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团结桥
老董发送完最后一封邮件,看了看表,十一点半。
初冬的西宁,夜晚已经十分寒冷。白天喧闹的街道这会儿冷冷清清,连个鬼影都没有。几盏路灯发出尘土一样昏黄的光芒,光秃的树枝在被冻住了一样的黄光里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
他举起胳膊使劲儿伸了一下腰,冷风趁机钻进了他温热的衣服里肆意取暖,害得他马上缩回去,躲在棉服里。感觉有点饿,他心里盘算着,团结桥附近应该还有没打烊的饭馆,过去看看随便吃两口。他本来住在公司对面,但是为了填饱肚子,只得来回走一圈。
拐了个弯,再往前走几百米就到了。三三两两的人影在那灯火通明处晃动,老董窃喜肯定还有吃的。
正走着,前面一处黑乎乎的角落里好像有火苗在冒,没错,就是火苗,像被风一阵一阵的吹着,一明一暗,很有节奏。遇到鬼了吗?!
老董惊惧地盯着那火苗放慢了脚步,走近一点儿才隐隐约约地看清楚,原来是有人在这里卖爆米花!
他很诧异,晚上是有人会吃这东西,但是在这种地方,又是半夜,还这么冷,连鬼都回家睡觉了,还在卖,卖给谁呢?
走到跟前,借着火光才看清楚,原来是位老人。正不紧不慢地摇着那种老式的葫芦形压力锅。刚才那火苗就是锅下面燃烧的碳火。这情景一瞬间把老董拉到童年,上次见到这种锅的时候,那个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他,还在撒尿和泥巴。
眼前的老人被火映照着,像一尊黑色的雕塑。消瘦憔悴的脸上暗淡无光,看不到嘴——已经被灰白的胡子完全遮住了。他似乎穿了很多件衣服,各种花色的一层一层的全都在领口和腰间露出来,最外层裹了一件破旧的棉大衣,裤子大概原本就是黑的——否则也要变黑。
老人抬眼木然地望了望老董,清了清嗓子,仿佛有话要说,但却什么也没说。他顿了顿,用手示意旁边的袋子,然后继续摇锅。
几个袋子里装满了爆米花,应该是刚做出来的。老董看了看老人,立刻难过起来——唉......我吃这个,能饱吗?他又看了看炉子上旋转的锅和旁边的爆米花——还干巴巴的,我现在都有点口渴了。
老董望了望几百米远晃动着人影、仿佛飘着香味儿的团结桥,又看了一眼满脸胡子的老人,犹豫着迈开脚步朝前走去。
他小时候,经常会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些令人伤感的故事,压力锅那单调乏味的旋转声,在这狗都要被冻死的寒夜里,飘的那么远,它撩拨着老董的记忆,仿佛令人伤感的故事正在上演。
走到灯火通明的附近,不知为什么,老董突然没了食欲。他走进一家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水,这下真算是透心儿凉。
超市门口有两个二十来岁穿工装的师傅,看样子也是刚下班,正围着一辆人力三轮车改装的简易烧烤摊选东西吃。老董盘算着吃根火腿肠算了,于是走过去点了一根。摊主呵呵一笑说,你得等会儿,他俩没吃饭,点的有点多。老董说,不要紧,我等会儿。
两个师傅和摊主聊起来,询问他一天的成本和营收。摊主说,这燃气啊,一天10块钱,木炭呢,15,剩下的就是食材的成本了。那俩一听很惊讶,燃气一天才10块钱成本吗?!烧一天呢!摊主正麻溜的给他俩准备食材,哈哈一笑:光晚上,白天不让干。
老董听到白天不让干这句话,又想起刚才的老人。对了,他为什么选一处那么黑的角落卖爆米花呢?
两个师傅接着问,每天到几点?摊主笑吟吟地说,没准儿,早了一两点,晚了两三点。其中一个接着说,其实咱们下了班,也可以找点儿类似的事儿来干,总比闲着强。摊主一听,笑了:熬不住的,你们。
你这么大岁数了,天天熬到这么晚,你的孩子哩?
摊主沉吟了一下,抬头问他俩:辣子少放点儿还是多放点?
这会儿,老董仔细瞅了他一眼,估计他和父亲差不多的年纪。
他们几个正聊着,老董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来,打算翻看一会儿新闻。十九大都闭幕好几天了,网易客户端上的头条依然是这些内容。他本来没想点开看的,结果手指头碰到了,关于十九大的新闻立刻铺满了屏幕。他快速地滑动着手机,十九大提出三年内要消除贫困,做到脱真贫、真脱贫。习主席开会说学习贯彻十九大精神是各级党委的首要政治任务,要学懂,弄通,做实......
宝宝们,等等我啊,哎呀!饿了嘛,耐心一点啦,马上就好了啦!老董正一条一条翻看着,突然,一阵嗲声嗲气的女声传来。几个人同时望去,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举着一个自拍杆,正往这边急匆匆地赶来,一边走一边朝着自拍杆上的手机不停地说话,哎呀!这个点儿的外卖没有我想吃的啦,就是突然想吃这个了嘛,宝宝们乖乖的哈,一会儿就回去啦!正说着,就到了老董面前这个烧烤摊。女孩儿气喘吁吁地对摊主说,哎!给我弄俩鸡翅!要快点儿,我着急回去!
摊主呵呵一笑,都等着呢。女孩儿左右扫了一眼师傅和老董,手往衣服里一摸,掏出二十块钱,扔到摊子上说,先给我做好吗?我好冷哦!摊主还没来得及回话,女孩儿又对着自拍杆上的手机说起来,我知道是垃圾食品好不好,今晚就是想吃嘛,好哒好哒,就这一次,我以后乖乖哒,哇!又一辆汽车,送架飞机好不好嘛,哇!你最好啦,么么哒,再来一架,再来一架,我知道的啦,你们看,好几个人都在吃呢,你们看!你们看!说着,女孩子晃动着自拍杆,把手机屏幕朝着师傅和老董挨个照了一遍。照完之后,女孩子扭头问摊主,哎!好了没呀?我得回去了,冻死我喽!
摊主刚要说话,其中一个师傅一抬胳膊指着刚烤好的一堆烧烤抢着说,把那两个烤好的先给她让她走吧。摊主默默无语地拿起两串烤好的鸡翅递给了女孩儿。女孩儿手一接,扭头就往回走,喊了一声,钱给你了哈,不用找了!宝宝儿们,我马上就到家咯,耐心等一下下,么么哒......
老董斜着眼看着女孩儿离去的背影愤愤地想,这个不知羞耻的骚娘们,脸上糊了一层白面,要不是睁着眼还说话,活脱脱的一个鬼,不对,就是一个鬼!
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几个人都不吭声了。一阵冷风吹过来,重新放了两个鸡翅的烧烤炉跳起了火苗,照亮了摊主不知是常年被烤还是被晒的黑红的脸。
老董突然连火腿肠也不想吃了,扬起脖子喝了一口水,又是一阵透心凉。突然,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望着来时的路,心想,又开了一锅。
最后打了包,他拎着一根火腿肠朝家里走去。半路上,那有节奏的火苗还在冒,老远又听到那单调乏味的旋转声。走到近前,老董说,老爷子,来一袋儿。老人似乎很疲惫,头也没抬,手继续摇着锅,沙哑的嗓子嘟囔了一声,15。老董一摸兜,有张五十的,直接递给了老人,抓起一袋子爆米花,快步走了。走了十几步,听到老人沙哑的喊:找钱!
拐弯的时候,再回头看,那小小的火苗还在闪烁。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压力锅下面跳跃的火苗和烧烤炉里火红的木炭,仿佛就在眼前,烧灼着他的眼睛。这两团火倏然被寒风吹向了空中,越飘越远,越飞越高,变成了天上的两颗星。原来天上还有那么多的星星,一闪一闪。等到东方的地平线放出红光时,它们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在墨蓝色的天空中,悄悄地,了无痕迹地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