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
By 寂寞时
小编 柒色
01
大年初八，我给头儿打电话，疫情期间实在是不方便走动，每年雷打不动的相聚也终是要顺势而为。
絮絮叨叨的说了我的近况，问他最近还好？头儿说没意思。
“要不视频喝点？”
“好啊！”
信号接通，对面还是那个威武的汉子，五十来岁的人了，依旧一身匪气。
“来来来，先干了这杯。我这存了好几年的五粮液啊。”
“又是五粮液……”
头儿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项目经理，一米八几的汉子，为人仗义，土匪恶霸。不骂人不会说话，一生气就踹你屁股，没有一次开会不拍桌子的。吹胡子瞪眼根本形容不了他的表情，强取豪夺根本形容不了他的作风……
总之，凶神恶煞一般的主。
只是，我极其敬重他。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们一批十五个应届毕业生。公司给我们聚在一起简单培训了两天就发往各个项目上，让项目经理选人。
第一站，就是头儿这。
大项目，在当时的小城，头儿手里的项目是规模最大，最宏伟的蓝图。
头儿给我们训话，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项目苦，工程不好干，能挺住的才是好汉。简简单单几十句话里夹杂着几十个他大爷的，他M的，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问候语……
临了，头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掏出一盒烟，挨个给我们扔。
我接下，顺手就点上，不抽烟的在推脱……
“领导，不会抽。”
“点上，学！”
然后在一片愁云惨淡中，咳声不断……屋里瞬间宛如仙境。
“晚上都别走，一起喝个酒，也算个考验，干工程的酒品如人品，必修课。”
“领导，不会喝酒啊……”
“练！不抽烟不喝酒的，收拾包走，我这不要！”头儿大手一挥，这事就算是定了，转身走了，剩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剩下的时间自由活动，我们一群人茫然的在工地现场参观。虽然尘土飞扬，嘈杂声不断，虽然不懂工程，看什么都新鲜，但是能感觉出来一切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当然，除了头儿贯彻东西的怒骂声……
“你大爷的，这个活能这么干么！”
“放屁，滚回去看图！”
“……”我们面面相觑。
如是，傍晚。
食堂支起饭桌，就好像农村办的结婚宴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我们在管理人员用餐的小房间里，拘谨的很。
头儿开场，客套的寒暄；技术总工接上，和大家聊着家常；老员工热场，让我们放轻松……总之，觥筹交错间，四瓶啤酒下肚，出世的生涩和拘谨退去，大家打成一片，水乳交融。
头儿起身，端起碗：“来，换白酒，都倒满，我敬你们新人一碗！”
工地喝酒没有杯，都是碗。不锈钢的汤碗，一碗在三两半到四两，当天喝的五十二度五粮液，入口像刀子一样，烈的很。
“来，干了！”头儿一仰脖，先干为敬。
我们咬着牙起身，闭着眼皱着眉给自己打气。头儿见面时说的很清楚，不抽烟不喝酒的收拾包走，谁也不想走。毕竟刚来公司，毕竟刚接触项目，第一站一定是最好的地方，第一站的领导绝对是最有实权的人，我们虽然新，但是不傻。
这一碗喝的极其惨烈，干完落座，当时躺下四个……
“抬上去，楼上宿舍给你们安排好了。”头儿大手一挥，这事又算定了。宿舍都安排好了，今天是谁也别想好了。
换啤酒，吃点菜，老员工看戏一样的看着我们，继续和大伙聊天，一个个眼神鸡贼的很。
我还好，我天生的五行缺酒，还缺的厉害的那种。
消停了一会，用他们的话说喝点啤酒缓缓刚才的酒劲。可是这一缓，又是四瓶下肚。
继而，那个万恶的头儿又站起来了，又拿起了碗，又是那个五粮液，又是那句话……
“我再敬你们新人一碗！”
02
因为我能喝
酒壮怂人胆，喝到那种程度已经来者不拒了……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这是真理。
齐刷刷起身，齐刷刷干碗，齐刷刷倒地……
我和张三抬李四上去，刚回来，张三不行了，钻桌子底下了；我和王二麻子抬张三上去，刚回来，王二麻子不行了，钻桌子底下了……总之，楼上楼下抬了个满头大汗，再回来，没人了，一屋子空空荡荡，就剩下头儿和没参加拼酒的保管员老头两个人吃着花生米，滋溜滋溜的喝着小酒。
我一脸懵逼的看着他俩，很是尴尬；他俩一脸懵逼的看着我，更是尴尬……
出入江湖茫然若失，久经酒场轻车熟路。
我拿起碗，给自己满上，径直走到头面前：“领导，别只是你在敬我们新人，我代表新人敬你一碗。”
“好！”头儿拍案而起，豪爽非凡。只是他落座的时候，坐碎了凳子，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给头儿抬回去，灌了杯水安顿好，继而看着空旷的工地，寂静的夜晚，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开始觉得生活的压力一点点的就那么真实的落在了自己的肩上……青春开始离去，梦想开始远航，灵魂开始游荡……
翌日，人事总监给头打电话：“看好谁了你留下，剩下的我还要发给别的项目。”
“先把那个大个儿，带眼睛那个留下，其他的你问技术总工，我头疼，不说了……”
“你还没起来呢啊！这都几点了！”
“你管我啊？滚，头疼！”
“……”
就这样，我被头儿留下了，技术总工又留下了三男一女。我们目送刚认识就散伙的朋友们一个个小脸煞白的离去，我知道他们的难过，我更知道宿醉的难过……
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生活像一把无情刻刀，开始在我的身上，肆无忌惮的挥舞起来……
头儿说：“这一群人我就相中你了，好好干，别打我脸。”
头儿说：“电气这块交给你了，有啥事自己看着办，我不管。”
头儿说：“你就记着一点，你是老子的人，天塌下来老子给你扛着，但是你别给我丢人，拽我裤衩子。”
头儿说：“你叫啥来着？”
“……”
我叫莫，我也想好好干，我从不让相信我的人失望，可是我不会啊……刚毕业，专业还不对口，图纸认识我我还不认识它呢……
“不会就学，谁生下来就啥都会啊；不会查，资料图集技术总工那有的是；不会就问，公司有几个老师傅，自己去拜拜！总之，不能出岔子，出了岔子，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一脸懵逼……满脑子都是左腿断了右腿怎么走路，要是右腿呢……
去技术总工那拿了一堆根本看不懂的资料，快有一人多高，完全不知道从哪下手。磨磨唧唧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好的时候，技术总工应该看出来我的尴尬：“自己看吧，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土建的……”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吧，头儿动手的时候谁也拦不住，练家子，你懂吧……”
生死有命，成败在天……
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给自己点起一盏孤灯，在拂晓天明的时候第一波冲劲现场。给工人发烟，东拉西扯套着知道；跟老师傅喝酒，朦胧之际聊着专业；请同事洗澡，方便明天请教绘图方法；勤手勤脚，谁的活都帮着干，就为了多知道、多参与，多了解……
月余，啃完了一人多高的资料，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月余，现场种种了然于胸；月余，举一反三行程体系；月余，其乐融融打成一片；月余，黑成非洲土著，长毛卷发，一身泥巴……
不知不觉小半年过去，我也成了一个歪着脖子叼着烟，在工地现场一横一堵墙的人。手下人敬重我，因为我事必躬亲面面俱到；同事们喜欢我，因为我有求必应勤奋好学；头儿总找我，因为我能喝……
03
初生牛犊不怕虎
期间出了个插曲。工期紧张，外线施工，场地情况复杂，下一步道路施工还在追着进场……总之，很棘手，谁接这块都是十之八九背锅办砸。
头儿担心干不出来，去公司找资源，问了工程部老工程师，老爷子说老天爷照顾不下雨，得两个月。
“两个月？两个月黄花菜都TM凉了！”头儿火了：“你们平时没事净找事，现在真有事儿了，你TM告诉我两个月！”
“两个月你大爷啊！”头儿气急败坏，老爷子颤颤巍巍……
头儿回到工地八百里加急给我喊了回去，那阵仗，我以为天塌了。
“把这个活给我拿下，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总之时间紧任务重，你就说多少天给我拿下！”
我知道头儿压力大，项目在最关键的时间节点上，容不得闪失更容不得拖延。好在我之前研究过，但是压根儿没想过这么重的担子会落在我身上……
“头儿，这活不好干，你也知道……”
“我TM当然知道！刀架脖子上了！”
“十五天，不下雨，我给你拿下来！”初生牛犊不怕虎，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点兵点将，机械车马，三倍人员，黑白轮班……期间我给头儿打了无数个电话，期间头儿骂了无数的人。项目开大会，要求一切以我手头工作为中心，头儿拿出了违令者斩的架势，我一脑门子热血都快开了锅。
你能想象那半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每天工作20个小时，嗓子不喊说不出来话，动了两次手，放倒了三个不听话的民工。烟不离手，放下就困；对讲机不离手，时时再喊。现场让我折腾的人仰马翻，唯独进度雷打不动。拿钱砸，用人砸，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还是上天眷顾，万里无云；终于还是成败天定，幸不辱命。施工完成之后我倒头就睡，一天一夜，人间蒸发。
接下来公司验收，工程部的老师傅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啊！自己喊话两个月都觉得是个挑战，哪个王八羔子半个月说干就干出来了？
验收的时候我在睡觉，呼噜震天响；验收的时候老师傅找茬，吹胡子瞪眼；验收的时候头儿破口大骂，响彻云霄……
“你大爷的你行你上啊！”
“干完了你鸡蛋里挑骨头！老子求你的时候你TM说的是啥，有一句人话吗！”
老爷子依旧颤颤巍巍，委屈的狠……谁不说人话了，谁张嘴闭嘴骂人来着……
“表现不错，长脸！”头儿第二天找我谈话：“项目收尾阶段，下一步就是TM应酬，你陪我去，放开了喝。”
“这也是门学问，你够机灵，能学多少，看TM你自己造化了。”
“周一到周六，晚上跟我走，礼拜天歇一天。”
“我X！这么多！”这哪是去应酬，这不是要命么，还一轮接一轮的要命啊！
“你大爷，你再TM跟我嘴里不干不净试试！”头儿一拍桌子我秒怂，你是头儿你说了算，我错了，我又错了……
一周下来，脸色煞白，幸得小憩，轮回再来……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顿多少轮，见了多少至关重要或是千丝万缕的人。存了好多好多人的号码，叫了无数的叔叔大爷老哥哥。总之清醒的时候察言观色，醉后的使命是抬头儿回家，第二天还得工作，还得骂或是挨骂……
我知道头儿是想让我见见世面，混个脸熟，借他的名望初入江湖。席间形形色色的人开玩笑说头儿在培养接班人，客气的捧我或是开涮。头儿到哪都是那个匪样，一言不合就开骂，骂完了灌人酒，指使我灌下一个……
终是最后一轮的最后一顿结束，我送头儿回家。在他家楼下头儿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说累了，歇歇脚，缓缓酒劲。
我递他一根烟，我们都点上，对着月朗星疏，吐着烟圈。
04
做人坦荡，遇事才能不慌
“认识就是缘分，你小子对我脾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看得起你就是作孽！你想啊，我得花多少精力才能把你打磨出来。”
“你有股子劲儿，和老子年轻时候很像。”
“那词儿怎么说来着？TM的想不起来了……”
“混不吝。”我接茬。
“对对对，就是TM混不吝还认死理儿。”
“他们都说你像我，一身匪气。我就是觉得你这不是模仿我，你TM骨子里就有，小时候就不是什么好玩意。”
我苦笑……
“不管你为了什么做这行，你记住了，这一行好人不爱干，赖人干不了！这行要想做好，你要比会算更会算，比会干的更会干，比能的更能，比狠的更狠。别跟我说什么避其锋芒，是个爷们儿就得迎难而上！用阳谋碾压他们，别玩阴谋见不得光！”
“做人坦荡，遇事才能不慌。你办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放在太阳底下晒晒，让想看的人随便看，很多谣言就烟消云散，不攻自破了。”
“我活的坦荡，对了就笑，错了就认。但是一点，老子的兵，老子愿打愿骂那是老子的事，别人想都别想！”
“所以我让你去干，也敢让你去错，不过你丫挺长脸！不错！不错啊，小伙子！”
“我给你请了三个月工资的奖金，回头你去财务那拿……”
然后……然后头儿絮絮叨叨的就睡着了……
转眼冬天，忙里偷闲。天降瑞雪的时候，头儿总会跑的我的宿舍蹭火锅，紫铜炉烧炭的酸菜锅。
先把碳点燃，再用碳把炉加热，放点油，葱姜蒜干辣椒，五花肉一下，这个香啊……接着下酸菜，倒热水，等水沸腾了，上好的肥牛你就来吧……寒冷的冬天凄苦的工地就再那么一瞬间温暖起来……
别问我怎么带着铜火锅上班，我没有别人还没有么，借不来不会偷么，偷不来不会抢么，抢不来打么，打不过那可能么？
香味一出来，头儿必然到。随便一脚踹走一个，端起碗筷就开始抢，抢肉吃还不够，大声呼和倒满酒……
喝到正酣，酒没了，头儿不尽兴，掏出钥匙扔给我：“我资料柜下层有酒，拿一瓶去！”
轻车熟路，开锁取酒。好家伙，琳琅满目。茅台国窖，古井贡，各色洋酒……
每次我都拿两瓶五粮液，找个地方藏一瓶，拿上去一瓶陪他喝，听他讲他的故事，围着腾起的蒸汽，温馨祥和。
只是第二天清晨，头儿必然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堵着。
“昨儿偷我酒了。”
“你叫我去拿的啊，你不喝了么。”
“不对，少一瓶。”
“你怎么这样呢？下回别叫我去了……”如是反复，屡见不鲜。回头趁他不在，我们小哥儿几个再聚在一起，喝着头儿的五粮液特有成就感。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啊。还是偷的好。
头儿也不是没试过叫别人去拿，结果那哥们人特实在，看见有茅台拿着就上来了、头儿心痛还放不下面子，我就笑着看他一脸苦相的开了酒……嗯，果然一股子人民币的味道……
后来，后来公司政变，头儿选择了离开。送他的人一波又一波，临了头儿单独找我喝酒，还是五粮液，只是那滋味儿难过的要死。
“以后，自己的路自己走吧。”
“以后，脾气别那么臭，至少要比我好。”
“以后，好好混，别丢我的人。”
“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记住了，小莫，你是我带出来的。”
对，我是他带出来的，他走之后没过太久我和新来的项目经理尿不一个壶里去，大干一场也离开了。
我的新老板总是笑呵呵的，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呵呵。呵呵脾气好，能容我，我也给他卖命。
我凶的和头儿一样，做事光明磊落，一路阳谋，一路征程。
我每一年初八都会去头儿家喝酒，看他一年一年变老，听他一遍一遍骂我。
熟悉的声音，曾经的面容，人生的指点，给了我一往无前的勇气。
头儿总是担心我好钢易折，说的好像他很温柔一样。我总是笑呵呵的和他说：
“都会好的。”
“都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