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字精选
我原打算就这般轻松地阅读,没曾想他的文字如此干净可口,就好似编者胡少卿所说,“银碗里盛雪”。
遥远的地方是美丽的,因为它只存在于你心里。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好像是第一次,他们到处看着,眼睛有神。他们的惊讶像宝石。
反叛和宿命——大海掀起无数反叛的海浪,却从没有升上天空。
在没有到来的时候,我们工作,我们的工作就是等待,一个兔子会来,一个声音回来,甚至神明。
两个雨滴降落到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时变长,在临近汇合的最新鲜的刹那,它想起它们分离的一瞬。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世界,闻到春天的气息,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人可以像蚂蚁一样地生活,但是可以像神一样美丽——生如蚁而美如神。
你只能阻挡阳光,你不能伤害阳光。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星月的由来》1968年
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运
如同黄昏的脸
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动
——《封页》1984年
我割草,一百米的地方有个女孩子也在割草,中间就有一个无言的话。然后你晚上走回村子的时候,你看见窗纸有光的那一刹那,你有这个话。后来我理解中国说“相思”呢,就是这个味道。
知了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从地下爬起来,用假眼睛看你,总有些棺材的味道。
我对自然说、对鸟说、对沉寂的秋天的大地说,可我并不会对人说。我记得有一回我从桥上走过,一些收工的女孩坐在那,我于是看着远处,步子庄严极了,惹得她们笑了半天,那笑声使我快乐而耻辱。
回到城里以后我一直看《辞海》,学习对人说话。一个客人坐在我家里,我对他说:“您好”;一个人在路上,我也对他说:“您好!”我总这样开始,直到结束,重复说这句合乎礼仪的话。有一次,我一激动忽然对人说:“中国人不关心灵魂,见面就说‘吃了么?’从来不问‘你悲哀么?’”第二天我走近人的时候,他们就依次问我:“你悲哀么?”
是的,我挺悲哀的,我不会说话,一点都不会。我也真想从这种倒霉的语调中跑出去,去干点别的。
从手上看出去,火已熄灭了。女孩像牧草一样游动,男孩放出光辉。在矿物与河流之间,树木一次又一次深入大地,它们发绿的根暴露在空气中。
我又一次穿过周密的死亡,大地抬起脚,下边是更亮的天空。一个女人穿过广场,墨蓝透明的裙子在腿边飘,她不相信。
许多学者抬起脸来,后边是闪闪发光的仪器和窗子,他们不信。在盘子边永远喧闹的人和人都抬起脸。
——死亡是没有的,我已在生命中行走千次。现在,我走的是小男孩最卑微的道路。
我把她们放在篱笆上,她们是一片笑声。
宝石。
欲望是你通向两个方向,一个是繁殖,一个是天空。你能欣赏欲望的美丽,你能欣赏生命的美丽,你能够不是昏昧地像被蒙住眼睛的驴一样,走在磨道上,这要看你的心。
没有这个宝石所产生的奇妙的眼泪,你的苦痛和难过不会有所改变;而真正的魔法正在这里——你真心触及的一切,都熠熠生辉。
不要再埋怨欲望了,使你堕落的、使你坠毁的,不是它,而是你没有一颗心。有时候你要问,心在哪里?——这是一个最最古老的问题,在所有的诗歌、艺术、教堂的钟声中,人都在回答和询问这个问题。
我知道在我失去一切的时候,我并没有失去它,虽然它有时昏昧不明。现在我好像知道什么叫金刚了,它不是一个狂野的神像,它是宝石,在一切都损毁的时候,它磨砺而出,完好如故;所有损毁的人哪,这也就是我为什么长久隐藏的缘故。
你们沿着傍晚的小路走回家去,暮色阴凉,从硕大的蕨类植物和棕榈下渗透的夜晚漫延开来,天光回暗,云色清朗,我们和英儿一起走着,抬头看漫天的星星慢慢出现;在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它们已经骤然密集地亮起来了;这是南极的星河,那么辉煌安静,有时客人惊呆了——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干净的空气,更亮的密崭崭的星辰了。
我们在没有看见过这么密集的星星,它真像重重叠叠的麦穗一样,带着细细的光芒,如此耀眼、银亮,有时候随着大气闪烁浮动,我们这才知道,大气也在起伏,如同海水,而我们生活在安静的海底。
一九八八年以后,我到了新西兰一个小岛上,把身体交给了劳动;四年之后又一天,我忽然看见黑色的鸟停在月亮里,树上花早就开了,红花已经落了满地。这时候我才感到我从文化中间文字中间走了出来。中国的神是自然,这个自然是像水一样平静的内心;万物清清楚楚地都呈现在你的心里;一阵风吹过,鸟就开始叫了,树就开始响了。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在你生命美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在海那边有重重的山峰,有一座大城。我在那里生下来,城墙是红色的,里边的房子颜色发青。也有热闹的街市,寂静的小巷。
我在那里长到9岁,学了字,12岁写了诗,17岁学会怎么把木头做成椅子。我在那儿有块紫檀木,我给凿成刨子,推到傍晚,就把刨花扫起来,送给邻居。
这个城只有春天和冬天,夏天也许有,但一定在睡觉,睡醒了,水盆里已经结了冰,里边的鱼都吃过落进去的小虫,鱼像城墙一样,也是红的。
我9岁、12岁、17岁是醒的,其他时间就很难说了。因为我很早就学会了一个幻术,就是跟着下落的太阳合上眼睛,一直就可以跌下去,跌到11岁-8岁-3岁-1岁半——浴液里,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些球,还有吃了一半的糖。有一次我跌得太久,就变成了一只老虎。
闭很久的眼睛是一种技术,我不想告诉别人,因为弄不好你就回不了你原来的院子了,特别是你当过鸟和老虎之后,你就很可能坐到屋顶或者烟囱上,这样如果正好没有梯子的话是很危险的。而且变过老虎之后,人很瘦,想吃鹿肉一年才能买到一次。
打开台灯,把一小团时光放在手里,轻轻地揉,像黏土一样,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宝石(溶化在青铜的镜子里),这好像是唯一的事了。摸摸自己,挺干净,还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事了。
那是一个多好的晚上,云像鸟一样睡觉,夜深蓝深蓝。告别的时候天快亮了,高高的麦地一层青晖,像等待拉开的窗帘。
我看见月亮又落进盆里了,就小心地端进屋子,结果月亮没有了,换成了灯。我试了很多很多次,终于赶到厌倦,不是对失去,而是对获得。这时心里倒常常出现了月亮。
从来就不乏奔月、盗火的人,说明有一个一直的黑暗——恰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恰如飞蛾扑火,他们的感人不是因为他们的成功,而是因为他们绝望努力的本身成为一个瞬间的永恒光明。
希腊有一个寓言,说一个男孩爱上了自己的影子,最后变成了水仙花。面对中国悠远的诗境,我看不见时间、评注、那么多黯淡烦琐的生活,只看见那片光自在圆满。
我唯一的所得是静静看着,而不去捕捞它们。
树枝因疏忽
使我得见月
而月不见我
亦不见树枝
中国文化有显性的一面,也有隐性的一面。隐性的一面在自然中间,它不断给显性文化提供营养,提供着一种安宁的哲学观照,使人能够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而从容不迫。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不安源自这个世界本身。李白、苏轼都有做和尚的朋友,王维、寒山、曹雪芹本身就显隐不定,更有大量许由之类的人,我们无从知晓。但是,在现代中国,隐性文化的一面,几乎消失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用它严密的统治,和有限的现代技术,摧毁了所有村社,摧毁了人们的自然生活、寺庙和桃花源般的理想诗境。中国文化失去了它寂静的核心、它的根。人也离开了他的传统生活和自然情味,开始妄想妄动,就像离开水的鱼那样妄然。这是我难以承受的,满街都是茫然的人,一阵风就能吹起所有尘土。
有时候上天会显示一个奇迹在哪里呢?它那个自然的力量之大,以至充沛到不可能达到的语言中间,而使语言产生出一个非凡的自然状态。比如说“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就是一句白话,但是由于那个微妙的力量的进入,就一下“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让这样平白的话无限灿烂起来,或者说让一个平凡的自然景象无限灵动了起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它美丽得令人不能相信。从字面上解,是说五月船要过的话,那儿有个礁石,你可不能触上它呵,那里水很急,“瞿唐滟滪堆”嘛;可是它忽然就是“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这整个直感就是那个“五月”是不能碰的,时间也成了灵体,一碰就伤心欲绝,天上都是猿的悲鸣呵,——多漂亮呵——那个心境透澈得。我说的那个非凡的神奇就在这了,它使只涵盖一个固定范畴的字辞,顿时焕发出了阳光和花香一样,忽然就活出了好几重生命。
无为无不为是一种哲学境界,却也是中国人的潜在心态。人通常需要安全的生存,需要秩序,某些时候却又需要无法无天——超越生死的自由自在。这个钟摆一直在哲学和人类历史间缓缓摆动。
人很小,人对人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个感觉。
但是《昆虫的故事》这本书告诉我,每个生命都有一个属于它的努力过程,都有一个属于它的希望。而这个希望就成为它的命运。
你看这些黄蜂、马蜂,它们建立起一个蜂窝。你看这个时候,它们有三万只蜂,很厉害,狗熊也不敢过来。
但是你看,秋天一到,它们便一打一打死去,最后一打“也在灰尘中间不再清洗自己的衣服”。然后没有奇迹地就都死了。这个“盛大”也就彻底结束了。
这个事情,法布尔说,不是因为冬天天太冷的缘故——那些生活在他的温暖的屋子里的蜂也死。法布尔说,是因为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生命的钟,走到了尽头,无论你有过怎样的强盛或者小心,这个尽头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春天来的时候,新生的蜂周而复始。努力是必然的,希望是必然的,化为乌有也是必然的;一个宿命坚定地贯穿在中间。
我反复地读惠特曼的诗。我在一个滴雨的时候忽然读懂了。我发现,困惑了我许久的,像墙壁一样挡着我的问题,他早就给我解决了。因为他不是在一条路上行走,他是在所有的路上行走的,所以他不需要技巧。他在讴歌灵魂,讴歌自己相信但是未必存在甚至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他写得那么自信;他告诉我,他什么也不依靠——“我在大路上走着,又轻松又愉快,我不再期望星辰,我知道它们的位置十分安适,我不再乞求幸福,因为我就是幸福。”他说:“宇宙本身就是一条为了让灵魂前进的大路,在前进的灵魂面前,一切具体的东西都退隐到偏僻的地方去了,一切都让开吧,让灵魂前进。”
惠特曼和洛尔迦很不相同,他是开放型的,是广大博爱的诗人;他无所不在,所以不会在狭窄的路上与人决斗。他怪样地看着人类,轻微地诅咒而更加巨大地爱着人类。他的诅咒和热爱如同阳光。对于他——惠特曼来说,对于他干草一样蓬松的胡须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解的,没有年龄,没有什么千万年的存在之谜。那些谜轻巧得像纸团,像移动杯子一样简单——灵魂和肉体是同一的,战绩和琐事、田野和人、步枪子弹和上帝是同一的,生和死是同一的,都是从本体生长出来的草叶。
他像造物者一样驱动着它们,在其外又在其中,只要他愿意,随时能从繁杂的物象中走出来,从法规中走出来,向物化的生命显示彼岸。他说:那里是安全的。他说:宇宙自身就是一条大路,为旅行的灵魂安排的大路。他说:你一出生就在这条路上。他说:为了让灵魂前进,一切都让开路……一切具体的东西——艺术、宗教、政府。
惠特曼是个超验的人,他直接到达了本体,到达了那种“哲学不能超过,也不愿超过的境界”。他留给人类的不是一本诗,而是一个燃烧着无尽核能的爱的太阳。
我读惠特曼的诗很早,感应却很晚。我是个密封的人。一直到一九八三年的一个早上,痛苦的电流才熔化了那层铅皮,我才感到了那个更为巨大的本体——惠特曼。他的声音垂直从空中落下,敲击着我,敲击着我的每时每刻。一百年是不存在的,太平洋是不存在的,只有他——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我,只有他——那个临近的清晰的永恒。我被震倒了,几乎想丢开自己,丢开那个在意象玻璃上磨花的工作。我被震动着,躺着,像琴箱上的木板。整整一天,我听着雨水滴落的声音。
——1984年
正恼恨梦里窜进句歪诗,道是“六月九日丧残春,缥无声息花朵红”,给搅了境界,就偏头一眼见床头我老是放着纸笔的木凳上一溜蚂蚁在爬。蚂蚁总是最容易被看见的,不是因为它大而是 因为它多,这对小孩很合适。每当小孩缺玩伴或玩具时,就可以看蚂蚁。蚂蚁忙着,漫无边际,永远不会出现相同的队形,这是让我好早就发愣的问题之一——都在动,再也不是原位,谁能记住这一切呢?草黄了,绿了,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把水漫在蚂蚁的路上,或用聚光镜投下光焰,甚至聚强光去照水底的蚂蚁,这样凶恶的事只有不爱上学的小孩去做。把它们放在瓶子里,放一些烟雾和米,看它们沿着玻璃瓶壁挖洞;杀了那么多蚂蚁,还想关闭蚂蚁在瓶里繁殖,真不合逻辑。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归属现象,你把蚂蚁关起来以后,你就会希望它多吃多生,成为一支大军队,听话的,像《三国演义》小人书上画的那样,或者像打仗电影里的行军、冲锋。
有了些学问后,对上帝在《圣经》里的做法一直不解,此时看见蚂蚁,冷不丁想起儿时的寂寞,就忽然事事通顺起来:我们谁也不能认识上帝,和他串通一气,就像蚂蚁不能叩问我们一样,我们只能孩子般看着蚂蚁,想象上帝。
我们把上帝想得多么寂寞呵,写《圣经》的人都是孩子,原来如此。
我喜欢古诗,喜欢刻满花纹的古建筑,喜欢殷商时代的铜器;我喜欢屈原,李白,李贺,李煜,喜欢《庄子》的气度,《三国》的恢弘无情,《红楼梦》中恍若隔世的泪水人生。
我就活在这样的空气里。我不仅喜欢读古诗,而且喜欢摹画一些送给朋友;我不仅喜欢古诗,而且喜欢在落叶中走,去默想它们那种魂天归一的境界;我常闭起眼睛,好像面对着十个太阳,让它们晒热我的血液。那风始终吹着——在萧萧落木中,在我的呼吸里,那横贯先秦、两汉魏晋、唐宋的万里诗风,那风始终吹着,我常常变换位置来感知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