过去式少年
“多久没回家了?”
“今年一年吧。”
彩这样回答我的时候,我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一个只属于他的,叫不上名字的毛病:今年才过去八个月,怎么就能算“一年”了?难道彩的意思是他今年都不回家了? 我没有去猜测,摘掉眼镜,起身离开电脑,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扑进房间。又是一个周末,这是战斗后的第一个周末,卸下忙碌,我却懒得理会一切。
彩说这次去河南没有去成天水,因为车子坏了,心情非常的不舒服。
“你去河南哪里?”
“周口,怎么?你要来找我吗?”彩在电话那头随意地说着。
“可能会吧,我现在可有大把的时间了。”我站在镜子前快速地打理了一下头发,电话那头传来车子的喇叭声,“你不是在兰州吗,怎么又走了?”
“我发现兰州拉面不是很好吃就走了。”彩的语气就好像那个玩具不好玩我就不玩了,而我在这头推着门的把手始终放不下。
“你还是这么冲动,想走就走。” 彩没有直接回复我,说道:“天水是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想回去看看现在的模样。该死的车子,关键时刻却这么没出息。” 我打开门走出房间,进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牛奶。夏日的早晨透过玻璃仍然可以感受到外面一股从地面蒸腾而起的热气。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泡好的牛奶,却发现巨烫无比,瞬间把我的睡意赶走的一干二净。光顾着打电话忘了这水刚烧开。
“你在喝牛奶吗?怎么这么多年了这个习惯还在。”彩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再一次考验我的耐心。我没出声,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真没意思,我起床的时候你也起床,我这儿是早上你那里也是早上,看来下次要去地球的另一端,晚上睡觉前正好可以叫你起床,早上起床了可以向你道晚安,这样浪漫吧?”我可以想像你在马路边抓弄你头发的样子,并为这个自认为超级棒的想法而得意地嘴角微微上扬。
“浪漫你的头。”我挂掉了电话,彩是不会读懂我的语气的,他从来不是一个细腻的人,细腻如我那样去揣摩别人的内心,他做不到也不会做。 这样的彩让我感到害怕,从他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会陷入无限的担心与挂念之中,直到他回来的那天才会结束。彩是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最会说到做到的人,但不是最信守承诺的人,这本来就是两回事。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说到做到,也最让我哭笑不得,因为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性格,而对他人的承诺,未必全都做得到,至少对我就食言过。
三年前,彩对我说:“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不去读大学。”他说“考上大学”是证明自己的实力,而“不去读大学”是证明自己的能力。在我还是高一而且坚信只有通过“高考”才能走上人生的巅峰的时候,彩的这两句话着实让我惊呆了。我说你疯了吧,脑海中闪过一个词形容当时的彩---奇葩,随后马上又被自己驳回。我承认,彩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与我相差很大,但这不妨碍我们之间无话不说。
于是,在那个对彩来说应该紧张万分的三天,他却从容地奔赴考场,奶奶说彩可是哼着曲儿去的学校。我起床的时候奶奶已经在捣鼓午饭了,太阳早已爬过我的屁股,我跑回房间编辑了一条短信“good luck”发给了彩。他应该走出考场了吧,或许还没有,我应该昨晚发给他的,可是彩在6月开始后就警告我不要打扰他,他要全心全意地证明自己的实力了,只有这样之后,他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那我是不是犯规了? 彩没有回我,三天过后也没有回我。当我回到学校看到人去楼空的高三教学楼时,内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彩出现在我的人生里已经7年了,这7年里,彩有时候像一位大哥哥,就像真的哥哥一样会给我零食吃;有时候彩又像我无话不说的“闺蜜”,我除了写在日记本里的话全都和彩说了,在去学校的路上,在每个放学的路上,在每个周末去河边的路上,在每个傍晚走在山间小路的时候,我们分享彼此的故事,毫不吝啬,慷慨大方。
在没有彩的学校里度过一天,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可是说不上来。放学回家后,奶奶说彩走了,我说走了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背着个书包就走了,还留了一封信给你。”奶奶指了指桌上一个信封。
我快步上前,桌上是一个淡紫色的印有薰衣草的信封,之前我很不能理解一个男生,尤其是彩这样的男生会喜欢紫色,他曾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紫色吗?”
“因为紫色象征着高贵,代表着贵族。”我信心满满地把前几天杂志上看到的紫色寓意说了出来。
“紫霞仙子曾经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当时我觉得紫色祥云会比七彩的祥云好看,就这样喜欢上紫色了。”彩的解释让我无语,却也欣然接受了。 “彩这个孩子怎么奇奇怪怪的,一点都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奶奶看着我手里的信说着,我没有理会。
“哈哈,对不起没有回你的短信,那个号码我不用了,下个月你应该会收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了,我写的是你家的地址。我要消失一段时间了,下次见面不知何时,勿想我。” 我的心情仿佛像收到一封遗书,奶奶的“走了”和彩的“消失”都很有杀伤力,我感到恐惧:彩的“消失”是哪种方式,他所谓的“一段时间”又是多久多长? 我把信夹在了日记本中,开始猜测彩会去哪里,第一个想到的是普罗旺斯,那里有海洋一样的薰衣草和他最爱的紫色,可马上就觉得不可能,彩没有钱去法国。第二个地方是洛杉矶,那里有他最喜欢的球队,但是他也没有钱去美国。最后就是香港了,有次看完周星驰的电影,他说要去香港找周星驰,当面表达对他的电影的喜爱之情。此刻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我才体会到彩是那么的陌生,虽然他和我分享了很多他的故事,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藏着一本日记本,里面是不想说出口的话。在西北长大的彩就像一只狼,第一次见面冷峻的目光让人很自觉地离他远远的,彩说我像一只羊,那种在草原上睡觉的羊。
胡乱想了一个晚上的我最后睡去了,第二天去学校面临着文理分科的选择,本来昨天回家时想找彩问问的,咨询下过来人的看法,没想到他就这样消失了。
现在坐在教室里想想彩也未必会帮到我,因为他最不喜欢做选择了。当年他就是在“理科”后面重重地打了一个勾。他说化学很有魔力,为了继续学习化学,他才不会选择文科。
在沸沸扬扬的教室里,我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盯着黑板上的四个字“实事求是”,突然有种小平爷爷在为我们解放思想,为改革开放做准备的幻觉。耳边飘过的是“我物理不行”,“为了考好高考,我适合文科”,“理科以后就业机会多”,“文科好考公务员”。这一刻很希望彩会在我的身边,对他来说,选择没有什么适不适合,只有喜不喜欢。我开始羡慕彩,以他的性格,应该活得很自在,没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无关痛痒的烦恼。可无力思索的我手里捏着一张所有考试的成绩单,最后在“文科”后面打了个勾逃出了这个嘈杂的空间。
我给彩留言:我选择了文科。彩没有回复,我也不再期待。他说到做到,果然消失了,我一心扑到了期末考的复习大潮中。
夏天一步步逼近,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和教室里的吊扇一唱一和。抬头看见的是密密麻麻的黑板,低头也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演算纸,转头望向窗外,对面的高三教学楼依旧空空荡荡,彩的教室的窗户玻璃上贴着的“韬光养晦”四个字只剩下了“养晦”两个字坚守阵地。
彩曾抱怨大红色的字太老土,搞得高考复习就像文革前夕一样。我说你是不是觉得紫色才好看,彩听后激动地搂过我的肩膀,说:“知我者莫你也。”而我想到紫色的“韬光养晦”不禁笑了出来,那感觉是在开派对,毫无复习的紧张感,不过好过文革前夕。
那年我17岁,彩,19岁或者20岁吧。
后来彩的通知书果真寄到了我家,奶奶说当时以为是我的,纳闷了很久,我解释说这是彩的,录取彩的是一个重点大学,在南京。我不知道怎么和奶奶解释彩将不会去读大学,毕竟他说到做到,好在奶奶没有问,因为人们都会觉得除非彩傻了才不会去读大学。
我把早已收拾好的衣服放进包里,对奶奶说我要去妈妈那里了。这是第一个没有彩陪伴的暑假,暑假开始后的十几天内,我一直在家等彩的通知书,虽然没有一定要我亲自等的必要,课还是狠不下心走掉。
我给彩留言:通知书已到,你在哪儿? 在火车上我接到了彩的电话,手机响起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车厢里一个大叔把我叫醒的。我看到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有种预感但不确定。电话那头是久违了的熟悉的彩的声音。
我坐直了身体,看着窗外听彩讲他的近况。车窗外是交相辉映的路灯,转瞬即逝。右耳是火车前进的声音,左耳是温柔的低沉的男声。
“我在南京,白天睡觉,打球,晚上就在一个台球厅打工,我在这里挺好的,现在也有一点money了,自己出来挣钱的感觉太爽了,等我回去请你吃大餐啊!”彩的语气是愉悦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刚说出这句话,车窗外一片漆黑,两只耳朵都是嗡嗡声,火车驶进了一个隧道,信号丢失了。这个隧道很长很长,彩的声音很好听很珍贵。出了隧道后我马上拨回那个号码,接电话的人告诉我这是便利店的公用电话,刚刚打电话的人已经走了。
我又开始恐惧,这次比看到彩留下的信的恐惧还要打,彩说到做到的性格真是要命啊。到了妈妈那儿后,她知道了彩不去读大学的事,因为彩坚决不读大学,他家里人在村子里闹腾了很久,彩的妈妈扬言要宰了彩这个不孝之子,来找奶奶哭了一个晚上,并叮嘱奶奶千万不要让我也变成彩那样。
彩的爸爸只是坐在村头的亭子里抽烟,一根一根不停地抽,他不得不选择抽烟,因为不抽烟,他就要回答围着他的村里人的莫名其妙的问题,而问题只有一个:你的儿子考上了为什么不去读大学?彩的爸爸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怎么了,他也可以选择不理会起身回家的,但是,他怕自己走后,儿子会遭到别人的非议,相比之下,彩的爸爸更理性,彩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彩只像他自己。
“你可千万别像彩那样。”妈妈叮嘱我,我乖巧地点点头,毕竟我没勇气像彩那样叛逆。啊,我居然用“叛逆”来定义彩的这次行为,以前的我对彩总是敬畏与钦佩,而这次,我好羡慕彩,同时,他也像一阵风,让我迷失了方向。
再次见到彩是在12年的夏天,我在教室里上暑期补习课,手机显示陌生号码的时候我借口去了厕所,果然是彩。 “明天你在学校门口的那家西北面馆等我吧,大概6点的样子。”
彩说完这句就没了。第二天5点我就去了面馆,即使暑假这里生意还是很好,店里只有一张桌子空着,对头坐着一个戴帽子的人。我上前问那人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帽子男抬起头,我呆了,是彩,而让我更呆的是,彩的下巴有胡渣。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彩摘下帽子说。
“怕见不到你。”我实话实说了。 “这么想我啊。”
“是啊,很想很想,都没人陪我玩了。”我又实话实说了。
“其实我也很想你。”彩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正好相碰,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还好老板娘及时来问我们要什么,我看了下,说来碗拉面吧。
“是两碗。”彩纠正道,“不好意思,只能请你吃这个了,大餐下次补回。”
彩说就是那时候起,他想去兰州吃当地的拉面,这个老板娘一口本地话,一看就不是兰州人。那次见面吃碗面后彩就走了,他说爸妈不知道他回来,而他也没打算回家,怕爸妈对自己失望,但彩说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现在才是他喜欢的日子。
“让我抱抱你吧。”彩向我伸出双臂,我靠了过去,彩高出我一个头,他的呼吸均匀地落在我的头上,临走前彩送了我一对紫色的耳环,我说学校不让戴而且我没打耳洞。
“下次回来你就可以戴了。”彩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其实我很想和彩多相处一会儿,以前天天在一起的人现在却很久才见到。
我不知道自己对彩的感情如何,在他身上总看见理想的自己,那个活在梦中的自己。只是我没有他的果敢与勇气。没有彩在身边,我开始学会自己判断自己选择,开始的习惯性思维还是“我得问问彩”,后来是“彩要是在就好了”,到现在的“彩也肯定会支持我这样做的。” 彩回南京后就去了兰州,在那里的一家棉花厂里作财务工作,在南京的一年除了在台球厅打工他还自学了财务知识。
“还好这里的老板没有学历要求,会做事就可以了,不然我都没有钱吃拉面了。”彩似乎找到了想要的生活,他说唯一的失望就是兰州的拉面吃了很多家都没有那天我们一起吃的好吃,当地人告诉他,在外面开兰州拉面馆的大部分都不是兰州人。
彩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刚结束高考这场战斗,在没有彩的两年里,我依旧坐在那个教室里,偶尔抬头看看吊扇,静止不动的是冬天,不厌其烦地转着的是夏天。也会偶尔看窗外,彩当年的教室窗户上,“韬光养晦”变成了“奋发向上”,我离开学校的那年又变成了“勇往直前”。
彩说兰州一到冬天就会下雪,有次还把厂子压坏了。每到下雪天彩就会许愿,因为对他来说,雪就像流星那样令人着迷。 我没有和彩说我报了南京的学校后来没有成功只好去了杭州,彩说上次的拥抱给了他走得更远的信念,谢谢我。我不知道是喜是忧,我也要感谢彩,那个陪我走过最美好时光的少年,同时也教会了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