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冬至,遗父亲 ——纪念父亲去世三十周年
近冬至,遗父亲 ——纪念父亲去世三十周年
作者:易宏
又是临近冬至的日子。三十年前的这个时候,父亲正病危。
当时,父亲的主治医生对我母亲说:冬至对病人是一道关,如果能熬过冬至,也许能多活几天。那一年的冬至,是在12月22日。23日早上,打着点滴、插着氧气的父亲醒了,喝一点水。大家都为他挺过冬至而庆幸。但是,没过多久,大约九、十点钟的时候,父亲状况急转直下,医生抢救也没能挽留。父亲挺过了冬至日,但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父亲病危的那几天,用不太清晰的声音再次给我讲了家世,坦言了没太关心我和弟弟的教育的歉意,表达了有意在孙子教育方面补过但却没有机会的遗憾。父亲的临终忏悔,促使我后来更多关注(儿童)教育。再后来,我关注宗教,关注礼仪,以至改学宗教学,并提出自己的礼源礼质说:“生命危,知礼仪”——由生命之觉悟及至对生命的尊重和爱护的礼源说。(详见《“生命危,知礼仪”——礼源礼质的人类学与文献学考察》,收录于杜维明主编《从轴心文明到对话文明:嵩山论坛文集•2012》,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9月,第153-171页)大概也部分由于亲见父亲之死的我在当时的某些感悟,以及由此引发的我对死亡的长期关注和思考。
父亲名世榘,辛未八月十九日(西元1931年9月30日)生于湖南汉寿(也称龙阳、辰阳)。据父亲说,在他童年时家境尚可,他同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各有一个保姆,家里有琴有筝。
大姑韫玉,大伯、二伯世模、世枢,小姑玲。女名均含玉;男名皆有木,且模范、枢纽、规榘义相近。从他们的名字可以看出,祖父母给孩子起名很讲究。不过从小姑开始突然变为单(字)名,似乎预示着某种变化。如果说这一变化还不太明显的话,那么到了叔父,仅名以其排行“六”,恐怕说无名也不为过。本来很有规律的父亲兄弟姐妹的名字,到了叔父那里近乎无名,这一显著变化,实际上是家境急剧衰落的真实写照。
由于家境衰败,虽然祖父母都是县学教师,父亲也没能初中毕业。1949年9月,当时还不满18岁的父亲,同两位兄长和几位年龄相仿的堂叔(其中包括易君左先生留在大陆的几个儿子)等,一起步行约百里到常德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或许由于那时的军人普遍学历较低,父亲和兄长以及另几位宗亲,都没被分到战斗部队。父亲和二伯父被分到同一文工团,且因为相貌相仿而常被战友误认。父亲在团里的基本职位是小号手,同时会小提琴、二胡、笛、箫等多种乐器,唱歌也很好。父亲兄的这些技能,起初我以为也为都是祖父母教的。几年前才听表姑(父亲的姑表兼舅表双重表姐,参见《转载表姑旧文〈在秀兰•邓波儿家做客〉》说我父亲几兄弟都很聪明,乐器都是自学的,而且厨艺很好。
父亲于1950年代中期转业到慈利,在商业系统工作,经人介绍同曾被招工到株洲做化验员后又随大流返乡的农民母亲结婚。我就出生在母亲家乡农村老屋,按当时的规定,只能随母落户,我自然天生就是中国农民。
虽然父亲来母亲农村家里住的时候并不多,但对当时交通和信息都很闭塞的山村来说,可能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外部信息和音乐艺术传播点。关于这一点,我今年回老家过端午节(当地夏历五月十五日过端午)时还听小学朱老师的丈夫东叔说起。之所以我对此没有直接记忆,或许父亲在家谈时事或吹拉弹唱,主要是在我出生前或我还不大记事的时候。
当然,这种时差大概也只是现象。实际上,我不仅没有从小在家接受音乐艺术熏陶的记忆,反倒是记得小时候在家没有接触出乐器的自由。而且,父亲好像因被人说家有高级乐器而遭受政治打击,在1970年代初把自己的意大利小提琴放在长沙寄卖了(好像卖了一百多块钱,是否算高级?我也不知道)。同时,我也因喜欢手工而被设定以做木匠为理想职业。后来,也曾听母亲说父亲不希望我和弟弟学乐器。再后来,又听弟弟说他曾在家里旧物中看到过父亲的右派证。或许父亲被划为右派之类政治因素,才是我和弟弟罕见父亲唱歌拉琴吹笛的真正原因吧。不过,有些事也是可以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的。听堂妹说她爸爸(我的二伯父)在郁闷的时候就使劲拉二胡,她和弟弟妹妹的音乐素养就是这么养成的。还了解到父亲的堂叔兼好友易征、易殿(易君左先生留在大陆次子和三子)竟然能成为作家或记者,在党校或报社工作。
或许出于不让我和弟弟学乐器同样的原因,在恢复高考之前,父亲对我和弟弟学习的关心是非常有限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只给我买过两本连环画(不记得书名了)。反倒是不识字的外婆,在我的要求下给我买过一本小说——《高玉宝》。这也是我在上大学前拥有的唯一一本小说。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不让我和弟弟学乐器或许还有更多原因。父亲在同母亲结婚之前,家族基本都是城里人,分布在湖南省内外乃至海外。父亲和家族亲戚在生活方面都对母亲、外婆以及我和弟弟都很好,但母亲一直没能从文化上融入这个家族。在高中最后一学期被选拔到县一中之前,我一直在村办学校上学,虽然成绩一直不差,但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如果实在要说什么有特别的话,那就是我中学阶段因语文连带政治课成绩奇差而格外显眼。甚至有同学问我:能看懂数理化题目吗?在父亲(也包括父亲家族的亲戚)眼里,我一直就是一个农村孩子,在学习上是没法同城里人相提并论的。也许这才是父亲不太关心我和弟弟学习的根本原因?尽管如此,恢复高考之后,父亲也开始特别关心我的学习。我需要的参考书,父亲都会给我买。同时,父亲也想办法给我往县一中转学,大概可以办成或已办成,但没有实际作用。
父亲认识到自己的孩子学习不比城里人差,还是从我擦边被选入县一中之后一个月即名列年级前茅开始的。但是,我在1978年的第一次高考还是由于语文连带政治课成绩奇差的特点而失利。复读时,更是创造了本人语文成绩不到40分的最低纪录。在复读期间,因79年要考英语,也学了一学期英语。其间,我记得一次在家把英语作业摆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着后,隐约感觉父亲在翻看我的作业,仿佛还听见他跟母亲说:宏儿英语字比中文字写得好,可能以后外语学得比较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夸我。这一记忆,不仅对我上大学之后的外语学习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且由外语学习顶推了我的母语进步,以至在本硕工科之后能够改学文科,在中国社科院取得哲学博士学位。可是,我在父亲去世多年后跟母亲说起父亲对的这一夸奖的时候,母亲说完全没印象。在同朋友说起的这事时候,朋友这说那可能不过是我自己的一个梦。如果那的确只是梦,或许比事实更说明问题?
由于生长在同父亲家族亲戚相隔遥远的偏僻山村,我几乎完全没有受到父亲家族文化熏陶。或由于地域和历史等原因,我对父系家世也知之甚少(当然,对母系家世所知同样很少,只是相对较多见到健在亲戚)。虽然偶尔听父亲说起,我也几乎不敢相信,基本持疑古心态。直至1990年代初,我从一本《老子》注释读物上看到引用堂高祖易顺鼎的注解,才开始真正相信,可考同宗先辈中的确出过名垂青史的人物。或许由于文化的DNA化,没啥特长的我也生了一个文理基本功扎实且多才艺的儿子。侄儿也在今年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未能在世亲见孙子的父亲在天之灵,看到孙子比儿子出色,一定会欣慰吧。
2016年12月16-23日初稿发表于作者博客blog.sina.com.cn/yieris
夏历戊戌冬月十六日•冬至/西元2018年12月22日再发于作者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