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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场(之二)

2019-02-03  本文已影响188人  北小介
体育场(之二)

2016年秋,林晓北已经在深圳工作了三年,职业是社区图书馆管理员。每周有两个下午,他要来红树湾体育场,给自助借阅机投放新的书籍,另外检查一下设备的情况。

做完这些如果还有时间,晓北就会在体育场里慢跑。他喜欢体育场里的小叶榕,喜欢体育场里的桂花树,喜欢体育场里的非洲茉莉。他一边跑,一边嗅闻这些植物的味道。

2016年秋,颜丽主导的时尚APP上线,整日都很忙碌。忙碌的同时,房价的上涨让她恐慌。所以,那段时间,只要稍有空,她就去看房。终于,她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套小公寓,在红树湾体育场旁边。选择这里,首先是11号线很方便到福田她公司的所在地,其次是她选择的这套小公寓阳台可以看海,她喜欢看海,看深圳的海。

颜丽的忙是间歇性的,稍微闲下来的时候,她喜欢睡个午觉,然后拿着瑜伽垫到红树湾体育场里做日光瑜伽。十一月,是属于深圳的秋。风带着一丝凉意,草依旧葱茏,加上午后的暖阳,一切都刚刚好。

2016年秋,姜兆杰做完最后一次下肢修复手术,装上义肢,可以自己行走,但一般情况下,兆杰还是喜欢摇着轮椅出来,因为这样让他觉得没有负担。

红树湾体育场附近的楼盘开盘,兆杰爸妈给他买了一套。因为这是电梯房,上下方便,周围商业配套也适合生活。更主要的是,他们不想兆杰再住在村里。因为每当兆杰摇轮椅出来,总有熟悉的人指指点点,他们怕儿子接受不了。

兆杰几乎每个天晴的下午都会摇着轮椅到红树湾体育场,先绕着外场转两圈,然后装上义肢走动。医生告诉他,下肢力量的恢复需要训练,慢慢来,不用着急。兆杰问自己的主治医生自己装上义肢是否还能开车,医生愣了一下,告诉兆杰义肢灵敏度不够,怕是不行。后来这位负责的医生又查阅了国外的资料,告诉兆杰国外现在有新材料义肢,重量很轻,强度和灵敏度也高。如果未截肢部分的力量恢复得好,装上这种义肢有可能还可以开车。于是兆杰的生活又有了目标。

林晓北和姜兆杰的相识很自然,姜兆杰很早就发现体育场的一角有自助借阅机,但从来没想过要借书,其实从小他就很少读书。

那一天,林晓北又按时打开自助借阅机添加书籍,姜兆杰在一旁开口问:“怎么才能借到里面的书?”

林晓北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姜兆杰,温和地说:“有身份证就可以,刷身份证一次可以借阅三本,看完可以还回这里。自助式的,很方便。”

“哦,那我适合看什么书呢?”

这个问题让林晓北有点措手不及,“《我与地坛》?”林晓北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书?”姜兆杰追问。

“这样吧,周五下午你再过来,带着身份证,我教你如何借书,另外把我觉得适合你看的书投进去。”林晓北看着这位轮椅上的同龄人,怜悯之心泛起。

周五下午,天气晴好。天很蓝,阳光很暖。兆杰穿着一件薄薄的防风外套,摇着轮椅如约到自助借阅机前。

林晓北已经投放好书,等着兆杰。

“身份证给我一下,要在感应区刷一下”林晓北说。

姜兆杰递上身份证,身份证的相片是他读职校时拍的,一晃八年过去了。

林晓北接过身份证,在机器上刷了一下,告诉姜兆杰可以借阅了,让他自己透过玻璃看书脊选书。

“你那天推荐的是哪一本?”

“《我与地坛》。”

“里面有吗?”

“有,最上面一排第三本,你先输入数字3,再输一次3,就会出来了。”

兆杰起身操作,晓北有些惊讶。

兆杰顺利地取出书——一本深蓝皮面的《我与地坛》。

“有汽车改装类的书吗?”兆杰问晓北。

晓北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回答说:“专业类的书籍在图书馆才有,你可以网上预约,我投放到这里你再借阅。”

兆杰点点头。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晓北来到体育场,兆杰都会借书或者还书。兆杰在读书方面很听晓北的,基本晓北推荐什么,他就读什么。

而晓北,把他认为比较好的当代作家的作品都推荐给兆杰,并且乐意和他交流。

天渐渐凉了,晓北会推着兆杰的轮椅进到体育场的门卫室,烧开水,两人一起泡茶喝。

后来,兆杰拿来一套简单的潮式功夫茶茶具,并拿来一盒单丛,手法熟练地泡给晓北喝,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聊起自己的过往。

一个深漂,一个土著,竟然有许多共同语言,整整谈了一个秋天。

接近元旦,深圳的天还不算冷。冬日午后的阳光如金子,宝贵而耀眼。颜丽又出现在体育场,做日光瑜伽。晓北也一圈圈绕着体育场跑,这个下午,兆杰去医院复诊了,没有过来。

跑了有三公里,晓北脸上渗出汗珠。为了让自己放松一些,他游目骋怀,注意到了穿着粉红色瑜伽服的颜丽。

晓北眼中的颜丽,微胖而不臃肿,缓慢而不迟钝,舒展而不乏控制。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标准而放松,阳光包裹着她,如同包裹着一支莲。

晓北每当跑过那块草坪,就会跑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转头注视着颜丽,远观而不亵玩。

不知多少圈后,再跑过那块草坪,那支莲花消失了。那个瞬间,晓北怅然若失。

草坪上,一道亮光闪过,吸引晓北走上前。

一部黑色苹果手机遗落在草中,晓北拾起,马上有电话打入。

晓北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里传出“丽姐,下午五点首页要不要刷新,你看过预览了吗?”

晓北无法回答。

“丽姐,丽姐!”电话断了。

晓北握着手机,手机没有任何包裹,触感冰凉。

又有电话打入,晓北又一次接起。

“颜总,看到我们公司的广告在你们平台推送了,感谢!我想明天去拜访一下您,您看什么时候有时间?”

晓北依旧无法回答。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一个劲询问,有个电话又打进来,晓北接起这个电话。

“请问你是谁?我的手机刚刚遗失了,你能还给我吗?”

晓北回过神,答了一句:“我就在你刚才做瑜伽的地方。”

“哦......”意味深长。

“你等等我好吗,我马上过去拿。”

晓北守在原地,手中的手机渐渐有了一些温度。

颜丽出现在他的面前,上身白色蓬松衬衫,下身喇叭裤,和刚才的风格迥乎不同。

“你好,是你捡到我的手机吗?能否还给我?”

晓北看着颜丽,抬起手,张开。

颜丽微笑着,再次询问:“可以还给我吗?”

晓北把手机递到颜丽的手里,颜丽轻轻接住,脸上一直有笑容。

“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颜丽依旧笑着问。

晓北告诉了她。

“那后会有期咯。”颜丽挥挥手,转身离去。

那个晚上,晓北接到颜丽的电话,颜丽问他什么时候会再去体育场。

“你决定吧,你好像很忙,我都可以的。”电话中,晓北这样回答。

于是元旦这天的下午,晓北和颜丽又在体育场相见了。

颜丽穿着一身FILA的深蓝色连衣裙,搭配一双白色贝壳鞋,恰到好处。

见到晓北,他递上一个精致的盒子。

“这是什么?”晓北不解地问。

“皮带,谢谢你,送给你。”

晓北很高兴地接受了,虽然他很少穿西裤,系皮带。

“今天你还来锻炼吗?”晓北问。

“见你算锻炼吗?一起走走吧,今天休息。”

晓北和颜丽就绕着红树湾体育场的外场走了很多圈,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心里都对对方有些许好奇,但又不好贸然开口,两人都属于半封闭人格类型。

话比步慢,步比话多,谈了许久,两人终于达成了以下共识:

两人都住在附近

两人都会不定期到体育场锻炼

两人出于工作原因都爱看书

“林晓北,谢谢,手机对我很重要。”

“不客气,有幸捡到你的手机。”晓北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这样俏皮的话。

2017年的元旦,两人就这样认识了。

深圳最冷的日子往往在二月,也就是年前的一段日子。

这段日子阴雨连绵,气温低到有时能降下冰雹。

晓北照例周三和周五下午来体育场给自助借阅机换书,而兆杰和颜丽他许久没有见到了。

有一天下午,阴雨绵绵,换好书的晓北坐在门卫室里和门卫师傅喝茶聊天。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

晓北接起来,电话里是兆杰的声音。

兆杰邀请晓北到村里吃盆菜,说这是村里一年一度的聚会,很热闹。

晓北有点犹豫。

“来看看我啦,好久没见你,下雨我也不好出门。”

晓北同意了,披上雨衣,骑上电动车,慢悠悠地往兆杰他们村的方向开去。

冬日的城中村萧瑟了许多,很多人回家过年了,余下的都缩在店铺里打麻将或者玩手机。

晓北回拨电话,问好兆杰家具体位置,找了过去。

村里最好的地块被围起来,建了几栋高楼,架空层摆着十多张大圆桌,很多妇女忙碌着,铺桌布,摆餐具。

晓北电梯上到十六层,找到A户型,兆杰家的实木门厚重气派。

晓北按了按门铃,门开了,一位长者冲他说白话。

晓北愣了愣,兆杰摇着轮椅过来了,念叨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兆杰家的宽大超出晓北的想象,光是客厅,就比晓北住的出租屋大上两倍。

兆杰推着轮椅把晓北带到他的房间。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一个宽屏显示器。书桌前有一套带着方向盘的东西。

“这是什么?”晓北指着方向盘问。

“驾驶模拟器,连接电脑可以试驾。”

“和真实开车一样吗?”

“我好久没开过车了。”

晓北觉得自己好像问错了什么,闭口不语。

兆杰不以为意,打开电脑,打开模拟驾驶的软件,然后娴熟地操纵模拟驾驶器。他的义肢在离合与油门间顺畅地切换,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失去下肢的人。

“我觉得老天是希望我一辈子坐着。”兆杰退出软件,点上一支烟。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驾驶的姿态是坐着啊。”

兆杰的回答让晓北不知道怎么接话。

“但是老天也许忘了,开车虽然是坐着,但需要手脚配合,他不应该拿去我的腿。”

房间没开窗,烟雾缭绕。

晓北依旧没说话,他虽然不抽烟,但并不讨厌兆杰抽烟,起码现在不。

“我再带你转转我家。”兆杰灵活地把轮椅转向,领着晓北。

一间颇为宽大的房间被做成了健身房,健身器材很齐全。

晓北环顾,还发现有一架跑步机。

兆杰熟练地用器材练起了上肢力量,晓北注视着兆杰的额头,有青筋露出。

拉了一组,兆杰从轮椅上慢慢地站起,缓缓地迈上一个小木垫,手撑直,手掌张开,握住铁杠,做起了引体向上。

兆杰做得很慢,很小心,很标准。

做了十个,吊着,放开手落在了木垫上。

“带着这个,不敢放开做。”兆杰指了指自己的义肢。

“你光跑步其实不塑形,还是要有一定的力量训练,而且最好有系统的练。”兆杰和晓北说。

晓北点点头,心中对兆杰多了分敬佩。

晚饭时间到了,一家人簇拥着兆杰出门。电梯很忙碌,往往打开里面就有几位邻居了。大家看到兆杰的轮椅,都面露难色。

兆杰父母就招呼邻居们先下,等了几趟,才等来空着的电梯。

楼下,早已高朋满座。兆杰家人和几个亲戚以及晓北围坐一桌,桌上摆着一盆巨大的盆菜。另外是一支洋酒和若干王老吉。

鞭炮声四起,族长招呼开桌。

盆菜最上层的虾、鸡肉、肉丸显得格外诱人。

兆杰的妈妈给兆杰夹了一盘子的菜,而兆杰却先招呼晓北吃。

晓北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盆菜,很新鲜,每样食材都品尝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晓北面前的杯子已经倒好了一杯洋酒。兆杰举着杯子,敬晓北。

“我能不能喝王老吉?”

“今天男人都喝酒。”

晓北没有再推辞,碰杯,抿了一小口。

洋酒比晓北想的要刺激,但也不难喝。

兆杰的老爸很能喝,喝这桌的男男女女都走了一圈,轮到晓北这里,看了一眼晓北身旁的兆杰。

“林晓北,朋友。”

兆杰老爸也不多说,碰了碰晓北的杯子,一饮而尽。

晓北拧着眉,喝了一大口。

盆菜层层叠叠,上层的吃完,下层的食材显露出来。

肉皮汁水丰富弹牙,鱿鱼鲜嫩有嚼劲,豆腐泡吸收了各种菜肴的味道,非同一般。

晓北对这一大盆菜有深深地期待感和满足感,他身旁的兆杰,却有点索然无味。

“觉得好吃就多吃啊。”兆杰招呼晓北。

晓北点点头,猛然间又跳出一句:“你今天怎么会想到请我来?”

“哦,你是我失去双腿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蓦然间,两人都有点伤感。

晓北举杯,兆杰也举杯,两人默契地干了。

冬去春来,深圳的春天很特别,许多树木先落下经历了一冬的枯叶,然后才吐露新芽。

2017年的春天,深圳雨水偏少,木棉花早早地开了。每周三和每周五的下午,晓北和兆杰都会在体育场一同锻炼。借助户外有限的器械,两人开展有针对性的训练。虽然晓北比兆杰大几岁,但在健身上,兆杰是晓北的教练。

一个周五的下午,训练完的晓北推着他的教练兆杰在运动场里绕圈,晓北把他脑海中那些有趣的小说一个个说给兆杰听。兆杰很喜欢听晓北说小说,他觉得晓北说的小说比他自己看还过瘾。

两人转了几圈不知道,晓北已经口述了三个小说了,也许这样口述不能称之为小说,仅能说是故事。但晓北有这样的才能,他能把看过的小说最吸引人的部分抽离出来,然后生动地讲给兆杰听。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晓北面前,是颜丽。

艾德马的长袖粉色紧身衣,黑色的紧绷塑型裤,让晓北觉得眼前的颜丽瘦了许多。

“林晓北,又见面了。”颜丽主动打招呼。

晓北不知怎么回答。

“晓北,这是你朋友,介绍一下。”兆杰先开口了。

“哦,她姓颜,颜色的颜,叫......”

“我叫颜丽,你们都可以叫我丽姐。”今天的颜丽显得格外活泼。

“你多大?”兆杰挑衅地问。

“比你俩加起来大?哈哈哈哈!”

“这是我的朋友姜兆杰。”晓北插了句话。

“女人不都喜欢自己年轻嘛,你是一个特别的女人,颜丽。”兆杰挑了挑眉毛,嘴角带着笑意。

兆杰的话让颜丽颇为惊喜,她自身的定位就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颜丽低头看看兆杰,小伙面容清秀,却又带着一股桀骜,很像刚出道时的谢霆锋。

“一起走走?”晓北问颜丽。

颜丽顺从地跟着晓北和兆杰,绕着体育场慢走。

晓北简单地说了下他和兆杰怎么相识的,又把自己和颜丽相识的经历告诉了兆杰。

“茫茫人海,总有一处,让有缘人相识。就像地坛里史铁生认识的两夫妻,认识的歌唱家,认识的长跑者一样。”

兆杰的话让颜丽和晓北都很惊讶,两人都陷入了对《我与地坛》这篇文章的回忆。对于他们来说,这篇初中就读过的文章许久没有复习了,而兆杰去年刚读过。而且,自从晓北推荐他读了史铁生的文章后,他找来史铁生所有的书来读,一边读一边感觉良好。因为,兆杰心底想:我总比这个人幸运多了。

17年春,深圳阳光很暖,而且回南天出乎意料的少。那段日子,晓北几乎每天都到体育场和兆杰一起锻炼,而颜丽总是隔天出现,三人一路走,一路聊。慢慢的,晓北和兆杰发现颜丽所认知的世界和他们有很大的不同,他们都变成了颜丽的忠实听众。

颜丽那段时间也在转型,把经营时尚App的精力转到经营微信公众号上。她着力打造的时尚潮流公众号,吸粉无数,几乎每篇文章推出,都是10W+的阅读。每当颜丽要推送一篇文章之前,她都会让晓北和兆杰看看,因为她想了解男性对于时尚潮流的认识,她的公众号,主要受众还是女性。

颜丽几乎成了晓北和兆杰的时尚导师,有一次甚至邀请两人到香港会展中心看了一场秀。晓北和兆杰西装革履地坐在台下,两人都很想笑,但又不得不装得很严肃。

时尚主编,图书管理员,本地待业青年,三个人不同的身份并不阻碍三人思想的交流。反过来说,三个人在一起有愈来愈多的默契。时不时见个面,成为必须。

春去夏来,三人聚会的地点改在了颜丽的公寓。颜丽周三下午是自由时间,三个人一起喝个下午茶,一边喝一边听颜丽给两人讲近期的选题。

晓北听得很细,会给一些具体的建议;兆杰很直白,他喜欢的就举手赞成,不喜欢地直接说垃圾。颜丽发现,往往兆杰说垃圾的选题人气就不高,所以兆杰的意见对她是一个重要的参考。

暮色四合,三人在不宽的阳台看海。夕阳无限好,沿江高速被落日余晖染成金色。

天黑后,三人一起在体育场旁的大排档吃晚饭。晓北和兆杰喝点啤酒,颜丽喝新鲜椰子水,三人一人一个煲仔饭。

伴着海风,三人又来到红树湾体育场散步。这时颜丽会抛开工作,像一个大姐姐似的给晓北和兆杰规划人生。

“晓北,还是要找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我推荐你去一家新媒体平台试试好吗?”

“兆杰,锻炼身体很重要,但也要有份工作。我觉得你完全可以重新去车行上班,你的腿什么都不影响。”

两人听着,动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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