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无名的美好诗词(二) | 张炎:犹倚梅花那树
之前写了一篇《张炎咏物词三首》,这篇算是它的续篇。
图片素材:王冕《墨梅图》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公元1290年),为了给忽必烈的儿媳妇弘吉剌·伯蓝也怯赤(也就是后来的徽仁裕圣皇后)扬“善名”,同时趁机选拔一些人才为己所用,元朝政府下令征召南方士子入京写金字《藏经》。在此之前,元朝政府已经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威逼利诱汉人为其服务,比如开设学校科举、征召故朝名臣高士、访求江南文士艺人。著名书画家赵孟頫就因此前应召事元而被后世唾骂。而此次写经规模巨大,仅黄金就耗费三千余两,征召材士更是不胜其数。张炎素有诗画美名,自然也躲不过这次表面上是文化活动实则有政治胁迫的征召了。然而,张炎身为宋朝遗民,祖父又被元人车裂杀害,自己也因此家破人亡——国恨家仇交织,他自然不可能与新朝合作。于是,第二年(公元1291年)趁着政局变化,张炎慨然南归。与其同去同归的还有词人沈尧道。
八声甘州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回忆起这段北上经历,张炎的内心一定是挣扎痛苦的。开篇便写“记”起当年踏雪北行,寒风凛冽,长河饮马的场景,这其中的羁旅之思与友人同行之情都难以言状,只能叹一句“此意悠悠”。“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虽然已归江南,但故国已然不是当年的风物情景,如同一场短梦,想到这里便如羊昙哭谢安一般,老泪纵横。这种愁绪如此浓烈,以至于自己都无法与故友言说,那纷纷落叶都是亡国悲愁,哪里有地方题写思念友人之情呢?
如今与友人“又复别去”,各归“白云深处”,是否也为彼此“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不行兮夷犹”,蹇留中洲?昔人驿寄梅花,而作者只能折一支芦苇寄给友人,才能依托两人那飘零之悲了。故友既远,此处野桥流水结交的新朋友又“不是旧沙鸥”,便更让人思念故友了。可即便如此,面对斜阳烟柳,又如何敢登楼远眺?
至元二十八年春天,张炎匆匆南归后,虽然一心“载取白云归去”,做个隐士,可内心却不能得到安宁。亡国之痛、友人之思与身世飘零之叹缠绵翻涌在一起,终于在与沈尧道重逢又分别之后爆发出来,谱成这悲壮凄怆而又怨悱唏嘘的词章。《八声甘州》曲调声情激越又缠绵,张炎精通音律,自然写高亢低回各得其妙。如今时隔七百多年,仍然能在平仄抑扬与音韵协美间读出如歌般荡气回肠。
月下笛
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自写经南归后,张炎便四处漂泊。元大德二年(公元1298年),张炎流寓甬东万竹山中,此时距南宋灭亡已有二十年。
作者起首便说自己如“孤云”一般,清游万里,与故人渐行渐远。回忆起往事,梦中全是“经行旧时路”。可梦中旧景也如荒败的连昌宫一般,柳树萧疏不复当年;更让人难堪的是,夜雨瑟瑟。在这过去与现在模糊不清的幻梦中,不经意间惊醒,却只能独自对着昏暗的烛光,无人共话。
张炎很喜欢用典,也很擅长用典,不光可以推陈出新,更是在结构上前后照应,相互映衬。这一点我们在前文的《八声甘州》与之前介绍的《疏影梅影》中已有感受。这首词的下阕也是如此。张绪是南朝齐时官吏,齐武帝萧赜曾看着柳树怀念他,嗟叹“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这里张炎用张绪比当年贵游少年的自己,又照应前文的“无多柳”。如今已到迟暮之年,遥想西湖断桥旁,旧时鸥鹭也如故人一般零落吧。想到这里,又勾起了另一重家破的良苦心事。二十九岁时祖父被杀的血淋淋巨变仍在眼前,正如他为《武林旧事》题的《思佳客》中所写,“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最后又化用杜甫《佳人》中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照应开头的“故人何处”:昔日的故人是否还在当年梅花下苦苦等待呢?
然而,苦苦等待的不正是张炎自己吗?在国破家亡飘零流离中,有铁骨铮铮独厉清操的郑思肖、周密之辈,也有屈身新朝虚与委蛇的赵孟頫、王沂孙之流,但更多的恐怕正是张炎这样不合作又不能强硬对抗的“普通人”。在历史洪流中,他们深深体会到人生的渺小与脆弱。但就算有些软弱消沉,他们依然抱着对故国的深情一遍遍怀想。于是,书写着西湖明媚、钱塘繁华,鼓吹春声、犹生清响,“不容半点新愁飞于游人眉睫之上”;只在半吞半吐间,抒发那深入骨髓的哀痛。正是他们在日暮天寒,仍倚着那树梅花,苦苦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