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回  紫鸾引吭凤凰证涅槃  流云飞卷生死结恩怨

      武德四年，四月下旬，初夏时节，天气渐暖。这一日，晴云轻漾，熏风徐来，李世民携秦琼、尉迟敬德等将登上虎牢关城楼，正面东远眺，关前汜水对岸广武山峰轮廓，还依稀可见，那里，正是夏军连营所在之处。正此时，程咬金兴匆匆奔上城楼，大呼小叫道：“秦王，王将军遣人来报捷，不仅抄断敌军粮道，还生擒敌将张青特来献。看来那个夏王于成皋也待不了多久了。”说话声中，他与徐世勣二人已至李世民面前。

      原来此前窦建德麾军西进，至荥阳，营于东广武山头楚项霸王城遗址之处，本欲乘着军威正盛之际拿下虎牢关，怎想李世民披星戴月、倍道兼程，终还是赶在他前头进驻虎牢关。不仅如此，有道是“策之，而知得失之计；触之，而知动静之理”，李世民方入虎牢关，即于次日引骁骑五百，出虎牢东二十余里，使秦琼、程咬金、徐世勣将之伏于道旁，而他自己则携尉迟敬德亲往敌营挑衅，诱出夏军五六千骑并破之。是役窦建德草率出击，急于求胜，反至败归，而唐军首战告捷，不但士气高涨，亦教李世民大略摸出了窦建德运兵之道，更添几分必胜把握。

      而此际，窦建德迫于虎牢不得进已有半月余，战又失利，退又不甘，再加上前些日被王君廓迂回敌后，抄断粮道，如今其兵锋锐气，算是折了一大半。李世民闻言，志信满满，点头说道：“窦建德横扫河北，未逢恶战，今观之蜂屯乌合，徒有其表，当以此役一击溃之。”程咬金、秦琼、尉迟敬德听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争相上前请缨，不过徐世勣倒上来说道：“秦王，据擒得敌将张青特所述，夏王窥勘虎牢，伺我刍尽，纵兵将击。不若将计就计，临西广武，牧马河渚，以轻敌之心，使敌渡险来战，则我等可以逸待劳而击之。”李世民思索片刻，亦拍手称绝而道：“此计甚妙！明日一早，随我出关，共登广武西原！”

      且说这广武山处荥阳之北，黄河之南，东连荥泽，西接汜水，连亘五十里，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昔日楚汉相争，隔涧对垒，便是于此东、西两峰之上。这日一早，李世民、尉迟敬德、徐世勣同引百骑，携马千匹，出得虎牢关来，便直奔广武西原。一行人登上西原高地，时值晴空万里，视野开阔，还清晰可见对面山头坡上大小营寨数百余座，营中旌麾遍插，甲士如林，其一番声势浩荡，足以令敌畏惧。但李世民似乎胸有成竹，亦不为之所动，他一面遣人往黄河南岸河渚牧马，一面亲临鸿沟，冲着对岸夏军大营指指点点，故意引人注目。

      此刻鸿沟对岸、东广武原上夏营中，窦建德正为粮道被断懊恼不已，还犹豫该不该急寻唐军决战，却逢寨中哨卫来报，李世民于西广武山头窥探营寨。也是此前纵兵出击受挫，这一次窦建德倒也小心谨慎，当即携众将出帐，登上西首哨楼，想要看个究竟。这鸿沟深涧宽两百余步，汉高、项王还曾于此对语，而此际，对岸一众唐军也可瞧得清楚，其中一人金盔金甲者正是李世民。副帅刘黑闼见猎心喜，立刻上前说道：“主公，秦王势单力薄，当趁此机纵兵出击围之！”窦建德闻言，还在沉思之中，新附大将孟海公忽然一指北面黄河岸边说道：“主公，那是唐军放牧战马，看来其军中刍秣已尽，合当我等出击之时。”夏军粮道断，唐军刍秣乏，看来两军对峙于此，处境半斤八两，谁都好不到哪儿去，窦建德顺着孟海公所指望去，不禁失笑而道：“李世民围东都久攻不下，今来虎牢又逢军资匮乏。看来先前传言秦王踔绝之能，还言过其实。”

      几人正说着，忽闻对面山头有人呼道：“对岸哨楼那人，可是河北夏王窦建德！？”窦建德闻声一愣，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大汉子高舞双鞭，正在那里耀武扬威，想必就是刚才喊话之人。窦建德哼一声，当即喝道：“孤便是夏王也，喊秦王上来说话。”话音刚落，李世民已驱马至前，扬声说道：“我秦王也！赵魏之地，久为我有，为足下侵夺，但以淮安王见礼，同安公主得归，故相于坦怀释怨。王世充虽与足下修好，却常反复，今其亡在旦夕，更饰词相诱，无非利用足下而已。足下以三军之众，仰哺他人，千金之资，坐供外费，实非上策。”窦建德听罢，哈哈大笑，摇指李世民，于左右说道：“秦王劝孤偃武休戈，罢兵还去也！”左右闻言，皆随之大笑不已，刘黑闼还出言讥道：“主公，秦王自知不敌，出言劝和，尚算有自知之明。”窦建德连连称是，又转而于李世民呼道：“罢兵亦可，请秦王退师潼关，返郑侵地，两家修好即可。”李世民正言厉色说道：“我奉召讨贼，实与足下无干，劝君三思，若不获命，恐追悔无及！”但其话音刚落，刘黑闼已取来一张硬弓，于窦建德说道：“昔有霸王于此箭射汉祖，今且看末将于此箭射秦王！”说话声中，他未待窦建德应允，踏上一步，扎马而立，运足气劲，搭箭开弦，直至满弓，猛然大喝一声：“秦王看箭！”言未毕，弦砰响，激箭疾飞而出，尖啸穿云裂石，李世民骇然色变，忙拨马而走。尚幸箭越鸿沟，其势已衰，只听得“通”一声，箭坠李世民身后，犹惊得他坐骑勒足一顿，险些将人甩下马来。

      这一箭虽未射中，不过飞逾两百步，仍能慑出人马一身冷汗，刘黑闼开弓膂力，亦可匹敌西楚霸王。可刘黑闼于此并不甘心，眼见李世民将手一招，携众往西奔去，他又绰枪而道：“主公，且待末将去把秦王拿来！”说着，他正欲去提马，窦建德拦住他说道：“不必了，刘将军技惊四座，已大振我军士气，且由他再多活半日吧。”说着他又回身于众将道：“传令三军，明日卯时造饭，辰时发军，自板渚出牛口布阵，往成皋叫门叩关！”

      翌日辰时，夏军倾巢而起，近十万兵马出牛口，至虎牢关西北二十里原上布阵：前军孟海公、徐圆朗，左翼刘黑闼，右翼苏定方，而窦建德擎帅旗镇中军，大军面西罗列，北据大河，西薄汜水，南接鹊山，延绵二十里，皆熊罴之士，赳赳之夫，擐甲持兵，鼓噪推进，声威震天，气势逼人，连这边关城唐军士卒闻得动静，竟也有惶惶不安，中心摇摇者。但夏军此番出击，还在人意料之中，李世民即携诸将登城楼望之，见汜水对岸戈矛林立，铁甲耀日，徐世勣不禁叹道：“夏王尽举河北螭虎之师陈于此，看来也是志在必得了。”李世民观了半晌，只笑笑道：“贼起山东，未尝见大敌，今度险而嚣，是无纪律，逼城而陈，有轻我心；我按甲不出，其勇气自衰，陈久卒饥，势将自退，届时追而击之，无不克者。诸位稍候，及过日中，必破之矣！”此乃曹刿长勺破齐之策，众将闻言，纷纷赞同。

      几人正说着，忽闻夏军战阵中又擂起一通急鼓，喊杀声中，一员大将绰刀而出，引三百骑涉汜水，进至关前一里搦战，口中还大声呼道：“请秦王遴选卫士数百，出关同戏！”徐世勣认得那员大将，说道：“秦王，此人便是济阴骁贼孟海公也，也算是个故人，待末将去会他一会。”李世民点头说道：“好。不过眼下未至争胜负之时，将军小试锋芒即可。”徐世勣即刻会意，应声而去，提了战马，点起两百排槊兵，便出关接战。

      早年孟海公起兵周桥之时，尊李密为盟主，受魏王节度，与徐世勣算是旧识。此刻，他见徐世勣引兵杀出关来，知其智勇兼备，也不敢怠慢，立刻抖擞精神，一声断喝，操刀驱兵而上，与唐军交战。但毕竟孟海公只是个马前卒，徐世勣与之交锋，并不急于求胜，只令槊兵排阵，乍进乍退，以消磨敌军锐气。如此一来，关前徐、孟两军打斗，场面虽然激烈，却也难分出胜负。

      不知觉间，已过午时，夏军列阵达三个时辰之久，士卒饥倦，难免骚动起来，这边虎牢关城楼上，李世民见状，急忙于左右说道：“破敌时机将至，传令三军，准备出击。”关内唐军闻言，纷纷取兵，严陈以待。而此刻关外孟海公久战徐世勣不下，正他心焦气躁之时，又见唐兵结阵后退，耐不住怒火中烧，他大叱一声：“休走！”话音未落，只见孟海公拍马追上徐世勣，抡起大刀，便是一通乱斫。刀法泼辣，刀锋凛冽，凶焰炽张，煞气逼切，徐世勣挡下两招，即卖了个破绽，拨马拖枪而走，往虎牢关方向奔去。眼见敌将退却，孟海公洋洋自得，把手一招，于左右说道：“时已午时，将士饥疲，先回阵用些食水，小憩片刻，待稍后再取关城！”说着，他亦麾军退往汜水东岸。

      孟海公首战告捷，窦建德大喜过望，待其得胜归阵，他一面唤人上去犒劳，一面令军士饮水用食，就地休整，以备发动总攻。这号令一下，三军将士纷纷下马坐息，争相饮食，先前严整大阵荡然无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夏军倦怠，兵纪涣散，李世民瞧在眼里，当机立断，传尉迟敬德道：“公速领三百骑，经敌阵前，驰而南下，其阵若动，即可击之，一决雌雄！”言方毕，虎牢关上鼓角齐鸣，喊声大振，尉迟敬德提鞭而出，引骑驰出关来，即冲夏阵扑去。

      唐骑猝来，窦建德俄然失惊，急令骑兵渡河应之。可诸多坐地士卒尚未起身，挡道于路，骑兵过不去，反倒惹得战阵上下沸反盈天，一乱涂地。而夏军战阵陷入动荡，正可打击之时，尉迟敬德即将兵锋一转，抢渡汜水，直如迅雷奔电，不及掩耳瞬目，突入夏阵左翼，横冲直撞，溷杀一气。窦建德不料唐兵竟敢涉水来战，一时乱了手脚，赶忙令军士往南去围追尉迟敬德，但其号令尚未达全军，虎牢关上又一通战鼓惊响，震厉声中，关门大开，唐军一拥而出，李世民率百余轻骑先进，另有大军随后，左右更有罗士信、徐世勣各驱兵来袭。

      风起云涌，砾卷沙飞，潮鸣电掣，地动山摇，唐骑气势汹汹，转眼东涉汜水，直薄夏阵，至此唐、夏两军，终于战作一团。但临阵对决，士气斗志此消彼长，夏军蹈险远来，陈兵已久，师老兵疲，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力不能透缟素，如何还经得住唐军如此冲击，未几，即被唐军杀得人仰马翻，七零八落。窦建德终究缺了些临阵应变之能，被唐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懵怔犯昏，此际，只见他持将剑左右指点，嘶声呼喝，哪里见着唐军，便指将士往哪里打去。如此一来，乱上加乱，夏军将士追着唐骑来回奔命，直被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为。

      尚幸夏军中还有刘黑闼、孟海公、徐圆朗、苏定方等一干大将，诸人引兵各自为战，奋起抵御，一时半伙间，唐兵还难以冲溃其阵。金戈争辉，铁马驰骋，血浪翻沸，腥风饕虐，两军鏖斗激烈，几个回合下来，还未分出胜负，不过夏军却渐渐缓过劲来，反攻之势，愈演愈烈。此刻，敌军数倍于己，一旦战事陷入胶着，久战对唐军不利，李世民忙令人掣帅旗一挥，只见虎牢关上，连举三道高烟，格外醒目。

      烟火为号，西广武山坡林中，竟然另有秦琼、程咬金两路人马，卷旆而伏。两人蛰藏待机已久，精力充沛，但见烟号，二话不说，当即举兵而出，抄敌阵后，张开旌帜，摇旗呐喊，纵马突进，建瓴破竹，奔压而下。唐军得奇兵掩袭敌后，士气大振，表里奋击，越战越勇，此刻，汜水东岸，广武山麓，只见铁蹄迅烈，尘埃涨天，秦、程、罗、徐、尉迟等将，生龙活虎，勇气不衰，连连冲透敌阵，出入如飞，无人可敌。

      唐军势如水火，战不出多时，夏军节节败退，有胆怯者已弃甲曳兵，四下逃窜。中军窦建德见状，目瞪口呆，面如死灰，而正其束手无策之际，前军孟海公不敌徐世勣，业已败下阵来，奔至其面前，仓皇呼道：“主公，大势去矣，当先退走山东，再图复起！”窦建德还犹豫不决，却又见左路刘黑闼为尉迟敬德所逼，狼狈万状，右路苏定方为罗士信所迫，且战且走，而后头还有秦、程二将直往中军杀来。事到如今，败局已定，无可挽回，窦建德亦没了脾气，拨马既往牛口渚奔逃而去。

      时及黄昏，天色渐暗，李世民及唐军众将驱兵还在追亡逐北之际，窦建德一路落荒，直出二十余里，耐不住精疲力竭，身心交瘁，终于留步下马暂歇。此地已距牛口渚不远，回想今晨一早，十数万大军自那里浩浩荡荡而过，孰料不过大半日功夫，即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仅余残兵败将数百余灰头土脸归来，惨败至此，教人情何以堪，窦建德悲从心起，直是痛不欲生。此时，孟海公清点了余众，见刘黑闼、苏定方等将业已失散，他也是灰心丧气，上来与窦建德说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不若先归周桥，再集山东之部，卷土重来。”河北方为窦氏根基所在，退去山东又怎比返归河北，可窦建德输昏了头，哪有自己主意，便说道：“好，当依孟公之言，速速离开此地。”说话声中，西面隐约传来蹄声，想是追兵赶来，窦建德忙令孟海公断后，又携众继续望东逃遁。

      又行四五里，至牛口渚，左右是山，谷底溪畔，夹道皆芦苇败草，树木丛杂，窦建德令人打起火把照路，即携众穿行入谷。可正其行进间，忽闻一声喊起，两下竟有伏军蹿出，高举钩镰索套，纷拥而上。窦建德一慌神，正欲催马突围，却逢迎面撞来两员唐军武官，将去路拦住。此二人乃新晋偏将军白士让与裨将军杨武威，即前日放牧于河渚者。两人官职卑微，名不见经传，亦不识得窦建德，但见他一身华铠锦袍，便知道是个人物。白士让不假思索，一跃上前，挥刀便斫。这一刀猝不及防，窦建德侧身一闪，去避刀锋，却不料杨武威又扑上前来，冷不丁起枪一扎，恰刺中其肩头。窦建德落伤吃痛，还未回过神来，又蹦出两名小卒，并举钩索，绊住马腿一搅，但闻一声嘶鸣，坐驹已仆地而倒。

      窦建德跌下马来，直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涨，还不及起身，又见白士让抢上前来，大喝一声，举刀欲劈。这一刀若是下来，连个全尸都无，窦建德急忙呼道：“刀下留人！某乃夏王也，可使汝等富贵！”白士让一愣，大刀停在半空，还一副半信半疑之貌。杨武威倒是机灵，立刻翻身下马，取绳索绑了窦建德，并于白士让说道：“此人样貌衣着不凡，料该是夏王无差，白兄随我缚之共谒秦王，爵禄富贵无忧矣。”白士让闻言，半晌，方才面露喜色，哈哈笑道：“前些日军中有言传，'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看来竟是说得夏王落马牛口渚也。”两人正说着，又有士卒擒了孟海公来，杨武威见状，眉开眼笑而道：“夏王败战，不走河北，反向山东，栽入我二人之手，也不枉我等放了大半日马。”原来白、杨二人牧马归回，行至此处，遙见前头一支夏军败来，于是设伏击之，怎想阴错阳差，歪打正着，居然擒下贼魁，这又怎不教人欣喜若狂，白、杨二人一面说笑，一面将窦、孟两人绑缚上马，即赶回虎牢关去。

      是役夏军十万众，溃散于旦夕，而窦建德草莽英雄，风云一时，最终却教两个无名小辈拿了去邀功请赏，也算是天数弄人不浅，亦令观者唏嘘不已。至次日午后，各路追亡唐军相继归来，一经清算，斩首三千，得俘五万，缴辎乘不计其数，三军将士见之，皆额手相庆。恰众人兴高采烈之际，又有小校来报，白士让、杨武威生擒窦建德来献。偏、裨两个小将，居然掳得夏王，众将皆不信，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直至窦建德被押至堂上，众人定睛细看，果然正是夏王。

      李世民也未曾料到窦建德如此就缚，诧异许久，方才说道：“我自讨王世充，何干汝事，而来越境犯我兵锋？”窦建德技不如人，沦为阶下之囚，也无话可说，只自嘲打诨道：“今不自来，恐烦远取。”李世民一笑置之，即唤人将其带下收监，而后与众人说道：“夏王已为我所获，其降卒杀了可惜，留着无用，不若遣散，使还乡里，传我恩威，料不出旬月，山东河北，亦可不战而下。”众将闻言，尽皆拜服。而李世民又步出大殿，面西遥望，不禁自言自语说道：“自年前出潼关算来十月有余，东都战事久悬不下，连父皇都于此险些失去信心。尚幸此役终得贼首，不负我等坚持不移，奋战至今。”说着，他心潮澎湃，猛然回过身来，于众人激动说道：“夏军自称精锐三十万，灰飞烟灭于俄顷，此足以令王世充丧胆亡魂！传令明日一早，拔军回还，陈兵于洛阳东垣下，缚窦建德示于阵前，且看王世充如何决断！”

      如今虎牢关兵戈息罢，唐军将士趁着破窦余威，再度逼进洛阳。而与此同时，东都城西，上阳宫里，这日清晨，雨丝连绵，水烟溟濛，湿透宫中楼殿阑干。这细雨至昨夜晚起，便一直淅淅沥沥落个不停，着实惹人烦恼，不过当下宇文博却也无心理会这些无端闲愁。此刻，宫内猎场旷地上还聚了一队甲士，身披骁果重铠，手掣长枪，盘马列立，待命出征，宇文博点过人数，合计五百余人。自大业八年，杨广为征辽东，募天下骁勇之士作骁果卫以来，先后历经二征辽东、雁门之围、江都兵变、童山大战、郑魏对决、东都拒唐，直至现今，骁果卫也仅剩下这五百余人，亦算是最后一支装着隋甲之军，想到此处，望着这些部众，还不知此番出宫又有几人能够生还，宇文博禁不住暗自叹息。

      转眼巳时将至，雨仍未止，但瀍水原上之约已为时不远，宇文博也只有收拾心情，集中精力，赶往赴约。可正他欲上马之际，忽闻身后有人说道：“夫君集众于此，欲往何处？”宇文博一愣，回头看去，见王婉儿一路小跑奔至面前，他沉吟片刻，方才面色凝重说道：“留在此处坐以待毙，也不是个办法，我这就去战唐军，引敌注意，夫人当趁此机与杨大人向南突围，别再回洛阳了。”王婉儿见他说话神色中并无往日副凛然傲气，只觉心中隐隐不安，于是说道：“既是结发夫妻，又岂能见夫君独自前去犯险。若要突围，我自当追随夫君左右！”宇文博说道：“唐兵势众，我自保有余，却怕无暇顾及夫人。夫人先走嵩岳，入山藏匿，待夫人脱险，我自有法脱身来寻。”王婉儿颦眉蹙额，直盯着宇文博，许久，猛然连连摇头说道：“当年雁门城下数十万胡虏飞骑都未能困死你我，今日夫君所惧者究竟是谁？！”宇文博闻言，暗自一怔，竟噎语说不出话来。王婉儿惨然一笑，说道：“看来夫君已决意一去不还。”话音刚落，她猛然扑入宇文博怀中，紧紧搂着他腰身而道：“夫君许我生死不弃，岂可食言。你我当走南路，齐奔嵩山，即便不能同生，亦当共死。”说道此处，她已是双眸涟涟，泣不成声。

      香玉在怀，腻云拂面，软语揪心，红泪销魂，怎不教人又怜又惜，恋恋难舍。不过转念回想这些年来，曾经许以杨玄瑛之言，无一践诺，故这一次，宇文博已然下定决心，誓不渝约。此刻，只见他伸手抱住王婉儿，又轻拂她发梢，婉言说道：“一切皆有天意，夫人担心亦是徒劳。”言未毕，宇文博猝然发劲，一掌拍于她枕后，竟将她击晕过去，而后，又唤左右说道：“我自将兵出宫北进，汝等告杨公卿杨大人，待我诱唐军出动，即带公主潜走南路，先入嵩岳匿身，再图后计打算。生机仅在此一线，务必请杨大人照顾好公主！”说罢，他令人将王婉儿扶走，即跃身上马，举杵一挥，领着骁果五百骑，头也不回，决然出宫而去。

      断虹开霁，微雨初收，远空澄湛，平楚苍然，时正午时，果然雨过天晴。此刻，宇文博已麾军登上瀍水原，前头一队黑甲骑手赫然映入眼帘，而人丛中一座高台上，杨玄瑛一袭红裙则更为引人注目。俄然之间，肃气弥高，严氛森凛，一股杀意扑面而至，直教宇文博不禁勒马而停，凝睛望去，只见黑甲骑十人为伍，十伍为阵，手掣陌刀，身披坚铠，坐跨铁马，昂首挺立，一个个鹰瞵虎视，煞气逼人。说起这太乙九宫阵，崤山避雨台前、邙岭北原山后，阵法全凭地利优势作伏击之战，但这一次，一路过来，不仅未遭唐军掩袭，且杨玄瑛又于光天化日下，布九宫阵于一马平川之地，若非年前定襄大利城外有见黑甲骑演阵，宇文博还真不知这阵法已是脱胎换骨，今非昔比。

      此刻，还宇文博驻足遥观九宫阵之际，沅芷单骑迎上前来，直至十余步开外，挺剑一指，疾言厉色说道：“唐国华阴公主已恭候驸马爷多时，令奴婢前来传话：欲破九宫阵，需入五中宫击杀引阵之人，此战驸马爷若然得以破阵，上阳宫之围自解；若不能破阵，就请于澧兰陪葬。上阳宫中之人性命皆在驸马爷手中，望驸马爷好自为之，全力以赴。”言方毕，沅芷又瞪了他一眼，即拨马转身，回入阵中。沅芷一席话，已明示杨玄瑛志在必得之决心，宇文博闻言，只能收敛心神，集中精力，将金杵一挥，率众迎上黑甲骑，至两军相距五十步方止，他一声喝令，于左右说道：“诸位随我冲突，切记不可乱了阵形，更不许独自行动。”骁果卫众士得令，分两队列锋矢之阵，严陈以待。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场恶斗近在眉睫，可杨玄瑛跪坐于五中宫高台之上，依旧面不改色，并取紫鸾琵琶斜抱在怀，低鬟敛目，气定神闲，起手捺住品相，即弹指拨起弦来。妙音流漾，曲律轻盈，如似灵凤起舞，翩翩游旋，霎时若见漫天绒飘羽飞，五彩斑驳，迷断心眼。宇文博知道琴乐不但可以引阵，更能惑人心智，使人失乱于阵中，故此，他也不敢怠慢，当即捏紧金杵，胸中默念“不动明王真言心咒”，以使自己保持沉着镇定。

      琴乐悠悠，连绵不绝，而此刻，杨玄瑛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目射寒芒，直凉透人脊骨，宇文博见状，知道今日兵戎相见，决计是躲不过去了，这便说道：“在下如约已至，就请姑娘布阵吧。”杨玄瑛却淡淡一笑，说道：“驸马爷有金刚不坏之身，九宫阵亦有无坚不摧之能，今以九宫阵之矛，击驸马爷之盾，其果如何，着实教人期待。”战不可避，亦当直面，宇文博振臂一抖，杵头金环铿锵作响，激越声中，他又朗声说道：“胜负生死皆有命，在下只盼姑娘莫忘昨夜之诺。”杨玄瑛于此并不作答，只说道：“你我今日一别，恐此生再无相见，小妹就于此赠驸马爷这最后一曲，以为你我送行！”宇文博暗自一怔，还不及回话，杨玄瑛猛然运劲，连擘大弦，挑出急节促律，如焰熊燃，如潮奔涌，腾腾烈烈，扑袭而至，直令人气滞血瘀，呼吸不畅。

      时至今日，往昔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不复重来，一切念想已断，一切情义已绝，杨玄瑛直视着宇文博，转面冷若冰霜，又不紧不慢说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众生长夜，从惑起业，从业感苦，从苦生惑，回转如轮，往复不息；何解惑业之苦，唯俱灭因缘，尽断众相。小妹今日就以这一阙'凤凰涅槃'作解脱般若，助你我灭烦恼、度苦海、归永寂、证涅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亦令人惊怵不已，即便宇文博与她数度交手，也从未见她这副铁石心肠模样。

      琵琶声乐激荡，黑甲精骑奋勇，九宫之阵一经转动，即显劫地吞天之势。霎时，风云色变，乾坤晦黑，凶厉之氛笼罩四野，连骁果卫这些亡命之徒，见之亦略显忧怯之貌。如今九宫阵能显出着等威力，足见杨玄瑛一番苦心孤诣。“'至于你我各中恩怨，且留待邙山再会，一并了断！'妹妹如此煞费苦心，宇文大哥与我也不该教她失望。”大利城外王婉儿之言俄然又在耳畔响起，此刻眼前之人，早已不是当年自己所认识的杨玄瑛，再说下去也是徒费唇舌，还不如放手一战，先分胜负，再谈恩怨。想到此处，又见黑甲骑各路铺开如似罗网，一齐围杀上来，忽然间斗志燃起，宇文博也是面色一沉，大喝一声，舞起金杵，当先冲入阵中。

      千骑跃腾，霜蹄蹴踏，扬砾飞尘，遮天蔽日。宇文博率众自八宫坎水门入阵，即有左右两支黑甲骑列队斜刺里撞来，其手中陌刀果然削铁如泥，连骁果卫着身重甲，竟也难当之，但见擦肩瞬息，刀光一闪，干脆利落，即有两人还来不及哼声，便被齐腰削作两段，相继跌落马下，没于阵中，尸骨无存。这情形骇目惊心，但好在宇文博曾于关外仔细观察过黑甲骑与突厥人交锋，于此倒也未显得惊诧，他一面舞起金杵护住全身，一面于左右呼道：“诸位莫慌，守住阵型，随我闯阵！”可他说话声中，又有一路黑甲骑已抄其后而至，叠起陌刀一突，但闻一片呜呼声中，又见数十人坠马，只教奔蹄踏作肉泥。

      杨玄瑛依旧面无表情，只自顾弄丝拨弦。玉指轮替连擘中，但闻曲乐益转汹涌澎湃，仿若有金翅鸟王振翼飞起，发火自焚，凡所及之处，烟迷雾卷，焰吐云从，任十方世界，碧落黄泉，尽皆燔燃，凶炽腾腾。铮铮之音，愈演愈烈，黑甲骑依律而动，也是越战越勇。此际，诸队骑手，接二连三，此去彼来，或突或拦，或围或切，时而绕走，时而迂进，时而夹击，时而顶撞，阵法变幻莫测，攻势屡屡出人意外，防不胜防，直教困于阵中骁果众骑穷于应付，总是顾此失彼，左右支绌 。

      尽管黑甲骑全然占据上风，但宇文博也不是甘于束手就缚之人，毕竟天生傲骨嶙嶙，越是强劲的敌手，越能激发他心中斗志。看着黑甲骑所向披靡，他怒目一张，猛然断喝，挥起金杵，率众又再往五中宫闯去。金芒灼灼，掣天飞纵，伏魔杵终于复现昔日雄威，惮赫千里，凌惊鬼神，转眼间，连连逼开四五队黑甲骑手交攻，宇文博已迫近中宫高台，与杨玄瑛不过相距二三十步之遥，眼前也仅剩两队黑甲骑拦路。破阵之法，在蹈中宫，宇文博不假思索，当即于随从呼道：“拆了那座高台，其阵自破，诸位随我全力突中宫！”骁果众骑闻言，似乎也看到一线生机，立刻振奋起来，一片叱咤声中，骁果众骑分作两队，直扑杨玄瑛所处高台。

      不过五中宫引领全阵，为中天枢纽，岂容人轻易颠覆。杨玄瑛仍不动声色，把指当心一划，声如裂帛，直似火鸟引吭长鸣，穿云裂石，彻动天际。余音未绝，沅芷持剑跃马，临一宫乾天门，作太乙值神，引阵改走阴遁，黑甲骑即依后天八卦位逆转起来。先有两路黑甲骑自左翼插来，猝不及防，拦腰切断骁果骑队，后又有数路黑甲骑密叠陌刀如林，并辔同进，奔压而至，竟带动骁果骑不由自主地同往右走，距五中宫越去越远。宇文博还想再突中宫高台，俄然间闻得身后一阵阵惨呼悲鸣迭起，待他回头望去，却已见随从皆失散于阵，有如落入狂澜巨涛之中，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斩杀。

      九宫阵根本无懈可击，骁果卫毫无胜算可言，这哪是两军交锋，分明一场围剿屠戮而已。看着随从人跌马栽，几乎伤亡殆尽，宇文博这才知道：“若不能破阵，就请于澧兰陪葬”，此话并不再是一句戏言。而正此刻他分神之际，背后又一队黑甲骑来，当先一人，抡刀一斫，其后两人，横刀斜劈，再后还跟进两人，挥刀齐扫。凶风乍起，森光掠过，宇文博终无三头六臂，说时迟，那时快，他抽身反手抡臂一扫，正挡着背后几柄刀锋，怎想前头乍又跃出两骑，攻其不备，猛然使刀往下一挑，竟将他胯下龙骧一对前足削断。赤绒龙骧哀嘶一声，仆身而倒，宇文博亦被甩落于地，尚幸他反应敏捷，身手矫健，逢落马那一刹那，半空中抡杵左右前后一打，逼退众敌，方保无虞。不过这队黑甲骑刚得手，又一队人接踵而至，正欲举刀乱斫，谁料宇文博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立定在地，披头散发，怒目圆睁，一脸狰狞恶貌，如夜叉现世，连黑甲骑剽悍之众，见之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金刚密迹大鬼神王惊现忿怒相，杨玄瑛瞧在眼里，却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好！这才是驸马爷该有之英雄本色，也不枉本姑娘一番心血，练就此阵！”说话声中，她手上未停。只见她左手五指一分，以中指推并子、中二弦、即以食指将二弦绞压同时，骤起右手一抹，一齐扫挑双弦，擘出一连串铿铿尖亮之声，越奏越急，越拔越高，直击人心深处，阵中几个幸存骁果骑手闻之，霎时神魂俱坏，陷入疯癫，不久便被人追上，砍翻在地。

      琴乐可乱人却不能惑己，宇文博见状，即知黑甲骑必然有物塞耳绝听，但九宫阵又确确实实依曲律而动，曲调越高，节律越快，则攻势越猛，这其中奥妙，他还是参不明白。可眼下已是存亡之际，已不容他再深思细想，于是，故技重施，只见他举起金杵，振臂一抖，摇起杵头金环，撞出叮当之响，以此来扰断琴音。不过杨玄瑛既然吃过一次亏，自是有备而来，她冷笑一声，左手五指一抖，一面以无名指推老弦、以食指挽缠弦，一面以中指紧紧并压二弦于相上，再起右手拨指夹弹，琴音复转低沉，却暗蕴千钧之势，如似奔雷隆隆，又似怒潮滚滚，吞天食地，霎时便将金杵之声淹没于其中。

      九宫阵闯不过去，琵琶曲亦不可破，宇文博也自觉是到了计穷之时。眼见两彪骑手于琴乐催动之下，再度奋起纵马杀来，他挥杵挡下，俄而又四面顾望，阴风萧萧，狂沙漫漫，但见随行骁果众士早已全军覆没，只有黑甲骑还在纵横扬骁，凶烈依旧，而杨玄瑛也是得势不饶人，一副冷面冰容，只顾将玉指越抡越快，丝毫没有罢休之意。事到如今，天已变却，人亦变却，一切早成定局，谁都追不过来，谁都回不过去，想到此处，一丝从未有过的悲凉之意乍然涌上心头，只教宇文博一咬牙，憋足劲气，猛然仰天一声长啸。可谁知啸声亢厉，直如狮吼，动地彻天，竟能引得万物共鸣，连紫鸾琵琶琴箱亦嗡嗡作颤，以致曲乐忽然走音失调。

      杨玄瑛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还怕再掣断琴丝，落得前功尽弃，于是急忙指改浮捺小弦，连搓滑音。可宇文博耳聪目明，骤闻琴声略微转弱，以虚充实，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此刻，只见他趁着黑甲骑一波攻势刚过，举左手拽着当胸护心铜镜一扯，硬生生撕开金甲，掷落于地。杨玄瑛见状，还不明所以，而宇文博袒胸露臂，浑身筋突，赤膊横杵，扎马而立，屏敛呼吸，精会任督脉，气运十二经，神聚三丹田，集凝五炁三花，化作一股劲力，猝然冲破喉口，便又是一声狂啸直贯九霄。啸声移海荡岳，颠倾乾坤，又激起十方回响，经久不衰，在场之众闻之，无不头昏脑闷，目眩眼花，身子摇摇坠坠，战战巍巍。沅芷功力较弱，更是觉得五内翻腾，一股逆气涌上脑门，直教她两眼一抹黑，便闷绝跌下马来。

      杨玄瑛也是一阵眩晕，赶紧调匀呼吸，凝神守一，方才稍镇定下来。可她还不甘就此服输，仍想以琴曲解御啸声，于是，一刻未停，她又暗中运劲，起左手按指绰弦，起右手拨指再挑。孰料“空、空”两声，自指尖而出，弦声有气无力，不复成音，更不成曲，直教杨玄瑛一脸怔愕，低头看去，只见金星紫檀木上数道深痕，竟已裂透整个琵琶琴面琴身。这情形简直匪夷所思，杨玄瑛犹然难以置信，可正她盯着琵琶，还手足无措之际，宇文博抱元聚气，又发一声长啸。啸声似一浪高过一浪冲来，紫鸾琵琶腹中音柱再度随声共鸣。琴箱内“嗡嗡”不绝，颤了半晌，终于不堪重负，“咯吱”一响，琴身崩裂作数块碎木，散落于怀中。

      这紫鸾琵琶乃一整块南海金星紫檀雕凿制作而成，紫檀木本就坚实无比，普通铁器兵刃都未必能轻易摧之，谁能料得宇文博仅这两声长啸，竟可令之坏裂，一碎无余。血肉凡躯，凭何做到，他究竟是人是神，杨玄瑛紧蹙眉头，惊诧之间，抬眼往台下一望，还见宇文博一身铜皮铁骨，坚若磐石，金刚之尊，傲然屹立，这派威严四射，黑甲骑众皆为之震慑，不禁露出怯意，连连后退。

      金刚临危救主，幼童单臂拔杵，佛祖座前护法降世下凡，当年大兴坊间传闻，莫非是真？！可即便是突厥第一剑客矣今、重瞳豪杰虬髯客、御前侍卫沈光这些绝顶高手，也无回天移日、力抗命数之能，宇文博又何以可为之？！杨玄瑛不信鬼神之说，更不愿功亏一篑，她想到此处，抖落怀中紫鸾琵琶残片，俄然蹿起身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取流云槊一指，厉声说道：“这世间岂有不破金身之理，本姑娘偏就不信这等邪门之事！”说话声中，她提踵一蹬，纵身而起，跃下高台，穿过人从，娇叱一声，抖起金槊，便是一通急刺猛扎。

      绛裙霞裾如火，飞槊金芒如焰，娥影迅逸来时，流云铓气过处，如似卷起赤炽燔燃，燎原焚野，灼山烈泽，大千灰飞尘灭，只落得无情。毕竟回想当年两度以九宫阵迎战宇文博不胜，以至于面对杨玄感兵败董渡原、李密亡走北邙山之悲惨结局，而今宇文博三破其阵，直教杨玄瑛心中愈发隐隐不安，只怕此兆又在暗示李唐征东之役将遭败绩。饶是她一贯镇定之人，一想及此，也是越想越急，不觉下手更是辛辣，招招过去，有进无退，有攻无守，封人死穴，击人要害。

      流云槊如若金蛟腾云乘雾，犯狂兴舞，呼风唤雨，掀江倒浪，刃铓之凶狠，亦宇文博平生所未见过。他挥起金杵，见招拆招，尚能将其攻势化解，不过先前两声长啸大损元气，此刻他想要转守为攻，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一晃百余招过，杨玄瑛久攻不下，更显心切，只见她涨红了脸，憋足了劲，使出浑身解数，矫躩翩跹，蹈空踔虚，投袂挥袖之间，流云金槊忽挑忽刺，忽卷忽扫，毫不含糊。两人斗到这个份上，看来也只有以生死来决出胜负，宇文博恍然明白过来，“小妹今日就以这一阙'凤凰涅槃'作解脱般若，助你我灭烦恼、度苦海、归永寂、证涅槃”，有道是今生之果报尽而归于寂灭，谓之无余涅槃，自这一阙“凤凰涅槃”奏响那刻起，彼此两人之中，就注定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想到此处，豁然开悟，恰又见杨玄瑛奋不顾身，再起一槊扎来，宇文博却不躲不闪，不挡不架，只昂首挺胸，便迎槊尖而去。

      变故突如其来，杨玄瑛始料未及，可她急于求胜，金槊刺出，劲力十足，不留余地，想要勒手抽槊，奈何招式使老，为时已晚。只听得“噗”地一声，流云槊扎中宇文博心口，其势未衰，又贯胸而过，直至末柄。“众生长夜，从惑起业，从业感苦，从苦生惑，回转如轮，往复不息；何解惑业之苦，唯俱灭因缘，尽断众相”，灭依身之苦果无所余，所受之五蕴皆尽，更不复受。一刹那，爱恨断、情仇消、恩怨泯、烦恼绝，无比解脱，宇文博心亦释然，露出似笑非笑的面容，伸手拔出胸前金槊，一注殷红鲜血涌射而出，正溅湿了杨玄瑛一身。

      满面热血，余温犹存，此刻杨玄瑛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只眼睁睁看着宇文博双目一闭，仰天翻倒在地，已然气绝归天。她盯着宇文博尸身，愣了半晌，不禁伸手往自己颊上一抹，又瞧着指腹上沾下的点点血滴，霎时间，这才发现，原来宇文博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生有死，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人世间确无刀枪不入之体，夜叉鬼王转世之说也不过妄言虚谈，这一槊终于得偿所愿，破其金身，但扪心自问，难道这真是自己想要的结局，想到此处，她骤然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不过还正杨玄瑛懵怔之际，忽又有人大呼道：“夫君！”话音未落，但见王婉儿扑上前来，抱起宇文博，直唤其名，至声嘶力竭。原来王婉儿昏迷中被杨公卿带往嵩山避难，半途转醒过来，越想越是不对，这便不顾劝阻，独自离队，来追宇文博。怎想一路狂奔，寻到此处，终还是晚了一步，如今任其扯破喉咙，再也唤不回人来。王婉儿几曾想到杨玄瑛真会痛下杀手，她俄然抬起头来，满怀怨恨，瞪着杨玄瑛说道：“枉我一直将你作妹妹看待，孰料你竟也是这等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之人。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三番四次救你！”王婉儿提起过往之事，可这之间谁是谁非，又岂是一言能够道尽。当初广陵邂逅，焦山结义，本就是王婉儿欲利用自己而刻意为之，若非如此，那支见证情义之钗，为何从未见她带过。更何况要不是王婉儿横插一手，从中作梗，宇文博又怎会为助王世充而浪死。诸恶因缘，皆由王婉儿起，杨玄瑛想着，不禁心中恼怒，冷冷说道：“无论江南塞北之事，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枚棋子而已，姐妹之情，从何说起，这支凤钗，今日便归还于你！”说话声中，她忽抬手摘下发髻上那支凤钗，使劲往地下掷去。

    “砰”一声清脆之响，凤钗断作两截，王婉儿一时语噎，愕视着杨玄瑛，半晌回过神来，她惨然一笑，连声说道：“好！好！好！栽在你手上，也是我自作自受。”说着，她低下头去，伸手轻抚着宇文博面颊，又于杨玄瑛道：“你得天下，我得情郎，你我都可谓如愿以偿，也该死而无憾了吧。”说话声中，她注视着宇文博，犹带无限柔情蜜意。一副足愿之貌，何能不教见者生妒，杨玄瑛满心不是滋味，恨不得再起一槊扎去。不过杨玄瑛也算答应过宇文博放王婉儿一条生路，眼下她不愿再与其纠缠不休，于是强耐心中怨忿，转身欲走。可恰此时，又闻王婉儿放声大笑而道：“但我与夫君，生能同衾，死得同穴，不负今世共度，总好过你注定独一无伴，孤老此生！”

      “独一无伴，孤老此生！”咒之恶毒，令人愤生。嗔火燃起，谁人可奈，杨玄瑛气急攻心，怒不可遏，猛然转过身来，提起流云槊一指。不料还未待她说话，王婉儿于一阵狂笑声中，猝然举起一柄匕首，即往自己胸膛扎去。笑声至此嘎然而止，王婉儿仆倒在宇文博尸身之上，两人抱在一起，皆不再动弹，只留下杨玄瑛一人独自立在原地，还气得面色铁青，浑身作抖。

      北邙瀍原之上，薄暮悠悠，斜晖脉脉，万里霞云掩映，川野一片血色。如今征尘散去，万籁俱息，但王婉儿临死前那一阵狂笑似乎犹在耳畔回响，挥之不去，更似万箭穿心，痛彻浑身。当年恨隋帝入骨，可槊指杨广之刻依然心生悲悯，而现今面对宇文博、王婉儿两人，为何又能这般狠下心肠。但人已死，恨怨业已无处可对，待杨玄瑛心已渐渐冷静下来，却忽然发现自己怎是如此陌生，她不禁失神凝伫在那。

      这一过也不知多久，东南乍一骑快马奔来，有唐军小校至杨玄瑛面前，下马拜谒而道：“公主，今日午时，秦王缚窦建德列阵于洛阳东门下，王世充登垣泣而与窦相语，而后即携郑百官出城请降。现秦王之师已然入城，末将奉命来请公主去与秦王会师，共登宫中干阳殿受降。”杨玄瑛闻言，愣沉于地。一晃九年，多少人为夺取洛阳而折腰，想当初杨玄感、李密皆因攻之不克而兵败身死，至今历经千辛万苦，李世民终于不负众望，灭窦摧王，克取东都，扫除余烬，平定中原，可终盼来这九转功成之际，自己迷失之心、无依之身，又该归去何处。这正是：

      一曲当终，余韵回萦。

      断弦声，还不忍听。

      流年记取，总是薄情。

      渐思飘远，心飘乱，意飘零。

      从前细数，几处留停。

      空枝头，短梦难凭。

      无踪飞梗，无迹浮萍。

      问为谁痴，向谁恨，与谁倾。

    【卷七·东都劫灰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