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一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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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半，我被用轮椅推向手术室。通往手术室的通道两边已经有若干个在轮椅上等待手术的病人，表情似乎有些茫然。大家都将面临同样的命运，一场结果无法预测的劫数。
手术室一间挨着一间（后来才知道这一层共有19间手术室），我进入第二手术室。我感到一阵寒意，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这里温度比病房低很多。我被要求脱去上衣。在一股寒意包裹中我微微吸溜一口气，忍不住问小护士：“怎么这么冷啊？”小护士手不停歇地忙着各种器械的就位准备，简短地回答：“还好吧，我们都穿短袖呢”我瞥一眼小姑娘绿色短袖中露出的充满活力的胳膊，果然，还是年轻好呀。我被指挥着爬上一张用蓝色无菌布罩着的小床，护士干练地拿起一床软软的被子轻轻盖在我身上，贴心地说：“来，给你盖上就不冷了。”还专门为我掖了掖肩头的被角，让我的双肩稍暖和一些，心里也注入了些许温暖。
身下的床真窄，我不禁想，如果是个大胖子，他会不会无法收敛腰侧的赘肉而摊出床边也是有可能的吧。在即将走向未可预知的战场时刻，不知为何还有心思胡思乱想，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转移自己的紧张情绪吧。
我望着屋顶吊在半空的两组无影灯，它们并不像影视剧中那样圆圆的像大莲蓬，也看不到强光齐发的那种紧张与压迫感，它们一组形似大大的三叶草，一组如四叶草，在我眼前静静发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相像着不用多久，它们将绽放出春天般的光芒，那时它们会不会更加美丽？
一名着深绿色手术服的年轻大夫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摸摸我的头，冷峻而有力地对我说：“别紧张。”这应该是昨天谈话的麻醉师，但此时却无法辨认出昨天那张自信的脸，我不知道是不是紧张让我记忆混乱了，或许他根本就不是昨天那一位也未可知，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内心不确定、不自信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生活中。
主刀大夫来了，自信而坚毅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别紧张，睡一觉就好了。”大夫简短沉稳的安慰清晰地传到我耳中，像一阵清风，更似催眠曲。
真好，睡一觉就好了，喜欢这样的慰藉。哎，如果这世间任何困扰与烦恼都能够睡一觉就解决了该有多好……还没来得及细品因这句话而悄悄蔓延开来的安心与释然，我就瞬间滑入了黑暗的无底深渊，无感，无痛，没有大夫，没有四叶草，也无我……
“醒醒，醒醒……”当我的意识被声声呼唤拽回来时，我确定，我不是从无边黑暗中爬出来，而是从云端跌落人间的，因为，我感觉体内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暖热，不是闷热难当，也不是欲大汗而后快的燥热，而是有股热流在骨缝与肌肤之内源源不断地流淌，仿佛浸泡在温泉之中，那种柔柔暖暖缓缓款款的感觉真好，如若不是云端的太阳照进身体的每个细胞，断然不会有如此舒服的感觉！
我疑惑不解，术后怎么会有如此奇妙的感觉。
但我知道，最难的都结束了，这一大关已经闯过来了。护士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无力地嚅嗫着嘴唇，护士清晰地命令我，你能发声，说出来，叫什么名字。我很努力地吐出证明自己此刻头脑清醒的三个字，果然，我能发声。看来，关于此类手术会让声带受损的传言不攻自破了。
哦，真好，果然没错，睡一觉就好了。
但我知道，这一觉，可不是月光如水美梦飘飞的一觉，也不是星光灿烂静谧祥和的一晚啊，虽然，我那被仪器监测之下的鼻息，一如每一个甜甜入梦的夜晚般均匀沉稳。
我知道，在我意识沉睡的将近三个小时，室外，暮秋的阳光正明媚如昨，暖暖地点燃每一个路人心中的希望，清爽的秋风正从这座忙碌如常的城市每个角落飘过，偶尔卷起几片金色的落叶在空中翩翩起舞。而我昏睡的这间清凉的室内，大夫护士们（也不知道有几个）将我团团围住，他们表情凝重，手法娴熟，在我的脖子上进行着刀剪相向、切割分离的复杂操作，那样的场面虽然对大夫来说稀松平常，但，是不是也该充斥着紧张的气氛？
而手术室外，我的先生是怎样的心神不宁焦灼万分呢？他是不是又不停地穿梭在众多垂头叹气等待的家属中间紧张踱步转圈呢？当年我生孩子时，等在产房外的先生焦虑到无法坐下无法安静，就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后来他告诉我，那一刻，是他这辈子头一次感到那么的无助、无力，在这之前，年轻气盛的他曾以为自己是那样无所不能，所向披靡。我想，这一次他的无助感更强烈吧。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虽然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但心理承受力与身体一样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呀。
虽然只是甲状腺结节切除，小手术，但前一天术前谈话时，一讲话便绽放出可人笑容的主管大夫的每一句交代，都如小小的霹雳重重敲击着我们脆弱的心脏，不是小手术吗？怎么会有这样那样的风险？怎么会有那么多意外？什么是几万分之一的概率？签字时，心情沉重到如画生死押。正如同病房的病友大姐形容的，心里跟揣了只猫似的难受。
在我沉睡时，在家等待的老母亲也一定如坐针毡，兴许，也是心烦意乱地在家转出转进的，因衰老而格外脆弱的神经绑不住胡思乱想时一定会默默垂泪吧；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一定是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脑屏幕却神思游走魂不守舍，不停地偷瞄手机，期望快些看到他爸发来的最新消息。
11点多我被推回病房，身体还沉浸在麻醉后的酥软无力状态，但被告知晚上10点前不能睡觉，而且不能吃喝。听着隔壁床上病友（在我后面做的手术）被家人时不时叫醒而阻断的呼噜声，还在抱怨不让吃喝受不了，偶尔，还会因麻醉的副作用而哇哇呕吐。我的头脑却格外的清醒，这种异常的清醒竟然持续了接下来的一整夜。我也格外庆幸，我最担心的麻药过敏这一次竟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经历了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人生坎坷，算是迎来了生命中又一场胜利，我心境竟然平和如月下秋湖。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飘飘的失重感袭上心头，犹如无星的黑夜一个人晚归赶路，当后背渗出冷汗脚步急急走出一片漆黑的密林，终于看到不远处的灯火人家时，内心升腾起的那一团融融暖意。
此刻，我不去思考具体的问题，关于保持身体健康远离疾病的终极目标，关于身上某一有机组织缺损后如何与诸多伴生问题和平相处的惆怅，多想也没用，总要日后慢慢应对。
我只是感觉自己像从远方归来的旅人，风尘仆仆，倦了，累了，要在秋天里整休一下。我在想，人生啊，急如春郊跑马，哒哒的蹄声总是乍闻已远，我这一副不复坚实的骨骼经络，曾经也是如山间嬉戏的小鹿般轻灵欢脱，如朝露浸润的春草般昂扬葱茏，不知不觉，走过了草长莺飞的春天，穿过花木扶疏的盛夏，怎么这么快就到了秋天？我仿佛听见时光的脚步如鼓点般冬冬敲在耳畔，催着我快走，快走，直听得人心惊肉跳。
不要催促吧，我只是跋涉累了，走过那么多沟沟坎坎，经过那么多风雨雷电，现在，只是稍稍歇一歇，略略喘口气。正如他们所说，睡一觉就好了。待我整理好身心，元气满满再次披挂上阵，我还是那个没心没肺却又满怀热爱赤诚如初的我！只是，曾经有多么欢欣地陶醉于年轻的鲜活与人生的波峰，现在就该有多么坦然地接纳迟暮的年华与生命低潮的波谷。
我自庆自喜，我那识云辨月的明眸还不曾过于浑浊，我那听雨闻风的聪耳依然通透，我那知春感秋的心性尚不愚钝，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值得我去追寻，内心还有无数的热爱待我一一拥抱，还有万般的眷恋与牵挂呼唤着我倾情投入。
看着瘦削疲惫的先生，细心地为我湿润干燥的双唇，轻声在耳边问我感觉如何，还有我最受用的那种分外关切与柔软的注视我的眼神，心里无比安宁踏实。真好，相濡以沫，相互依偎，即使默默相对，也能感受到对方注入彼此心间的热流与力量。我再一次感念上苍的垂怜与厚爱。
窗外，秋色正浓吧，那种阳光暖暖，云淡风清的感觉多么叫人心驰神往。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喜欢秋天。秋的饱满与丰厚，秋的稳健与恬淡，无不令人心生欢喜，满怀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