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户口|长路漫漫(17)
偶尔学累的时候,李叶茴会每周用逛超市、购买日用品作为自我奖励。习惯性地为了不耽误时间,她会把每周的和家人通话时间也放在这个时候。
爷爷奶奶和妈妈是每周一次。
爷爷奶奶睡得早,所以先打,妈妈喜欢熬夜,所以后打。
妈妈的养母--湖南奶奶是每两周一次。
叔叔也是每两周一次,因为他比较忙、应酬多,所以晚上一般联系不上。
叔叔是她的另一个阴影。可能叔叔自己都不知道。
叔叔李斌是李铎的弟弟,身为一名还算有正义感的律师,他差不多代理了一般有关李铎两口子之间的官司,甚至当年嫂子王小红和李铎离婚时需要的“李铎失踪人口证明”也是他开的。
他有一个相处23年的女朋友,二者一直未婚,所以李叶茴总也得叫对方阿姨。不过后来某一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叶茴被家里着催促着改口叫其婶婶,即便王小红说二者依旧没领证,只是女方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地位。。
阿姨也好,婶婶也好,李叶茴从不在意。正好李斌还有另一个女朋友--阿姨二号,这下一个叫阿姨,一个叫婶婶,可以分得更清楚些。
婶婶为李斌堕胎了几次,再加之得知李斌生性爱好小巧玲珑、相貌姣好的女生,所以虎背熊腰的她坚持服用含激素的减肥药,二毒齐下,终于捣毁了她的子宫,使得她年纪轻轻就丧失了生育能力。
摘除子宫后的婶婶脾气大变,一旦心情不悦就对着李斌又抓又挠、十分粗鲁。就在这时。“小巧玲珑、面貌姣好”的阿姨出现了。一开始李斌带着李叶茴出去和朋友吃饭时总会带着这个温柔的阿姨,李叶茴以为他们只是朋友。
直到有一次,李斌帮李叶茴开生日聚会时,李叶茴的同学指着远处半抱着阿姨指点如何调试相机的李斌嘴巴偷着笑,李叶茴还坚持认为他们不过是同事关系:“我叔叔有老婆。这个阿姨不是我婶婶。他们不过是很好的朋友而已。”
李斌没有孩子,所以养了几只大藏獒,还不惜花重金包下一个废弃工厂做自己的狗场、雇了一个老头天天喂狗、扫笼子。工厂有一片空地,李斌有一次问李叶茴想不想试试睡帐篷的感觉,李叶茴说想,于是李斌和半道闯入的阿姨便一起在空地给她搭了个帐篷。
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眉目传情。李叶茴从李斌眼中看出他面对婶婶时从未见过的温柔,就像看到梦寐以求的天使一样。不过“她是有婶婶”的人。李叶茴的世界里非黑即白:她的叔叔有对象;她的叔叔是好人所以不会背叛他的对象;所以这个阿姨不过是叔叔的好朋友。
半夜,李叶茴被远处的狗吠吵得睡不着。叔叔问她睡着了吗,她回复说还没有,于是叔叔问她想不想看自己拍摄的照片,李叶茴说想。于是她穿过空地,来到工厂办公楼,找到叔叔的房间。
她推开门,发现叔叔正半搂着阿姨。两个人正在看照片。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清瘦的阿姨穿着彰显身材的紧身背心。
李斌没有丝毫尴尬。他招呼李叶茴进门:“过来一起看看照片。”
李叶茴在床边乖乖蹲下。阿姨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阿姨问她想吃东西吗,她说不用了谢谢。阿姨便夸她听话懂事。
李叶茴摸摸头笑了。她明辨是非,但是她自己明白自己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李斌一张张地向她展示自己的作品,看到照花的镜头或者一不小心捕捉的搞笑镜头,两个人就会默契地相视一笑。李叶茴也跟着笑,像个布娃娃一样。
李斌是个当地有名的律师。多金,帅气,文质彬彬,出口成章。为了和法官打理好关系总是会出席各种应酬,请大家去在那个年代昂贵到令人怀疑是骗傻子的餐厅。没有孩子的他常常带着李叶茴,后来的某一天--李叶茴回忆起来 -- 也常常带着新的阿姨:一个侄女,一个假婶婶,也算是幸福的一家人。
叔叔对李叶茴算是尽心尽力,小时候也博得李叶茴全心全意的喜欢。可是后来,李叶茴越长大越失去了幼年的童真,脸上逐渐成熟的棱角和她日益庞大的身躯离“身材窈窕、面容娇好”越来越远,这也难免引来李斌的侧目旁观。
律师出身的他忍不住自己对这个“虎背熊腰”的孩子的不满,开始用自己的好口才冷嘲热讽。
李叶茴正临青春期,总是冷面看人,力求显得与众不同,而这和叔叔心中所想的“聪明伶俐,乖巧可爱”相差甚远。
李叶茴太平凡了。太平凡了。
李斌喜欢那些颁奖台上的女孩子,喜欢那些夺人眼球的女孩子,喜欢那些小鸟依人的女孩子。
李叶茴一项都不符合。
她想过讨好对方,比如故意说话细声细气、显得礼貌有加,可是李斌嫌弃她不够圆滑、按套路说话;她尝试着说些俏皮话,可是每次都显得笨嘴拙舌;她在同学面前是个还算伶牙俐齿的人,可是李斌眼中,活得这么失败的人--哪怕是个孩子--也引不起他的怜爱之心。
刚开始他不过是忍不住天性对李叶茴讽刺,后来看着李叶茴在他强大的口才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成了令他上瘾的事情。
他特地带着李叶茴去他那些当法官也好、律师也好的同事面前,指着他们从小就接受马术、高尔夫训练、配着外教的小孩说:“你看人家,爱好广泛,英文口语讲得年级第一,你呢?”李叶茴只会挠挠脑袋不说话。
一个十四五岁的青春期女生,最在乎的大概就是自己青春的价值与潜力还有未来空间了吧。李斌眼中,李叶茴这三项指标一个都不合格。更可惜的是,他正巧是李叶茴最敬佩、视作父亲一样的人,他说的话李叶茴坚信不疑。她长久地陷入到无穷无尽的自卑当中并保持着对叔叔的绝对崇拜。
王小红让李叶茴珍惜叔叔的感情,奶奶也这么说。
李叶茴其实自己也这么想。因为王小红无法带她出入如此高级的餐厅,也无法引见她给皇城巷中那些高官厚禄的人。
王小红的教育方式是矛盾的,即让李叶茴有着铮铮铁骨,又让其学会阿谀奉承。如果有人从小教授她不卑不亢,可能她的人生轨迹都会与众不同。
李叶茴是个黑白分明的人,道德上尤其是。叔叔的刻薄可以是性情的缺陷或者是自己不善言辞的“罪有应得”,但是此时他明目张胆地搂着一个不应属于他的女人,辜负着另一个和李叶茴一样并不“身材小巧、面容姣好”的女人,那么这个人的道德令人质疑。
李斌的出轨令李叶茴对此十分介意。叔叔在她心中的人设崩塌。
可是与此同时,母亲一直渴求叔叔通过人脉和能力为李叶茴的户口事件带来曙光,所以督促李叶茴对其多加附和;另外,李叶茴从小对于“经营生活”的向往使其对叔叔有着爱恨交加的感觉。
她尝试过反抗,可是阅人无数的李斌明白,只要自己稍稍加大音量并紧追上几句,李叶茴敏感的自尊心胆小怕事的天性和被自己千辛万苦塑造的强大自卑感就会让其闭嘴并乖乖听候派遣。
不过,作为一个饭后消遣,李叶茴的利用价值被消耗殆尽了,再加上她越来越明显的抵抗和王小红在户口事件后期对整个李家的仇意越加明显,浪子李斌对这个孩子的兴趣骤减。疼爱早就消散,玩遣的心也不负。
他带着阿姨去了西藏--他们定情的地方也是阿姨的家乡--认养了一个皮肤黝黑但是身材高挑消瘦、眼镜大而有神且笑起来和善有酒窝的姑娘。
叔叔亲切地叫这个西藏姑娘“女儿”。他给她买最贵的衣服、带她出入各种场合,为她拍照,对她的一切行为进行无条件的鼓励和支持。即便是西藏姑娘做错事,也是可爱且应该被全世界包容的。
曾经坐着李叶茴的后座现在坐了一个比她看起来更有希望的女孩。而对方的优势是上天赋予且不容被挑战的。
李叶茴的讨好、委屈、忍耐付诸东流,户口事件以失败告终,王小红和李斌的关系也彻底破裂,李叶茴也离这个男人越来越远。
来到新加坡后,李叶茴依旧被王小红告知要多和故人联系,哪怕是和自己的关系不好的叔叔:“人要学会忍辱负重,或许你未来回北京,他也会为你的前程出份力呢。”
于是,李叶茴就把李斌列在自己定期的电话列表上。然而每次谈天都是寥寥几句。李叶茴尽己所能地找话题,而对方对其根本没什么兴趣。
前几次的谈话,李斌惊讶于李叶茴猛增的情商--自从成绩上升、内心有了底气,再加之一开始独自在新加坡就一直激励自己主动和别人交流--并且祝她一切顺利。
李叶茴当然不奢求能够回到最初的关系也不奢求依旧平凡无求的自己能够博得叔叔特殊的喜爱,她只想做好礼节,完成妈妈所言“打点好关系好办事”的嘱咐就好。
可是前两天李叶茴从奶奶那里听说李斌和王小红闹掰了。
事情缘由大体如此:王小红找了一个社会律师来帮忙代理案件,试图把户口问题上李叶茴所蒙受的不公公之于众。本来一开始李斌是同意案件代理权转移的,因为多年来他也倾注很多心血在上面却没什么收获,反而把他和哥哥李铎的关系搞得一团糟,所以他决定放权。可是开庭前他突然得知这个社会律师打算将案件公之于众、造成轰动以引起政府注意,于是拼死拼活地拦住律师上交提案的手。
王小红尖叫着组织他:“你们一家子有什么阴谋!为什么和我们叶茴过不去!为什么不让律师替天行道!”
李斌争夺中大喊:“我们都对你们不薄!只是我哥那个混蛋害了你们,这些年来大家都在帮你们!这个律师是个骗子,争噱头的!”
李斌没拦住。王小红大闹着把律师带到法庭,一切正常进行。
当然,户口依旧没有搞定。
社会律师说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案件,可能会持续十年才会引起达到期待的社会轰动和政府注意。王小红已经花费十年青春,步入中年了。她还要再为这无穷无尽的烦恼再奉献十年吗?
她累了。
王小红跟律师说她明白每一步的社会推动意味着无数蝼蚁的牺牲,可是她不在乎社会的推动一心只希望女儿能够幸福安康。
“我女儿十七岁了,即将面临高三,我还可以为她付出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可是她只有一个十年,最最精华美丽的十年,我输了自己的人生,不能让她再被辜负。现在她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一个可以让她理直气壮对北京户口嗤之以鼻的选择,我想给她一个更有底气的人生。”
事情没办成,王小红和李铎的关系彻底砸了。
李叶茴日日夜夜都想着自己能够拿着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轻描淡写地给叔叔看,向她证明自己不是生来平凡,自己也是李斌审美观中值得被珍惜的女孩子之一--这也是她最大动力之一。
这一天,李叶茴又拿了一个第一。虽然明白王小红和李斌现在的瓜葛,但是
她喜滋滋地拨通叔叔的电话,虽然也没打算说什么且明白还未定局,但是内心已经浮现出叔叔看到她被录取时的模样。
“喂?”
“喂,叔叔,是我。”
“叶茴啊,怎么了?”李斌声音冷冰冰的。
“呃...没什么大事,就是问候您一下。您最近还好吗?”
“嗯,挺好的。对了,最近高考成绩发布了。”他话峰突转。
“嗯?是啊。我国内的同学告诉我了。”
“你的同学都去哪里了?”
李叶茴没搞明白。“我在新加坡还没有考试呢。”
“我是问你国内的同学。”一股不耐烦喷薄而出。
“哦哦,大部分都留在北京了吧,也有少数出国的...”李叶茴没明白叔叔冷冰冰的语气里到底藏了什么刀。
“我同学的孩子被厦门大学录取了。”
“哦,那可真是很厉害的大学啊。”
“呵呵,你呢?你能上哪里?”其实这不是问句,而是问句形式的讽刺直述句。
李叶茴心里一抖,她对这个长辈内心第一次产生绝望。她依旧保持谦虚礼貌:“我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吧。”
“嗯。”没有任何继续话题的意思。
“好,那叔叔你保重。”李叶茴第一次先给出了忙音。
她急冲冲地冲回教室,发现呼吸竟然变得急促,眉头皱得不行。
“怎么了?”小跟班徐钱问。
“没什么。”李叶茴本想继续自己背负着这些负担,但是那一刻她选择爆发:“我跟你讲啊,我有一个叔叔,他绝对是脑子进水了,给丫脸不要脸,太得寸进尺了。我就问个好,他讽刺我考不上好大学。我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大人怎么这么不懂事,跟一个无辜的孩子斤斤计较!我再给他打电话我就是个脑残!”
舒服多了。
徐钱说:“考给他看咯。”
李叶茴的眼中露出令人胆寒的凶光,就好像小学那打遍年级无敌手的几年被称之为“杀手”的眼神。她好久没闪烁过这种眼神了。
此时此刻的她不想再忍气吞声了。她只想对那些欺软怕硬的懦夫们说一句:
“去你大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