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身在何处 | 帝王错
江山多娇。身在何处？自当从心所欲，身随心动。
新朝四年，新帝不问朝政，日日贪欢。言官刘维庸率众死谏，跪死在御书房外。一时群情激愤，隐有传言道：太后欲另立成王。
1.贪欢
欲黄昏，雨打梨花。宫院里忽然起了一阵风。
这风来得急，吹向皇宫内各个精致院落的各个角落。通往深宫内院的通道两侧，身着甲衣的卫兵纵向一字排开。雨水沿着他们冰冷的盔帽，打向他们的脸颊。一个卫兵不得不闭上眼睛，适应雨水带来的酸涩感。
一溜太监弯着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通过通道，来到一座紧闭朱门的主殿前，走向廊下，跪在一个老太监面前。
老太监出神地望着雨水，仿佛吓了一跳，回过神，站起身。麻木的眼睛仿佛活了过来，盯着那溜太监。那溜太监每一人都从怀里拿出一个碗碟，毕恭毕敬地举过头顶。每个碗碟上都严丝合缝地盖着精致的碗盖。
老太监迅速掀开第一个碗盖，一阵鲜香气味在雨雾中弥漫。他不多闻，迅速拿银签子，插进菜里。再拿出来，看那签子银光熠熠，微微点头。这样的动作反复数次，直到他微微哑着嗓子，说：“入。”
那溜太监才站起身，依然弯着腰，往已经打开的朱门里去，鱼贯而入。
风入到殿内才开始有暖意。太监们越往里走，越是温暖。丝竹之声中还夹杂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几个女子咯咯地笑着，娇声道：“皇上，您输了。”
男子道：“胡闹。朕怎么会输？谁敢让朕输？”一女子说：“皇上您最厉害。咱们该用膳了。”
老太监会意，招手让小太监们上盘。小太监们静悄悄地高举碗碟，依次上前跪着。
岂料男人大怒：“吃什么。吃那老太婆送来的东西吗？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朕不吃，扔了喂狗去。”那女人大着胆子道：“皇上，您都几天不吃了。您不吃，臣妾也饿了呀。”
男人笑：“你饿了。我让你吃。”帐中一阵惊呼，便死一般寂静。男人抬脚踢下一具女人。那女人心口一个窟窿，已是香消玉殒。
皇帝大声说着：“得理不饶人。你以为你在哪？这是皇宫！朕说了算！个个都来逼朕？杀，都给朕杀了。”
老太监眼角微抬，上前道：“皇上，太后也是好意。当娘的都是为了儿子好。”
皇帝大怒：“儿子？谁是她儿子。只有成王是她儿子。她巴不得我死了，让成王即位。滚！都给我滚。”
老太监神情不变，躬身站在榻边，招呼左右将尸体抬下去。
皇帝渐渐消气，忽然一笑又招那些女子上前，“来，我们继续。刚刚到哪儿了，该亲谁了？”
老太监推门而出时，刮起一阵穿堂风。他抬头，夜色已浓，月已高悬。
“要变天了。”他说。
2.来客
风已经刮了很久，雨却已经停了。空旷的殿前寂静无声。一声鸦声惊落一片树叶。
老太监正要回殿，忽然如临大敌道：“谁？”
一旁的小太监偷笑：“总管天天保护皇上，莫不是护出毛病了。”
老太监依然双眉紧皱。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越是寂静处才越要提防。
良久，静夜中果然有一人飘然而落，道：“蛟龙王好耐力。”
他一步步走近老太监，笑道：“若不是亲眼见到，我绝不相信昔日技压群雄的蛟龙王，销声匿迹二十年，竟然跑进皇宫做太监来了。”
老太监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他挥走左右的小太监后，好似变了一个人，粗声道：“我二十年不问世事，想不到还有人认得我。”
“二十年弹指一挥，这江湖居然出了这样漂亮的轻功。传闻惊鸿仙子翩若惊鸿，却比不得千面罗刹矫若游龙。阁下可是千面罗刹？”
那人轻笑：“龙王见笑。某不才，正是千面罗刹。”
老太监皱眉道：“前天，我抓到一个传信人，说今日有人刺杀皇上。我在这等了两天。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传闻千面罗刹惊才绝艳，今日正好试试。后生，不要怪老夫心狠，要怪只能怪成王请了你。”
千面罗刹却笑了：“成王，哈哈，他还请不起我。是别人请我来看热闹的。”
蛟龙王变色道：“你不是今夜动手的人？”
千面罗刹只笑不语。蛟龙王游移不定。身后的大殿内却传来一声惊呼。“皇上！”
3.开锣
老太监蛟龙王再进门时，大殿内已无旖旎。暖账榻上，一众女子瑟瑟发抖，皇帝已倒伏在地，身下出血。
老太监拔剑，怒吼：“谁？滚出来。”他冲向那些女子，剑指一人：“是你吗？”又剑指另一人：“还是你？”
他面色青紫，已然怒极。眼看要刺死眼前的女子，那女子颤抖如筛，面如金纸。
此时千面罗刹轻笑，道：“新帝无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我原以为今日能看一场好戏。却看这人也不过是懦弱小人。敢做不敢当。可笑可叹。”
老太监一听，明白千面罗刹要逼凶手现身。剑尖又往眼前女子身上近了一寸，道：“后生，你无须和一个刺客多言。这事简单，无人认罪，我只要杀光这里所有人，也能复命。”
殿内一片哀鸿。跪在皇帝身边的女子纷纷求饶，一众宫女太监和乐师名伶更是面无人色。
千面罗刹见状，笑道：“这样也行，但是会枉死不少人。这殿内人说多不多，问是谁动手，其实也不难想到。我问你，当今天下，谁最想要皇帝不测？”
老太监面色一紧，脱口道：“成王？”
千面罗刹道：“是，也不是。”
殿中人跪了一地。妃子们、宫女们、乐人们都面色惶惶，装聋作哑，唯恐听了不该听的。
千面罗刹继续说：“太明显的人，反而最不会动手。皇上遇刺，众人疑心成王。言官口诛笔伐，称其弑兄篡位。为君者，最怕名不正言不顺。”
老太监环顾四周，道：“那不是成王，谁还有这胆子？”
千面罗刹笑道：“有人天生胆大包天，有人则不是。一个人出生优渥，在最得意之时突遭大难，最易改变本性。前后境遇的差异，厄运带来的恐惧，以及至亲的大仇恨，会催生出杀人的胆量。”
老太监若有所思：“你是说这个人和皇帝有私怨？”
千面罗刹走向妃子们，道：“成王一定暗示他，从龙之功可保性命。可是这个人却不想想，自古只有明面的论功行赏，暗处的，只有死人才算大功。”
一个女子忽然颤声道：“不可能，成王说了会保我。”
老太监惊道：“兰贵妃？刘若兰！”
千面罗刹看着那名站起来的女子，笑道：“想不到刘维庸居然有如此蠢笨的女儿。也是，为了让昏君回心转意，居然活活跪死，想来也不聪明。”
刘若兰怔色道：“你不配质疑我父亲。我蠢笨，但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昏君无道，只有成王即位，江山才有未来。”她上前一步，竟要扑向千面罗刹。
老太监厉声呵斥，一把剑要见血，却被千面罗刹拦住。千面罗刹一步生风，飘至众人身后，一一击晕。他说：“稍安勿躁。今日的戏还没开始呢。”
一阵风起，殿内只站了老太监和刘若兰，千面罗刹藏身梁上。此时殿外又有人声。
4.登场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一声大殿门开，一众人疾步前来。待看清殿内几人，尤其是仰面倒地的皇帝，当先一人一声惊叫：“皇兄。”
刘若兰怔道：“成王？”
正是成王。成王本搀扶着一位老妇，此时已疾步跪倒在皇帝身边。那老妇衣饰雍容，眼见皇帝身死，竟一步跌倒，叫道：“皇帝！我的儿啊！”身边又有无数个小宫娥并太监上前，或扶或拍。
一女官挽紧老妇道：“太后，身体要紧。一切都有成王。”
成王正失声痛哭：“皇兄！是哪个歹人要害你啊！”他猛然抬头看向老太监：“卓公公，你一直在皇兄身边，你告诉我是谁杀了皇兄。”老太监低头不做声。
成王转向刘若兰，道：“兰妃，你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刘若兰闻言看向成王，似乎不相信成王会在此时问她。
太后厉色，哑声道：“兰妃？刘维庸的女儿刘若兰？你怎么还在这，皇帝他没赐死你？”
她转向皇帝，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死因，哭喊道：“皇帝啊，你糊涂啊，你怎么能让一个罪臣之女陪在身边？来人啊，把这女人拉出去杖毙。”
立时有人站出来，要拖刘若兰。
刘若兰挣扎不已。她恍然想通，大声道：“是成王骗我。太后，是成王。他买通小太监，授意我谋杀皇上。是成王弑兄弑君，大逆不道。太后，明鉴啊。”
成王颤声对太后说：“母后，这妖妇胡乱攀咬。她说我授意，可有证据？”
刘若兰恍惚：“证据……”
太后却不二想，厉声道：“来人，扯掉这恶妇的舌头。成王有嫌疑，一并拉下去，听候处理。”
刘若兰眼前一黑，清泪流下。老太监忽然道：“太后，不可啊。”
大殿内死寂无声。老太监忽然上前跪倒在地。他说：“太后，成王有嫌疑，应该交由宗人府审理。太后不能处理成王。”
太后眯起眼睛。太后身边的女官怒斥道：“卓公公，你敢质疑太后？”
老太监不看她，跪倒在地，对太后道：“太后，奴才有罪。奴才奉先皇遗旨看护皇上，岂料思虑不周，被罪臣之女刘若兰钻了空子，谋害了皇上。”
他看了一眼成王。成王自听到太后说处理时，已茫然自失。
老太监叹了一口气，对太后道：“太后，我奉先皇之意保护皇上。现在皇帝危在旦夕，宗族中只有成王一人堪当此位。这案子可以结，案犯可以处决，但国不可无君。”
太后眯眼，道：“不错。国不可一日无君。事也有轻重缓急。成王谋逆，必须扣押。至于朝堂之事……”。
她身边的女官忽然跪下，道：“太后，成王有嫌隙。此事事关重大，仍需交由宗人府详细查办。朝堂不可无人主事。恳请太后听政。”
一众女官跪倒，道：“恳请太后听政。”
成王、刘若兰闻言，极震惊，齐齐抬头看向太后。老太监心中了然，向后退去。
此时，千面罗刹飘至大殿，笑道：“妙极。原来是太后蛊惑刘维庸之女刺杀皇帝，再将罪名安在成王头上。新帝身死，成王有嫌。太后正可以……”他眼光落在太后身边的女官身上，道：“为了听政吗？”
众人齐变色。女官道：“大胆。全部拿下。”
此时殿外有金戈之声，一列卫兵冲入，隐以太后为尊。
5.戏终
大殿中已成两势，千面罗刹、成王、老太监和刘若兰站在一处，对面是太后、女官及一众卫兵。
千面罗刹开口道：“太后，你不道义啊。你违背先皇嘱托，你不忠。你挑唆子孙残杀，你不孝。你设套做局，你不仁。你意图篡权，你不义。你这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那女官挡在太后身前，道：“你是何人，轮得到你来说话。”
千面罗刹看她一眼，眼神如刀，惊得女官后退半步。他问：“你忠孝仁义？那你进门后可曾看一眼枉死的皇帝？”女官要发作，太后推开她，道：“皇帝，怎么了？”
千面罗刹退开一步，回身对老太监说道：“蛟龙王，先前你问我是何人派来，我现在告诉你。我千面罗刹有两条规矩，其一黄金十两，其二恪守道义。你看着殿上之人，谁还有一线道义？”
老太监环视四周，在他眼中刘若兰贪生、成王委顿、太后叵测、女官奸佞，道义二字竟一时说不出。
千面罗刹哈哈一笑，道：“皇上，这戏十分精彩。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众人皆惊。只见一直倒伏在地的皇帝，居然嘿嘿一笑，从地上爬了起来。
皇帝眼色发冷，道：“让母亲失望了，我还活着。”
老太监急急上前，哑声道：“皇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道：“蛟龙王，父皇没有看错你，感谢你护我皇室一脉。今日之事，实为将计就计。数日前，刘维庸死谏，他说我若不勤政，天下将易主。我不爱听这话。我自小就不爱政务，即位后也不愿过问。我只爱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我想，成王有才，便将皇位让给成王又如何。”
成王道：“皇兄。”皇帝却只看了他一眼，又说道：
“只是刘维庸说，怕的不是成王，怕的是母后。他劝我雇下天下第一高手，以防不测。我不答应，他便一直跪在殿前，直到……我见他如此，便雇来千面罗刹，叫他隐在一边。没想到，今日母后让我看了这样一出好戏。”
刘若兰哑声道：“我没刺中？”
皇帝嗤笑，仿佛笑她天真：“我知你要刺我，难道会没有软甲护身吗？”
太后默不作声，由女官朗声道：“皇上，太后通晓政务，先皇也多有赞赏。这天下还是有才之人居之。”
皇帝道：“不错。我无才无德，我只是错生成嫡长子，错生在帝王家。我何德何能做这皇帝？我早该听刘维庸。我早该走的。”
女官道：“动手。一个都不能走。”禁军上前一步。
太后道：“皇帝。你不能走。国不可一日无君。”
皇帝惨笑道：“母后，你今日带成王来做戏，想必已经想好了兄弟阋墙的戏码。我死或者走，都无关痛痒。你放我走吧。我身在这高墙中，终日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空为江山之主，从未亲眼见过江山。我不甘心这样死。千面罗刹，你带我走吧。”
千面罗刹闻言，化作惊鸿游龙，平地一阵疾风，身如幻影般，穿梭殿中。
众人回神时，他已带着皇帝飘离大殿。
风声中，千面罗刹回身对老太监道：“身在皇宫，纵有泼天的权势，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身在江湖，却可以鲜衣怒马，饮酒作乐。蛟龙王，你还不明白该身处何处吗？”
老太监闻言，也哈哈一笑。既然先皇已去，新帝又弃位远遁，天下眼看易主。他一介武夫，又为何留在这无情无义的地方。江山多娇，身在何处，当然从心所欲，身随心动。
思及此，蛟龙王足尖一点，纵身一跃。临走前，割走了太后身前女官的头颅。
一日后，举世皆知：新朝五年，新帝薨。成王即位，太后垂帘听政。
一月后，江湖皆知：蛟龙王复出，与千面罗刹纵情山水，另有一人牵马，常引吭高歌。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