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小县城的姑娘：离不开的故乡，回不去的故乡

我不想回家。

——这句话我一直难以启齿。

不想回家，多么冷酷薄情的一句话。打拼在外的人，心头时常萦绕着乡愁，想念着家常便饭的熟悉味道，想念着母亲的唠叨。而我却不想回到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不想回家，不代表不思念亲人。尝过了重庆小面、陕西油泼面，最心心念念的还是母亲亲手做的口味清淡的西红柿鸡蛋面。跟父亲出去散步，锻炼，偶尔晚上打两把牌，美其名曰“训练思考能力”。出门上大学已经两年，跟爸妈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暂，每次回家，我都特别珍视这样的相处。

然而，我牵挂着是，是家乡的人，却不是这个地方。

我生长在一个北方的小县城里，县城经济不发达，城镇化水平非常低。我还记得当我上小学时，中心城区只有巴掌大小，离中心一公里的地方，就是连绵的农田与村庄。近几年来开发迅速，高楼迭起，农田纷纷被改造为建设用地，村庄里的老人住进了楼房，路上的车流越来越拥挤。看起来，小县城的面貌焕然一新。

正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是如此，地区亦然。表面再怎么变化，一个地方的思想观念、文化氛围也很难改变。北方内陆的人们，本来思想就比较保守，性格也相对老实。在一个不大的县城里，由于圈子狭窄，人口流动较少，构成的人际交往圈也相对固定、封闭，到处都是邻里亲人、同事朋友，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以说是一个熟人社会。

熟人社会的好处是人际关系比较亲密。一出门去，迎面而来的都是邻居亲友的热情笑容。这边的餐馆老板是妈妈同事家的大嫂，那边的银行柜员是舅舅的老同学，超市的收银员是曾经的小学同学……可以说，在县城里，每一个人都能跟你扯上或近或远的关系。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弊端，即个体的私人空间被挤压，一个人很难找到独处的机会，除非宅在家中不出门。

另外，一丁点儿的小事也能成为被人议论不休的谈资。小城无新事，人们茶余饭后、清闲之时，总渴望一些“耸动”的新闻来调节心情。于是人们（尤其是中老年的女性）就彼此窃窃私语道：“你听说了没，住南边的那个小谁，好像谈对象了……”“某某单位的那个谁，找小媳妇被他老婆知道了……”“那个谁换了辆新车……”

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谁”，成为被谈论的中心对象。毕竟，小城里的新闻太少了。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才意识到，这种氛围影响着我的性格。因为不喜欢被人议论，因此做事情格外小心翼翼，导致大学之后，也常常畏手畏脚、犹豫不决。我大一时，甚至都不好意思跟男生单独一起吃饭。因为在我们家乡，跟异性独处非常容易被人误会，传出闲话。我经常穿长裙，因为不好意思穿短裤短裙觉得太暴露，还因为自己腿粗而自卑。

“要是让别人看见他们会怎么想啊”“万一被误会了怎么办啊”“我怕我做不好，还是算了吧”，诸如此类的想法经常困扰着我。

闺蜜们有时忍不住怒斥我：你太保守啦！

因为学生工作和社团活动等等，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朋友，也渐渐能够放下介怀，打开自己，跟异性一起时也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尴尬。在这个过程中也渐渐意识到，其实人们并不会那么在意你的一举一动，过多担忧别人的看法，其实是一种玻璃心的心态，为自己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束缚。

做什么事情之前先担心别人的看法，害怕坏的结果。这是典型的小地方思维。

而最可怕的是，这种思维方式已经伴随了你十多年，深深烙印在你的身体里，直至你长大成人。当我努力去改变，却发现及其困难。

困难不代表毫无可能。当我有意识地把自己放在一个新环境中去锻炼时，当我督促自己主动去认识不同的人时，当我强迫自己站在公众面前去表达时，我发现我逐渐在克服心理的局限。我变得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敢于去尝试新的事物。去旅行，去主动与大神搭讪，去其他学校交流。

我也不再一年四季穿长裙遮住自己的腿，懂得了穿怎样长度的短裙可以让自己的身材比例显得更好看。

但是这一切，依然会在我回家时变得脆弱。

回家之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用洗甲水把指甲油洗掉，虽然那只是浅浅的裸色。裙子不能短，短裤就留在宿舍吧，我想我爸妈不会喜欢它。

我还是要去适应家乡的一切，想作为一个平平淡淡的人，安全地融入进去。

没想到的是，我的白T恤和牛仔裙依然会遭到批评。离膝盖上方三四厘米的裙子，就被长辈认为太短。一双绑带尖头鞋，成为了“不伦不类”的打扮。

我感到委屈。我知道县城的保守，因此打扮简单平常，却依然不符合他们的眼光。我说：那我应该穿什么才好？

母亲说，膝盖以下的马裤，宽松的T恤。

我讶异，妈，你也知道，那样一点儿也不好看啊。我都多大了，我不想那样了。

母亲说，我知道，但是你在咱这样的小地方，就得入乡随俗。

听到这句话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入乡随俗”，这个词像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好像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异乡人！

其实，我是理解母亲的。她知道我已经不再认同家乡的很多审美习惯、思维方式，但她也希望我能有所妥协，不要成为特立独行的人。

我理解，但我无法接受。

到现在，我依然做着一个艰难而模糊的权衡：

我理解小县城的保守有其根源，无可厚非。但我也深深地被它的影响所困扰，它甚至局限着我个人的发展。

我在异乡努力摆脱小地方的思维，渴望拓宽自己的眼界，同时也在返乡之后，选择尽可能地妥协，成为一个面容模糊的、普通老实的乖乖女。

我有时多么想彻底逃离这个地方，但又深知，这是生养我的故乡，是我一辈子都割舍不了的亲切的土地。

——这是我离不开的故乡，也是我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