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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浮云从头顶飘过

2023-10-12  本文已影响0人  杨中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1

“雨季到来以后,一连几天都是灰蒙蒙的,他们在山上搭的窝棚被冲垮了,那种木棍和树叶堆成的建筑,结构上并不安全。这时候他们会惊恐、狂躁。他们不能淋太久的雨,跟人一样,也会感冒,也会生病。他们懂得一点药草,但是依然不断死去,像大城市里的流浪猫狗,死在什么偏僻的地方,然后独自等待腐烂。”他读到这里,停下来,举着自拍杆原地转了一圈。屋檐下躲雨的人们注视着他,流露出一种疑惧,他敏锐捕捉到了这种异常。在他对面,一个穿雨衣的老人蹲在矮墙上抽烟,镜头扫过的瞬间,老人蹿下墙头,像躲避什么似的,飞速跑向对面的小卖部去了。他觉得这些滑稽的乡民多少有点神经质,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的目光总是盯着自己手里的自拍杆,似乎这根可以伸缩的棍子扰乱了雨中什么古老的气氛,而他们在交头接耳时,嘴角总会透着奇怪的微笑。不过当他试着与他们交谈时,他们说的方言,还有比划的手势,那种随时会“哄”地笑出来的架势,无疑宣告了交流的失败。他们听不懂汉话。

“……有考据的目击事件可能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往后几乎每年雨季都有人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离开自己的窝棚,从山上走到山下,晚上在玉米地里过夜,饿了就偷村民的玉米吃。他们会用火,会制作工具,食物主要是玉米和老鼠。也有证据表明,他们摘玉米并非是盗窃,不少野人在雨季结束后,会将山上的松子和野兔赠予村民……跨过金沙江,再翻过一座南北走向的山脉,就到了格马镇。镇上有湖曰格马湖,清澈湛蓝,嵌在两座山脉之间,因形状似眼眸,故被称作高原之眼。到格马镇的第一天,无事发生。有高原反应,但是很轻微。紫外线强烈。下了一场小雨。”

他收回自拍杆,看刚才拍摄的视频。素材估计是够了,再剪几个镜头,把村民放进去,出一期节目是足够的。他一直在雨中站着,水滴汇在雨衣的褶皱里,沿着脸颊淌下来,弄花了屏幕。视频拍的都是风景,一路上的,最后几个镜头,就是这家路边小卖部了。远处,山脉隐在水汽中,那座湖的轮廓也若隐若现的。在上一期视频中,他引用了来源并不可靠的新闻,那个无意中搜出来的网页,以夸张的语气描述了流传在网络的一则传说。视频点击量很高,有粉丝在评论区留言,建议他亲自到事发地探秘。“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野人,就算有,大概也早已经灭绝了。当然,要是博主采访到目击者,或者去实地探寻一下,说不定还真能发现野人呢。”

他们是昨晚到达这里的。旅馆订的是民宿,房间还很新,有巨大的落地窗,拉开窗帘,就看到了格马湖。她当然很喜欢这种环境。之前,有几次假期,她就提出过旅行的想法,而他呢,到底是没能陪她出来。他隐约感到一种曾经有过的热情正在消退,这种过程,就像一盆鲜艳的花,在身边悄然枯萎,最后成为腐烂的泥土,彻底坏掉了。

雨还在连绵地下着。画面里,他念稿子的节奏像刻意遵循某种规律,耳机里反复响起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镜头缓慢移动,他看见小卖部的后面,那片田地,再过去,就进了山。最后,画面定格下来,那些躲雨的乡民,狐疑地望着镜头。几乎都是些老人。他忽然觉得,那个蹲在墙头抽烟的老人,之所以会避开镜头,完全是出于一种纯朴的善意。比如说,是他担心自己遮住了后面的风景……

2

他回到旅馆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庭院很宽敞,有铁架搭成的走廊,上面附着茂密的攀缘植物。她坐在走廊下,看见他背着双肩包走进旅馆,伸手从铁架上折下一朵紫色的小花。早晨她的脸颊会痛,准确地说,是其中一边靠近牙床的部位。那种刺痛,似乎是从牙齿开始传导的,就像一根钢针被缝了进去,早上睁眼以后,针尖便持续地穿刺着,她怀疑那地方的神经早被切断、摧毁了。有时候疼痛也会换到另一边,不过感觉上都差不多,变来变去地,已经快要习惯了。他并未察觉到她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是镇上的,早晨她抹了厚厚的防晒霜,然后到格马湖边的草地,随便找到一家提供骑马体验的商户,这小女孩就是老板的女儿。小女孩牵马,她骑在马上,她们沿着湖的边缘,绕了半圈。她真佩服这小小的姑娘,年纪估计不超过十岁,已经表现得这样懂事,会帮家里分担工作了。走到格马湖另一侧,她提议先休息会儿,小女孩拴好马,她环顾四周,公路对面露出几顶圆圆的帐篷,蓝色的粉色的,五六个青年男女在草地上追逐打闹。她问小女孩那些是不是镇上的青年,小姑娘眯眼看了看,说没见过他们。“我们都不住帐篷的……”小女孩抬头望着她,带着天真的肯定。她估计那些都是和她一样的游客,在湖边野营,或者举行什么户外运动。

“小妹妹也会骑马?”她问道。小女孩点点头,她可能有点害羞,低头盯着草地,不说话。

“是爸爸教的还是妈妈教的呢?”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愣了片刻,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拴马的地方,抱着两瓶矿泉水返回。

“你喝。”小女孩递给她一瓶水。

“姐姐不渴。”她接过水,顺手塞进包里。手机叮叮地响个不停,是他发来消息,问她在哪里,玩得怎么样。她就给他回复,说已经骑上马了,正在湖边玩,我看有一大片乌云堆积在对岸,你那边可能要下雨。他说已经在下了。这雨下起来啊,简直没完没了。

小女孩蹲在草地上,背对着她,双手不停拨弄着草丛。

“在找什么吗?”她问。

“四叶草。”小女孩怯怯地回答。

她听见她在轻声唱歌。是一种稚嫩的腔调,类似儿歌,不过她的声音太小了,到后来,她觉得她其实是在啜泣。小女孩揪了很多草,紧紧地攥在手心,她依然在草地上仔细寻找着,那些被折断茎杆的草,很随意地扔在一旁。她悄悄拾起来,数了数,有二十多株,它们的叶,都是三片。

“为什么要找四叶草呢?”她不解地问。

“送给妈妈。”小女孩想了想答道。

“让姐姐来帮你找,可以吗?”她学着小女孩的姿势,蹲了下来。这片湖边的草地,生长有大量的酢浆草,从眼前一直到远处,大片大片的绿色。她想起小时候也玩过类似无聊的游戏,不过那时寻找的却是三叶草。为什么这里稀罕的是四叶草呢?她的指尖划过草丛,那些圆形叶片上附着的水珠,在倾斜的日光照射下,变得有点破碎了。

她们返回的路上,水汽尾随着太阳,从湖的对岸蔓延过来了。小女孩撑开伞,她的另一只手还牵着马绳,她骑在马上,看见那些拔断的酢浆草从小女孩指缝间飘了出来,被风一吹,很快消散了。她们没能找到四叶草。她上网查过,四叶草是豆科车轴草属,而湖边盛长的,是三叶酢浆草。小女孩的脸被雨伞遮住,粉色的伞,脏兮兮的,那种微弱的歌声又悄然响起了。现在她有点喜欢这个小姑娘了。

“你说,为什么有人会害怕太阳?”小女孩挪开伞,抬头望向她,提了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

她对视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睛。看来她们已经交上朋友了呢,这个小姑娘,既成熟又胆怯,她是不是对每个游客都这样羞涩?“是你出的谜语吗?还真不好猜呢。大概是怕皮肤被晒伤吧,就像我,今早出门时,还抹了两遍防晒霜呢。”

小女孩摇摇头。

“因为他是小偷,只能在夜里活动。对不对?”

小女孩摇着头说:“他当然不是小偷了,只是在白天,都要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还戴了墨镜……”

她想了一会儿,说:“吸血鬼?在外国传说里,吸血鬼都是害怕阳光的。”

“什么是吸血鬼呀?”

“他们是一种怪物,白天躲在城堡里,晚上出来抓人。抓到了人,就吸干他们的血。”她随口答道。小女孩低下头,把手心攥着的最后一棵酢浆草放开了。雨势骤然加剧,格马湖泛起了波浪,岸边不规则的岩石抵抗着水波,她感到大地正被一种力量冲击,随之而来的,是若有若无的震颤。

她的一边脸颊,又痛起来了。

3

他拉开窗帘,这个高度,能看见庭院每个角落。他注意到那座有攀缘植物依附的走廊,此刻正笼罩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她坐在很不显眼的地方,像是在观赏雨景,或者庭院里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观。话说回来,这家民宿的生意真是惨淡,明明已经到旅游旺季了,好像也就只有他们两个房客。早上他跟老板聊过几句,在出门前,他看到这个当地人正给院子里那些盆栽浇水。现在看来,那么大的雨,老板的殷勤倒起了反作用,那些植物被水浸泡着,根系会全部烂掉的。

他点了根烟,推开窗户,让烟雾飘散出去,也透一点湿空气进来。潮湿的感觉。她的身体动了动,风推着雨滴涌到屋檐下,那个位置,已经像院子里湿漉漉的地面一样,被水汽侵占了。他记得她是喜欢雨的,那次,在电话里,她就很得意地向他描述了泼水节的盛况。她是一个人去西双版纳的。那时他刚做上视频博主,在几个短视频平台都开了账号,粉丝虽然不多,但是一直在增长。他每天晚上都要直播三个小时,与其他博主连麦PK,还要暗示直播间的观众多刷礼物。她去西双版纳的几天,正赶上当地举办泼水节,根据电话里激动的语气,她应该玩得很开心。最后,她略带遗憾地表示,如果他也能出来走走,就好了。

一阵冷风打在了他的脸庞。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她那莫名的疼痛,就是从西双版纳回来后,才开始发作的。有时候疼得厉害,她的半边脸会肿起来,范围从下巴到眼角,尤其是她的眼角,简直像被人半夜狠狠给掐住,那种暗色的淤青,会让人怀疑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比如今天……他还记得昨晚刚到镇上的时候,他们把行李放进房间,立刻就出门兜风了。在格马湖边拍照的时候,她还兴奋地表示,见到雪山与湖泊的一瞬间,那种困扰多年的怪病,已经烟消云散了。他还真为这变化感到欣慰呢。不过,今天早晨,他其实是被她低沉的呻吟吵醒的。

那些攀缘植物。欧式的铁架,欧式的长廊。一个小女孩在玩秋千椅,没有雨的地方,她摇晃的身影划过粉色弧线。她好像对小女孩说了句什么,然后冒雨走向庭院角落,那里有小小的一片草坪,从高处看去,似乎生长着某种低矮的草。他喜欢观察她的举动。审视,或者凝望。远处,隐在云雾中的山脉已经显露出身形,与天空交界的地方,有一条白色的线。据说那是夏季未消融的积雪,生活在山上的野人,就是靠搜集积雪获得淡水的。

他离开窗边,坐到了沙发上。无聊的把戏。一种空前的厌倦席卷而来。茶几上摆放的,是几本旅游杂志,封面一律画着雪山啦湖泊啦热带雨林啦,这些东西。他突然对这座叫格马的镇子产生了兴趣。要是能在这里定居,他想,至少先积攒足够的存款,然后到湖边开一家客栈。再养一只猫。泡几壶茶。要普洱茶。这样,生活总会慢下来的。慢,下,来。

那些杂志,让人索然无味。几乎都在介绍本地景区:

“欢迎来到七彩云南!在以植物王国和民族文化之都著称的云南,您将体会到独一无二的心灵疗伤之旅!无论是红河的梯田,昆明的石林和花市,腾冲的火山,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大理的苍山洱海,丽江的古城,还是香格里拉的草原和雪山,五彩缤纷的风景都能让您沉醉其中”……“要么旅行,要么读书,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丽江的真实飘逸与工作无关,只与生活有关”……“到香格里拉开启传说中香巴拉的神秘之门”……“这些古老的象形文字,是纳西族先民创造的东巴文”……“光影在峡谷和梯田中形成了两个世界”……“品一盏清茶,让人生在大理沉淀下来,让心头的伤痕悄然愈合”……“你看过黄渤的电影《一路向西》吗?我们在这里找到了真实的西部”……

他把杂志放回原位,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窗台上,那股夹带着水汽的风一直在逡巡。已经过了中午,外面窸窸窣窣的,雨继续下。她和那个小女孩都不见了。

4

那种小草并不罕见。一般来说,它喜欢潮湿的环境,从沿海到内陆,基本上都有分布。她就依稀记得,在下榻的旅馆,那方精致的庭院,好像有四叶草生长。“姐姐带你去找,好不好?”

她牵着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紧紧拉住她的一根手指。她的手,太小了。

回到旅馆时,他还在外面,老板也不见踪影,整个院子在雨中呈现一种寂静。小女孩一眼就喜欢上了那架秋千椅,椅子正好摆在铁架下面,那些攀缘植物,很好地遮挡了雨丝。她在小女孩对面坐下,看她瘦弱的小腿,一遍遍蹬地,腾空,落地。“为什么要送妈妈四叶草呢?”她不解地问。

“电视上说,四叶草是护身符,能给妈妈带来幸运。”小女孩一字一顿地说着。

“这样啊,你跟妈妈关系不错吧。”

“妈妈是世界上第一好的人。”

“妈妈在家?”

“不在。”

“哦?那你妈妈在什么地方?”

“她住在木屋!”小女孩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那间木屋就在湖边,我每天过去,唱歌给妈妈听。”

她越来越感到好奇了。“唱的什么歌呢?学校教的吗?”

小女孩低声唱了起来: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从不烦恼

你看我的伙伴

遍及天涯海角

她的脸颊又痛起来了,就好像一颗潜藏在那里的炸弹,嗅到硝烟味,立刻爆炸了。她猜测是自己错会了某种预兆,以为这种陌生的环境,还有不错的风景,能治愈跟随多年的顽疾。现在看来,那些错乱、破裂的神经末梢,并未因心情的改善而好转。或许她只是在追求一种暂时的麻痹,就像服用止疼药,那种痛感被压制下去了,不过,它什么时候再来拜访,还是一个未知数。

“唱得好听。”她鼓起了掌,说道。

他举着自拍杆回来时,小女孩的歌声正好结束。她与他对视了一眼,他目光所流露出的疲惫与失望,证明上午的走访,很可能并不顺利。他好像没发现小女孩,径直上了楼。

“为什么有人会害怕太阳啊?”小女孩再次问她。

“这个谜语很难呢。让姐姐想一会儿,好不好?”

小女孩绞扭着手指,似乎陷入了思索。她忽然察觉到,在这方并不宽敞的庭院,或者庭院上空,徘徊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一个力,隐形的力,正推动、把玩着眼下的物体,让它们扭曲、重组。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而遍布全身的神经,此刻也被那隐形的力给捏住,难以挣脱。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们去找四叶草。”她强忍着不安,对小女孩说。

她们在庭院角落找到了那块草坪。四叶草,Four Leaf Clover或Lotus corniculatus,拉丁学名为Galium bungei Steud,豆科车轴草属,广泛分布于温暖地带。在西方,人们认为能找到四叶草是非常幸运的表现。

5

她吃完药,很快睡着了。他在房间待到雨停。那期视频的热度还在不断飙升,短短数天,播放量已破百万。大量网友在评论区留言:

肯定是假的。野人早就被证明是谣言了。……我看那是一群躲在山上的流浪汉吧,衣不蔽体,渴了就喝泉水,饿了就下山偷摘玉米。……我相信有野人。在未知事物面前,我们要对大自然保持敬畏。……全世界都有野人传说啊,相比之下,我宁愿相信它们出现在中国。……一群文盲。老祖宗早就证明过野人存在了,屈原有诗“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描述的就是野人啊。……

几个竞争的博主,也不失时机地发布了视频:

以国内来说,流传甚广的神农架野人,其实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杜撰的传说而已。不过,我个人对这种未知生物的存在持中立态度。有化石证据表明,在人类进化史中,曾有名为巨猿的一个远亲,巨猿主要活动的范围,就在我国南方地区。因此,不排除这种生物繁衍至今的可能,毕竟它们生活的环境,实在是太过封闭了……

他回应完几条评论,随后出了门。外面,雨停后的空气弥漫着一股酸涩气味。被云层遮蔽的太阳显出黯淡的轮廓。整个小镇,那些红蓝相间的屋顶,好像都蒙上了苍白的色调。

他一路上若有所思。在格马湖租赁脚踏观光车的车行,他遇见几个游客。一听说野人的事,他们就眉头紧锁。“从来没听过。”他们回答,“我们来到格马镇不是冲着什么野人的,你看这湖水,多么清澈。我们准备围绕格马湖骑行,这地方做有氧运动再适合不过了。”他又问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野人,他们说了声“不信”,就骑车走远了。

车行老板用蹩脚的普通话向他推销山地车,他象征性搭了句话。老板随后又递上优惠券,格马湖一日游,包车包餐包住宿。他把麦克风掏出来,别在衣领上,开启手机摄像。老板随即露出很职业性的笑容。这是一个黢黑的中年人,头发落满了灰尘,穿泛黄的迷彩服。他一笑起来,黄澄澄的牙齿就在镜头里摇晃。

“有啊,当然有了。”老板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它们住在山上,我倒是没见过。”

“不过,”老板诡秘地笑了笑,“小孩不听话的时候,就该用野人吓唬他们。”

他的镜头早就移开了。天边,浓密的云层悄然散开,一束阳光斜射向湖面,水波跳跃着,在山脉模糊的倒影中来回震荡。那些原本呈现苍白色的云雾,也伴随光线的流动,逐渐破碎了。一小片残云被风卷起,迅速地从他头顶飘过。

他在湖边走了很久。那期视频,显然是没有后续的。不过,能挣到流量和人气,也就够了。他打算再补拍些风景,新的视频做成旅游vlog,也未尝不可。只是,还需要添加一点博眼球的因素……比如,可以选择适当时机,人为地制造一场风波。

回到车行时,一群游客围在柜台边,计算器“归零,归零”的机械音反复鸣响。那些游客吵得面红耳赤,他将镜头悄悄对准柜台,过了一会儿,有两个游客动起手来。趁他们互相抓住头发搏斗时,他走向了柜台。一个女人摆弄着计算器,她衣服穿得很厚,好像被包裹的蛹,她的整个面部,都被口罩遮住了。他把镜头往前伸了伸。女人被这动作惊吓到了,她抬起头,用空洞的墨镜注视着他。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在那个位置,是两个黑色的洞。

“是我婆娘。”老板出现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这婆娘有皮肤病,怕光。”老板若无其事地说。

6

她一觉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那种雨季湿漉漉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从窗外看去,世界又恢复了昨日的样貌,仿佛一场缠绵的雨,在湖畔悄然编织了一个梦境。

她看向墙壁垂挂的钟表,时间昭示着夜晚即将到来。那种钻心的疼痛,此刻也随着水汽的退散而消弭了。手机里,是他不久前发送的消息:我觉得,是时候该走了。她把行李箱搬到楼下时,旅馆老板正倚着前台,目不转睛地看新闻。退房有点麻烦,她趁机看了会儿新闻。都是些乡邻琐事。“格马镇孟获庄天王庙自然村村民谢某某因长期遭受家暴服农药敌敌畏自杀”……“经镇卫生院抢救无效”……“已传唤其丈夫王某忠”……“半边脸布满了伤痕”……“警方在此呼吁”……“和谐家庭建设”……

他们在公交站会面,等抵达火车站后,再搭乘列车,就此离开这里。等待客车的时间很漫长,她向他分享了一个梦境。而他呢,好像听得很认真,待她话音落下,就急切地询问,有没有按时吃药,疼痛有没有缓解。他还抚摸了她的脸庞,至于是好的那边,还是痛的那边,她也分不清。

天色变暗以后,一辆银色的轿车缓缓驶过,停在路边。司机下车,弯着腰打开后座车门,一个光头从黑暗中冒出,扫了等候公交的乘客一眼,向他们走来。

“这位是镇委高书记。”后面的司机介绍说。

“高书记好。”他很惊讶地与光头握了手。

“早上就听说你来了,网红同志。”书记紧握着他的手,“一定要尽情游览,好好体会我们的民族风情。”

“其实我们正打算回去。”他有点尴尬地说。

“是我们招待不周啊。”书记大手一挥,“这样,由我把你们送去火车站。说实话,镇上的旅游业刚从疫情中恢复过来,百废待兴,你们网红的宣传是带动旅游业振兴的强心针……”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他在后座,听高书记滔滔不绝地介绍格马镇风景。被问到野人时,高书记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最后,他解释说,早些年镇上确实搞过一个野人谷景区。“其实就是圈块地,造几排土房子,再雇农民扮演野人,给游客表演钻火圈、吃生肉。”高书记迟疑地说,“后来就不搞了。不人道,而且收效甚微。再说了,我们也没那样的风俗。”

去火车站的路还很长,她望着路边黑暗中跳跃的灯光,思绪又回到了格马湖边遇见的小女孩。那个谜语,她想了很久,还没有答案。她始终觉得在这场雨背后潜伏着一个暗示,而她在不经意间好像错过了什么,某种稍纵即逝的事物,此刻已被夜晚层层覆盖,最后浓缩为车窗上附着的水珠,缓慢、曲折地划出一道水痕,就此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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