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文庙巷众生之二)
祖父说过,最好的五花肉肥瘦间隔七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滋润多汁,谑称“七层楼”。
小时候,僻居的小镇是见不到七层楼的。除了“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的大成殿,鲜有高过树梢的屋檐。一水儿白墙青瓦的房舍,散落于御马河谷与蛰伏的浅丘之间。如云手的一着棋,生于斯,便盘根于此,人生如局,落子无悔。先辈自湖北孝感大柳树迁徙而来,迄今已三百余年。
桁架结构的竹片儿夹泥墙,绝不厚此薄彼。夜里狗吠杳远,猫撵鼠窜,鼾声梦呓咂乎嘴;晨间窸窣穿衣嗨声吐泡宿痰,心焦泼烦咒骂寡淡的天日,趿拉着鞋跑趟茅房……全都一清二楚,无隐私可言的。
某赶早拎了夜壶去公厕,瞥见隔壁男主提肥厚的猪肉块顺墙跟儿急走,“贼兮兮”溜进门去。本想“悄咪咪”独享难得的“奢糜”,待肉块下锅煮至断生,香味便早已穿墙而过,散播开去。“悄咪咪”就不成其为“低调”了。
“萝卜猪”肥实哩,快刀爽过,剽成孩儿手掌大薄片。“青杠”柴火烧得“哔哩啵啰”,锅铲兜底,唰唰唰!摩擦毛边硬铁,亮油珠儿连串炸响,剁椒砍酱、霉豉食、姜片、葱白、蒜苗依次下锅,一一爆香,肉片儿蜷成俏皮的“灯盏窝子”……我的个娘吔!此间只怕是“王八盒子”指着大头,也舍不下这一口美。招惹清寡的肚肠,“咯叽”,“咯叽”,咽一晌午口水。那个香啊,纠缠,讨扰,锁定一辈子!
即便你走得天远,驷马高车往返;即便你高屋敞亮花团锦簇,邀一众高朋玉人将珍馐美馔遍啖。富积了优质的蛋白,肥了肚腩窄了肠肝。一愣神的闲,难免将老滋味忆起,泥捏的呆人儿一般,怔怔地,久久唤不回元神。
忘不掉那个数九隆冬。祖父翕吸着清鼻涕,顶一头薄霜,提大挂的五花肉撞进门来。祖母盯着他上下打量,劈头盖脸作河东狮吼:“冤孽呀,身上的袄呢?换砣死肉了吧?!硬是‘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哟!!”祖父黯然然,良久,才低了嗓门儿接句话:“久不见荤腥,波孙正抽条儿(长个儿)哩,衰了根基咋办?哪头是舍,哪头是得。瞧瞧,这膘贼实,足有四指宽正!”
一餐荤食,让祖父穿件旧军队留下的绒衣,瑟缩了整个冬天。识文断字的老人曾是民国的电讯局长,本可以随一败涂地的“委员长”避走孤岛,但祖父舍不下祖母和一众儿女,还有谢家沟新垒的祖坟。线路、机房、人员、库存材料一并登记造册,合并家私尽数上交新生的人民政府。事毕便辞去公职,文庙巷口出摊:补皮鞋换拉链,修晶体管收音机,给怀表洗油腻,为自行车接断掉的链条……穷贱的年月奢侈品稀罕,生意清淡难于养家糊口。随后便毅然决然地入行苦营生,不出三两年,竞然做成了打石场的头锤“掌墨师”。祖父说做石匠单纯,远离闹市少口舌纷争,走野岭沟谷得耳根清静。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拿得起,放得下,所到之处,皆是活路。稔熟“摩斯电码”和“西门子”发报机的文墨人,錾子、铁锤照样使得细腻娴熟。叮叮当当,硬朗的条石上走出清晰的路子,笔直端正,堪为夯座基石,就像他-生秉持的人格。
曾经在作文里赞扬过祖父,还用稚嫩的童声读给他听:……爷爷把防火的“太平缸”挑得满满当当,蝌蚪和青蛙都可以在这里安家;爷爷把文庙巷打扫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见打滚的枯叶与臭臭的鸟粪……爷爷真是文庙巷里的“活雷锋”啊!本没有奚落祖父的意思,那时我少不更事,不知道这是专门留给旧官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改造机会。祖父侧耳听完颂诵之文,长吁无语。蜷伏于柏木桌上,用周正的“楷体”,一笔一划手书梁启超之《少年中国说》的“核桃字”,嘱我反复摹写并背诵。后来,听祖父讲起抗战的事情,似乎懂得点摹写背诵梁先生文章的深意。
一九三八年,负责战时通讯和转接空袭警报的专职主官,祖父正受训成都。亲眼目睹日机蝗虫般掠过少城公园,一通狂轰滥炸,霎那间,无辜人的头颅与肚肠便挂在树丫之上,妇孺被撕成碎屑的血肉抛洒在青葱的草坪之间……讲起强寇恣意嗜血,祖父每每扼腕,必将我涂鸦的纸片举到暗淡的煤油灯下仔细端详,说:“波孙,有书不读子孙愚呐,输面子不输里子,知耻而添后勇,个中滋味,你要细品哩!”不管身处何处,是何际遇,祖父皆仁心宽厚,恪守忠正大义。这辈子,我就服他。
辛丑岁尾,把腌制好的五花肉迎风高挂,按老人家当年交待的方法置办,仔仔细细地抹上头遍酱料。如此,不厌其烦重复数遍,适温发酵,寒霜凝味,日浴风撩,待甜咸交感渗入,这老老年间的淳厚滋味,便呼之欲出了。我喜欢这些被复活的,寄托了心思的技艺,玩味操习之际,将和解的岁月与逝去的亲人,一并深切地怀念。
仿佛又置身于“南渡口”的采石场,目睹那些巨大的石头在烟雨迷蒙的江边列阵。“鹰嘴岩”被对半剖开,陡峭的岩壁与滔滔江流构图巨幅的山水卷轴,以此为浩大的背景,分明得见我的祖父负重前行。斗篱蓑衣,一肩抬杠一肩撬棍,亮嗓开路,喊醒前呼后应的号子:
哎呦呵喂!端头亮晃晃哟,嘿唑嘿唑!踩黑不踩亮喂,嘿唑嘿唑!日拱一卒哟,塌腰见坡,嘿唑嘿唑!翘尾顶起喂,马走日落,嘿唑嘿唑!
2021.12.31于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