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个“何老师”
从我记事起,人人都称呼我父亲“何老师”(湘音:huo,第二声)。一方面,他从上世纪70年代一直在某知名大学任教,是名副其实拿工资的“老师”;另一方面,我风风火火大嗓门的老妈习惯扯着喉咙喊——“何老师,快点洗碗塞!”或者“何老师,你电脑要看到么子时候克咯?下楼恰饭还要三催四请?”等等。长沙话本身有个尾音,我妈一发嗲又尤其喜欢拖长,所以这几个字常绕梁三日不绝。久而久之,校内校外、家里老小,上至我年近期颐的外婆,下至三岁小侄儿,都尊称我爸一声“何老师”。
写到这里,我能想象老爸阅读了开头之后,低头羞涩地噗嗤一笑,连连摇头地跟母亲嗔怪起我:“做好事(长沙方言:类似“无聊”、“讨嫌”;表达意义很广,但总之不是表扬你做了好事儿),没事干写我。”可没过几秒,他一定回过神来,急着把镜片擦擦亮,把脸往屏幕前再贴近些,看看我会写点啥。
1、关键字:不呆的“书虫”
何老师于1949己丑年出生广西农村,肖牛,幼时家贫,然天资聪颖,勤奋自律。1974年考入南方某知名大学,毕业后留校,坚持每天早起跑步,再朗读操场报栏里免费的《China Daily》,接着三点一线熬图书馆泡实验室,风雨无阻。1981年,英文及工科专业课均考得接近满分,得到公费赴加深造的机会。对农村娃而言,实属不易。
目前父亲古稀之年,记忆力仍佳,以动脑为荣。晨读时摇头晃脑,将古文、英语、俄语、德语、日语,变着花样穿插跳跃高声读诵,旁若无人、自得其乐;网上娱乐时,开两个窗口,围棋和中国象棋同时下,美名其曰“预防老年痴呆”,输赢不论,气量极好;关心国家大事,喜看新闻联播和时事专访,尤其关注军事经济体育栏目。
多年之后,我把父亲的学有所成归结成两点:除了前面提到的“专注”外,还有一个秘笈——“快乐学习法”。我读书相对比较轻松,也是缘于他无师自通的记忆法。例如:“Bread”他会帮我拆分成“B+read”,记成“读书人才有面包吃”;安徽的省会“合肥”,他让我联想我“呵呵笑”的身材富态的外公(外公祖籍安徽)。这与现代媒体上爆火的“最强大脑”推崇的“故事法”、“锁链法”等如出一辙,为我省去了大量死记硬背时间。
2、关键字:厨艺不佳的“吃货”
首先,何老师是位“吃嘛嘛香”的吃货,不浪费、胃口好,而且丝毫不吝啬对厨师的赞美,常竖起大拇指说“”Yummy, Yummy”。这是我老外婆特别喜欢他的主要原因,无论味道好孬,他都是唯一那个在餐桌上乖乖边听唠叨边收尾的人。这里的“收尾”,包括吃光光和主动洗碗。
父亲擅吃鱼,挑刺快且轻而易举,干净的鱼骨会被清清爽爽地码在桌边。因为这个特长,常被我姨妈姨夫笑言“属猫”。听到这个绰号,他会露出神似Anglababy的“瞪眼杀”,像树獭般好脾气地笑笑,从来不恼。
其次,何老师的厨艺是我童年的噩梦。因我妈工作单位离家远,早出晚归,故老爸会负责我中午那一顿。且不说他崇尚“天然”和“清淡”,常给我吃生的无盐蔬菜,说是沙拉(话说沙拉也有摆沙拉酱的好咩?);而且会时不时别出心裁地给我“惊喜”。
比如:我三年级时有一天中午,他说上午拖堂了,来不及去菜场或食堂,所以就地取材为我创作了一道新菜——“南瓜炒奶糖”。奶糖是部分读者记忆中的红色包装双喜牌的硬糖,南瓜没有削皮。然后要求我根据部队纪律,十分钟内把米饭和这道满怀着“父(邪)爱(恶)”的创意菜吃干净。求一个九岁女孩的心理阴影面积。从那以后,我再不吃糖。
至于因看书过于专心,把烧水壶底烧穿、高压锅煮粥煮到爆炸等等,也是真事。
虽然我强烈diss爹地“罄竹难书”的厨艺水平,可他在营养学研究上的确花了点心思,每天绝对保证小朋友足量鲜奶、生多于熟、少盐少油、每顿6种不同颜色食材,基本符合以粗粮打底的五层膳食宝塔的要求。所以多年以后,我选择原谅他的“黑暗料理”。话说,虽然结果不咋滴,人家至少是很努力的好不好?
3、关键字:诚实or迂腐?
小学刚学写日记那会儿,父亲多次正色告诫:“写文,重点在于朴实真诚,而非追求辞藻华丽。” 我懵懂答应,却不解其义;很快,教训来了。
二年级时,我写了一篇《可爱的小花猫》,深受班主任胡卉老师欣赏,课上诵读之余,在周末家长会上作为优秀作品展示了一番。
我爸大怒,原因是,我在文中写道:最喜欢把小猫抱在怀里,摸它光滑柔顺的皮毛。而事实上,我彼时年幼胆小,对隔壁小猫从来只远观而不敢亵玩焉。
那晚,我忘记是罚跪还是打手心了,总之是让我哭得撕心裂肺的责罚。
可父亲那句“老实做人”,我确是听进去了的。后来,每年三月五日写《学雷锋做好事》时,我没有虚拟过交给警察叔叔的金额,更不敢杜撰任何感人桥段;哪怕平时攒下的“好人好事”屈指可数又平淡无奇。
父亲如斯要求我的同时,更“严于律己”。他在多年《测量学》教研工作中,谨慎治学、兢兢业业;他苦口婆心跟学生说:“测量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小数点后的一个错,都可能酿成工程事故、隧道坍塌,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所以学习工作中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
近些年,我爸总感叹学测量的学生越来越娇贵,男生去野外做实习也打阳伞、怕苦嫌累。我知道,他不是怪学生不帮他背仪器,而是担心培养出来的毕业生在监测岗位上无法肩负重任。
1999年夏,期末考试后,一个专业课挂科的男生急了眼,先是大包小包送了些营养品,希望我爸高抬贵手。不料何老师非但没有收礼,反而耐心跟他分析了一通专业课的重要性。
男同学不死心,傍晚时分抱了几个大西瓜再次送到我家。
我家校区家属楼,高层无电梯。我爸体力很是“阔以”,一个个西瓜抱下楼,蹬着二八自行车,光速运回男生宿舍。
接下去让我看得实在吃力:长沙以“火炉”闻名全国,这俩人38度高温拼体力,一天内来回送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我好心提醒了一句:“爸,这西瓜里面有水响,是不是坏了?”
何老师恍然大悟。在西瓜上用做实验的专业手势,精确漂亮地开了个三角,确认西瓜的确不能吃了。于是这趟轻松了,撂下瓜,给学生送了几十元瓜钱去。
后来呢?男同学自然乖乖复习、补考咯!
在我的记忆里,“何老师”的故事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流水账记不完,以上三段“不呆的‘书虫’”、“厨艺不佳的‘吃货’”、“诚实or迂腐”,也如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其他更能表现老爸精彩生动的关键字诸如“疼我妈”、“爱卡拉OK”等等,容我喝口参汤,日后慢慢写。
后记并附上老爸七十岁生日祝福:
说来惭愧,这篇文起于2019年父亲节前夜,本想作为洋节的“走心”礼物,却因工作及生活琐事一再耽误。直至父亲七十大寿前夕,方草草收尾,却也只写了大三段。迟是迟了,祝福不变:“此日萱诞登七秩,他年阆苑祝期颐”;愿老爸开心顺遂,所履平安,所求如愿。我和老妈爱你哟,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