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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长乐,我便无忧

2024-08-03  本文已影响0人  华年小筑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之二。

淮阴,大梁都城,八街九陌,车水马龙。

修长挺拔的男人双手环抱懒懒地靠在一株粗壮的树干之上,劲瘦的腰间斜挎一柄长剑,剑鞘呈深棕色,边缘处略显磨损,鞘身上镶嵌着一颗墨色的宝石,表面凹凸不平,犹如千年古树般的沧桑,尚未出鞘竟隐隐有一丝煞气。男人烟青色的披风遮在墨黑的缎袍上,似与咖啡色的树干融为一体。

时近傍晚,街头的人潮依然熙熙攘攘,来往的男女在走过的空气里留下各式各样的气味,胭脂水粉、药草香料,氤在暮色里四处飘散,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一排灯火在身后的街道上逐渐亮起,璀璨如星河。

桂魄初生秋露微,秋风乍起,男人的头顶、肩头落满了金黄色的桂花花瓣。香气萦绕,男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他的眼神掠过这红尘烟火落在长街中央的广场上。广场中央隐隐可见一素衣女子怀抱阮琴,琴声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男人静静地聆听,仿佛又看到那个乌发飞扬的少女怀抱阮琴,温柔恬静的模样。

琴弦翩翩剑舞曲,音波荡漾逐风去。男人眼神荒凉又绝望,如同千年古老的冰川,只在望向那个怀抱阮琴的少女时才透出一丝活气,“这已经是第九个弹阮琴的女子了,我只要再集到她的眼泪就能找那贼老道再见到长乐了。”男人右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棕色的剑鞘,心底有个小火苗微微跳动了一下,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贼!贼!抓贼啊!”少年耷拉着双肩才转过弯来,就被一道小小的黑影撞翻在地。他尚未及反应过来,就见翻滚在地上的小小身影一轱辘爬了起来,踉跄地向前奔逃,可惜没跑两步却脚步虚浮,趔趄着再次跌倒在地。

只这须臾的功夫,一个肥胖的女人已经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追了过来。“好啊,小杂种,怎么不跑了?”女人气喘吁吁地扶腰站着。那张脸,被汗水浸泡就像一幅未完成的泥土画,各种污垢和尘土使得原本的五官变得模糊不清,满头珠垂与一身的肥肉一起抖动着。身旁的男人眼睛努力地挤在一起,汗水糊了一脸,他伸出蒲扇般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一脚将旁边扶着膝盖喘气的男人踢得一个踉跄,“老五,没听见芳妈妈的话嘛,把小杂种抓过来。”

少年这才看清匍匐在地上的那团小小身影,竟是个小姑娘。猫一样缩成一团,身上的碎花小袄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青色的袴裤膝盖处破了个大洞,露出鲜血淋漓的皮肤,脚上的布鞋前面两个脚指处血痂已经发黑。此刻看着渐渐走近的男人,翻身跪了下来,脏兮兮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凶狠地像一个小兽一般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身影,只撑着地的两只小手不停地颤抖着。

少年扭过头来,拍拍身上的土,人生哪有什么感同身受呢?只要不是自己。“啊!你个贱丫头,我杀了你。”忽然传来尖利刺耳的叫声和“砰”的一声,四周行色匆匆的路人纷纷侧目,又极快地扭过头朝后退去。

少年的脚步不听使唤地顿住,扭转身子。只见小女孩像破布一般远远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男人则抓狂地叫着,左手紧紧捂着耳朵的位置,鲜血顺着他的指缝蜿蜒而下。

“天哪!杀人了。”周围终是有人耐不住叫出声来。更有大娘婶子不落忍地将小丫头扶了起来。小女孩有气无力地靠在大娘身上,眼睛被额头的血丝糊着只能张开一丝缝隙,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愤怒。“哎呦,可怜介的。小姑娘,你的爹娘呢?”葛色布衣的大娘拿手帕轻轻擦去小女孩眼角的血痂。“各位乡亲,这小丫头可是我们春芳阁花十两银子买来的,我们好米好饭地养着,谁曾想不听调教,今早竟偷跑了出来。”说着,女人馒头般的手自怀中扯出一张纸来抖开。“这可是身契,盖了官府大印,可做不得假。”女人张狂地转了一圈,“我管教自家买的丫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葛色布衣的大娘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神色萎靡的小女孩,终是起身闪到了一边。

“我……我没卖自己,她骗人!”女孩终于张嘴,一句话话仿佛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她重新跪了下来,只一迭声地哭求:“我没卖自己,求你们救救我。”

“孩子,你家是哪儿的,爹娘呢?”

“家,没了。死了,好多好多人都死了,爹娘让我跑,对,跑……”女孩东倒西歪地站起身失心疯般喃喃着。

“还想跑,小贱人,吃我的,喝我的,想跑。”女人一掌扇向身旁呆立的男子,“蠢货,抓个小丫头都能受伤,你去,把她捆了,轻点别弄死了,那都是老娘的钱。”

这回,女孩仿佛知道自己终将无法逃脱一般,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着,那双大大的眼睛木然地扫过周围的人群,凉沁沁的,一片死寂。

故事谢幕,人群三三两两嗟叹着散开,少年没说话也没离开,女孩被裹夹在壮硕的胳膊之下,毛草般的头发一荡一荡地。

蓦然对视,愣愣地,一滴血泪顺着女孩脸颊砸到地上。

“站住。”少年声音干冽清冷。

“哟!毛都没长齐,学人行侠仗义呢。”前面的三人闻声立定,男人撸着袖子摇晃着走了过来,却在看到少年冰冷枯寂的眼神时愣住,“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男人说着,脚步却诚实地往后退了一步。

“多少?”街上的行人有些胆大的又停了下来,却只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着。

“哟,这怎么说的呢?公子是要买下这丫头吗?”肥胖的女人五官瞬间飞了起来,甩着手帕扭了过来。“我略通医术,这丫头内脏受伤,你们抓回去怕也是活不成的,即便能活,也要花费大把银子。”女人仿如被掐住喉咙的大白鹅一般,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所以,八两,我只出八两。”少年低头捻着手指。“哎呀公子,虽说如此,可我好歹养过她一场,这怎么着也不能赔不是。”女人不停地扭着帕子,眼风四瞟。

女孩努力地上抬着脑袋,眼中透出光来。少年却不再说话,转身向前走去。

“哎!别走别走啊!小公子,这生意可不就有来有往嘛。”女人一努嘴,男人重重地将小女孩扔到少年面前。

“臭丫头,算你走运。”女人肥腻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纸递到少年面前。

沉甸甸的一锭银子落在肥厚的手掌中,少年拿过轻飘飘的纸握在手中,瞬间变成碎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上。女人瞳孔攸地一缩,再不说话,挥了挥手帕扭动着肥硕的身子转身去了。女孩挣扎着爬起身子跪在地上,“咚”的一声,伴随着这个叩头彻底晕了过去。

少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福州,原来连南方也会落雪吗?少年走了过去解开女孩身上的绳子,小小的身子竟像个小火炉一般,“终究,还是发热了。”少年轻叹口气。他想了想,拿出带在包袱里的金创药犹豫着塞到小女孩嘴里,他不知能不能对症,能不能救命,一如他不知自己的未来一般。

雪越来越大,少年在各种惊愕的目光中,背着这个只剩一口气的丫头向前走去。“既都是无处可去,那就暂时做个伴吧。”少年又往上掂了掂小丫头。

师父说,得到寂灭剑,就能天下第一。“寂灭出,天下轻。”他没见过,师父也没见过。他是师父徒弟里的老幺,最受宠的一个,过完重阳节十三岁。

重阳未至,师父就死了,他手里拿着烤鸡爬过狗洞,看见对方的剑刺穿了师父的心口,看见鲜血像溪水一样从师父的身体下蜿蜒而出,看见一群黑衣人手中的剑切菜一般抹过师兄师姐的脖子……他捂着嘴瑟缩在草垛之中,他看见师父轻轻向他眨了眨眼,努力地看向灶房。

“老东西,地图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胜利者轻蔑地在师父身上擦着剑刃上的血。“没有,没有地图,寂灭出,天下轻,你们不配。”

“呸!老东西,什么归元剑派,狗屁不如。”说着持剑在师父心口不断搅动,少年无声地流泪,他看见师父身子起伏了几下,终于不动了。男人摘下面罩不屑地啐了一口,长眉入鬓,灼灼其华,少年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无声地垂泪。

一夜之间,师父没了,门派散了,除了他手中这张从锅台砖缝里扣出的图。“莱洲,寂灭……”他不知那是哪里,亦不知能回哪里去。他无父无母,师父捡回来养大,除了这里,没有一处地方属于他。

这张图不知历经师门几代,他只知师父无数次摩挲着,眼神充满了狂热的迷恋。“无忧啊,那是每一位剑客的梦想啊。终有一天,师门能得到寂灭,杀人无形,天下无敌。”

“天下第一!”少年迷茫地念着,人间苍桑几百年,天下第一是个梦,扬名立万很遥远,师门却没了。 他将那张旧得快化掉的地图揣到怀里,他没有退路,惟有披荆斩棘,踏向山巅日月。

他想天下第一,他要天下第一,惟有鲜血方能洗净鲜血。

他回头看了看趴在肩上那张通红的小脸,深吸了口气,踏着积雪继续向前。

第二天,她退烧了,终于能自主吞咽东西。

第三天,她睁开双眼,醒了,第一句话是小哥哥。

……

一周后,她能走能跑了。以前并不觉得金创药是什么有用的玩意儿,这次居然终于有用了一回,他想也许真有神灵,也许寂灭也是真的。

一路向东,他背着小丫头终于踏上了通往莱州的路。

东方有仙山,山为五岳尊,东濡紫气、西接黄流,遨游封禅须由此,这是书中的蓬莱,却不是少年的蓬莱。少年抹了把汗,站在陌生的城门外,“牟平县”三个白色的大字,高高地嵌在城墙之上,雄浑大气。小丫头躲在他身后,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袍子。少年蹲下身来摸了摸小丫头的额头,连日的赶路,小丫头身子骨弱,终是又发烧了。

今天是他们同行的第十五天,终于来到登州地界,莱州计日而待。可,小丫头还是病了,仿佛知道少年心中所想一般,小丫头更紧地拽着他的袍子,小小的身子偎了过来。

“长乐,不怕。哥哥不会不要你,我们先在这里养好身子。”少年紧了紧身上的褡裢,抱起小丫头向城内走去。

“后来呢?长乐好了吗?”眼前的少女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看着对面的男子,身体微微前倾,樱桃般娇嫩的嘴唇微微抿着,素色的裙摆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竟是那个弹奏阮琴的少女。“是啊,无忧大哥,后来呢?”一个青竹般挺拔的少年也凑了过来。“你们俩个,过来拿瓜,别缠着你无忧大哥。”小小的院落中间一张方桌上摆满了各色吃食,说话的汉子拿出一坛酒“嘭”地打开,满院花香都被这美酒的香味盖了下去。“敬恩公。”四方脸的汉子举起碗先干为敬。“敬无忧大哥。”清脆的声音里,少男少女也举起酒碗。“好!”黑色缎袍的男子举起碗一干而尽。

满院的笑声里,明亮的月光下此时才看清男人的脸,二十多不到三十的年纪,每一个线条都是女娲娘娘的精心之作。鼻如山脊,唇很薄透着一丝凉薄,一双丹凤眼神光内敛,笑不达眼底,整个人冷俊又贵气,像一柄未出鞘的宝剑有一抹隐约的……杀气?!汉子摇摇头,一定是喝高了,醉了。

“后来呢?”少女可不管这些,在她的世界里大概没有什么抵得上一个美好的故事。“后来啊……”男人的眼神穿过那条叫做岁月的长河。

记忆仿佛是一个拥有自主意识自我成长的法宝,总是随着男人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那些往常遗漏的,刻意忽略的点点滴滴就这样一缕一缕地逐渐填满了他与长乐相处的所有时光缝隙。

“你爹娘呢?”

“没有了。”

“你有名字么?”“我娘叫我甘草,她说至少能吃。”

“叫长乐吧。晋长乐。”

“哥哥叫什么?”

“无忧,晋无忧。”

“长乐,无忧,我有哥哥了,长乐很喜欢。”小丫头眼睛亮闪闪的,照得满天星子都黯然失色。

“吃东西吧。”

大概就是这些吧。如果除掉小丫头每次提前醒来悄悄趴在他心口听他呼吸,半夜悄悄将身上的毯子盖到他身上,然后像一只猫一般窝到他怀里睡觉。小丫头总是很怕他,哪怕后来敢给他发脾气,敢不听他话也是,她会担心他没热水喝,会念叨喝冷水肚子疼,会担心他不高兴,会偷偷抹平他睡着都紧皱的眉头……后来,他懂了,她是怕他抛下她。

每次他都装睡,假装不知道这一切。

无数个赶路的日子里,小丫头跟头绊子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他不是没心疼过。可既然早知要分离,又何必在意呢。

可后来许是见惯了小丫头努力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又或者是看到小丫头为一个雪人也能开心半天,为一缕金色的阳光也能对着手指比划半天,就好像看着她,那些走过的煎熬,路边的泥巴地仿佛也没那么绝望了。

少年领着小姑娘在县城安顿下来。起初是想帮她养好身体,再找个可靠良善的人家托付,但左看右看,世道艰难,菩萨都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寻慈悲心呢。小丫头却似乎觉察了什么,连睡梦中都是惊惧的。

“哎!罢了。”少年终是叹一口气,决定将归元诀练到八重,就当为了夺取寂灭剑更有保障吧,他努力不去看小丫头可怜巴巴的眼神。

白驹过隙,五年时光转瞬即逝,小丫头早已长成一个豆蔻少女,雪肤乌发,笑起来整个小脸的五官都皱到一起,总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揉上两把。而少年早已长成一个身姿昂扬的青年,眉目清俊,皎皎如玉,只除了不会笑。

“无忧哥哥,你面对观众能不能笑一笑呢?”身量修长的少女此时怀抱阮琴走在少年身侧仰头嗔道。

“哇!长乐也会弹阮琴。”小院中眉眼弯弯的少女发出惊呼。

“是的,长乐阮琴弹得极好,那些年里,她弹琴,我打猎,偶然会配合她舞剑表演,说起来是长乐在赚钱养家。”男人脸庞仿佛镀了一层柔光,他不知此时的他是那么温柔。

“嘻嘻,无忧大哥对长乐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啦。”少女点点头。

“重要吗?”

“当然喽,不然呢。后来呢?”少女翻了个白眼。

“后来,后来我去了莱州,去完成我的使命,答应给长乐带最好吃的酥糖……”

“那,带了吗?”少年清澈的眼神望着我。“男子汉说话算数,带了吗?”

“带了吗?”我苦笑。

“哥哥,你回来能给我带酥糖吗?”少女眼睛通红地望着青年。

“你喜欢吃糖?”

“娘说糖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很甜。” 他凝视着她的笑脸,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像小时一般摸摸她脑袋,然后说不去莱州了,不要寂灭了。他想带她吃遍城里的所有酥糖。

一念菩提,一念浮尘。

他是剑客,要取的是性命,不是糖果。

中秋将至的傍晚,银月半掩,他终于见到了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站的目的地——莱州寂灭之渊。他展开泛黄的地图仔细比对着,深吸一口气,将地图收了起来。

两侧幽深的山谷中间有一条三尺见方的缝隙,投石无声,不断涌出的黑气如张牙舞爪的怪兽,仿佛随时都能吞噬一切。

“寂灭出,天下轻。”那时他以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他的火把照在狭长的山道里,四处可见的枯骨、腐烂的气味、掉落的破败的残肢断臂,血腥味冲鼻而来,却阻不住他热切的念想。

那是一条仿佛永远走不完的路,没有杀戮,没有声音,甚至没有难度,除了寂静,以及他自己发出的呵呵笑声和逐渐沉重绝望的脚步。他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但他似乎明白了死亡并不可怕,相对于绝望。

直到前方圆台上那把悬空闪耀着五彩蕴光的长剑蓦然出现,他的心终于狂跳起来。它是那么桀骜又闪耀,不停旋转着,他好像看到从那些光华里伸出无数的触手拉扯着,牵引着他,走向它。

他屏住呼吸,将寂灭缓缓握在手中,慢慢举起。

剑下的圆盘忽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正前方的上空,突然亮起了两团诡异的绿光,腥臭又强大的气流骤然而起,四周石壁上的碎石随之“喀喀”滚下,黑暗之中,有巨大的物体俯冲而来。

他心头一惊,顺势趴下,只觉有东西贴着他的背脊飞过去,然后背上一凉,接着就是火辣辣的疼痛,有尖锐的东西划烂了他的衣裳,豁开了他的皮肉。

黑暗里,更多的绿光亮起来,伴随着“吱吱”的尖锐叫声,像老鼠又像蝙蝠,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火把早已不知摔到哪里,无边的黑暗里他惟有紧紧抱住手中的剑,他的寂灭,属于他了。他心中的狂热让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他“哈哈”地笑着,拼命拔剑却始终拔不出来,慌乱中他捡起地上不知什么动物的腿骨拼命地向这些怪物挥动。

他的肩头、大腿、手臂不断地有血肉被撕扯下来,他甚至听到了它们咀嚼吞咽的“咚咚”声。他不知道出口在哪,只觉得身上的热气和希望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奇怪这一刻他竟然没多少恐惧,只有遗憾。他恐怕不能给长乐带去酥糖了,师父说寂灭之渊有恶禽守护,他还是太天真了,哪怕他练到了归元诀八重,跟这些怪物比他什么都不是,最终只会令这里多一具枯骨罢了。

他拼尽全力地奔跑着,却越来越冷,身上的伤口撕裂般疼痛,双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的路那么长,也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出不去了,不论凶猛还是速度,他们都赢不了,这只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猎杀。

突然,他远远地看见了一团火红的光,他心头一喜,但旋即就沉下去了。那不是深渊的出口,他心头有数,出口明明在更远的地方。是她,瘦小的身子举着一个大大的火把,满脸脏乱得跟个花猫一般,哆哆嗦嗦地站在她不该来的地方。

只在这一刻,他才害怕了,心如擂鼓。

“你怎么在这!”他怒吼,旋即一把抱起她,继续拼命奔跑。

“我怕……怕哥哥你不要我了……”她终于哭出来。

他咬牙,再不说一句话,用尽所有力气往前跑。

身体几乎没有知觉了,连疼痛都消失了,他的灵魂自己飘了出来,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去。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有奇怪的光线在摇晃,他好像看到了师父,也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师父在给师祖的灵位上香,他站在师父身后,好奇地问:“师父,师祖是怎么从深渊出来的呀?不是没有人能出来吗?”师父沉默片刻,说:“他击伤了随他一起往外逃的大师兄的腿。”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跟师祖能活着出来有什么关系。

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在这一刻像一个最妩媚妖娆的妖精一直在他脑海里扭动着。他继续闭眼狂奔,甚至能听到那些畜牲翅膀拍打的声音。而他的手臂也越来越无力。“哥哥,你放下我,这样你会死的,放下我。”

“闭嘴。”他怒吼完踉跄着摔倒在地,怀里的少女跌了出去。

他起身回头,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双绿色的眼睛在离他们不到两米的地方闪动,也许是三只怪物,也许是六只。

可出口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寂灭剑也在手中了,胜利离他那么近……

他突然像个怪物一样嘶吼出来,把余生的勇气都交付在这声吼叫里似的,然后疯了般朝前飞奔而去,一个人。

身后一片混乱,她在哭喊,拼命地叫着哥哥,哥哥……

他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当他终于从深渊里逃出来时,他依然在狂奔,没有方向,只想逃跑。直到“咚”一声掉进了湖里,慢慢地飘上来,任由自己飘到岸上,像一条死狗一般瘫在岸上。

“嘭”地一声飞溅的酒水里,少女睁大的双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你抛弃了长乐,你怎么可以?”少女呆愣地看着我。“是的,你瞧,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摊开双手。“长乐好可怜,可你救了我……”少女喃喃地起身,一滴清泪落了下来,我掐个诀收进玉瓶,挥手捏碎织梦丸,一片粉色的烟雾里,这小小的院落里每个人都陷入沉睡,唇角露出甜美的笑容。“做个好梦吧。”我轻轻地关上院门,向无边的夜色中掠去。

莱州,三清观。

残破的道观前,他盯着山门看了许久,长剑终于“锵”一声出了鞘,一剑劈下。乌黑的长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每动一下都有妖异的暗紫光华自剑身上一闪而过,道观门前荡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华。道观的门在风里晃悠着,“嘎吱嘎吱”地响。

“晋无忧,莫要欺人太甚。”一道清朗的声音里,一个邋遢的灰袍道士手执拂尘穿门而出。

“见过无缺真人。”男子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玉宝瓶举至道士面前。“请真人守诺,替无忧施法。”

灰袍道士拂尘自空中拉出一抹银光,小小的玉瓶静静地在躺在道士手中。“竟然真叫你集齐了。”道士神色古怪地看着男子。“你真的要回到那天吗?你可知你会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甚至生命。”

“一切?”男人凄凉地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拔不出此剑。”

“为什么?”

“因为它叫寂灭,自然是再无快乐和悲伤,寂灭荒芜的人才能拥有它。”男子低头望着泛着紫色光华的长剑,“道家总说随缘不昧因果,不昧因果不作死。从我扔下她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死了,也许它确认了这一点,我才拔出了它,做了它的主人,相伴至今。”

“可这就是你追求的不是吗?天下第一。”道士干脆盘腿坐在门前的大石盘上。

“是啊,寂灭出,天下轻,后来我懂了,天下性命为轻,因为我心已寂灭。”他看着道士,“得到寂灭的第二年,当年灭我门派的“正道侠客”以及他的门派,在我手上消失了。我断他四肢,临死之前当着他的面一剑劈了他山门的石碑,鲜血连山门外的草地都染红了。从此,晋无忧的名字在江湖上渐渐响亮起来。我没有朋友,只有对手,到最后,我连对手都没有了。死在我剑下的人,比地上的蝼蚁还多。”

“我打不过你,所以如果不满足你的愿望,你待怎样?”道士望着长身而立的男子,右手执剑桀骜而立,眼神盯着他,却充满了热切的期待,一边是死亡,一边是求生,两种极致的情绪在初秋的夜里鼓瑟激荡。

“我找不到她,尸骨无存。”男人愣了愣,沉默许久之后,他望着无边夜色中星星点点的荧光:“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只想换回她,我买了很多酥糖,你替我给她。”

“哪怕你最终代替她永远地留在那里,哪怕你失去寂灭,哪怕你的魂魄都将永生永世禁锢在那里。你可愿意?”

“我愿意。”

“如你所愿。”道士叹息,骈指自男人眉心取出一滴鲜血引进瓶中。“无垢之水,至情至性,水利万物而不争。生大悔之心者,执念如丝,以此为引,可溯流洄之。咄!”

道士的声音宛如实质般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男人半梦半醒中闻到清泉一般清冽又甘甜的味道。随着谒语男人看到自己轻飘飘地浮在了半空,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它向寂灭之渊飘去。

男人再一次感受到无边的黑暗和绝望,时间仿佛上过劲的发条,只在原地发出“咔哒咔哒”挣扎的呻吟。只有手中的丝线发出莹润的白光,这是男人心中唯一的念想。

忽然男人手中的丝线剧烈地颤动起来,倏地一声团成一个白色的光团向洞口冲去,男人识海剧烈地翻滚起来,“啊“地一声大叫,醒了过来。

道观外,道士依然端坐在石盘之上,手中的玉瓶如喝醉一般不停在手心摇晃着,林间半月弯弯,悄悄探出的身子照在道士惊愕莫名的脸庞上。

“真人,这,是何故。”男人坐起身来,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

“痴儿。”道士穿过虚无的空气走到男人身前立住,低头意味莫名地看着他。“她,未死。且对你无怨,所以,溯洄失败了。”

“这不可能,我听到她叫我了,我听到了……”男人一下跳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攥住道人的长袍,一双眼睛迸发出灼人的光彩。

“事实如此,情丝引可以带我们找到她。但是,她是否记得你,是否还是原来的模样却不得而知了。”道士悲悯地望着男人,“上天终是待你不薄,不是吗?”

男人踉跄着倒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垂下头去,“不要!她应该恨我,长乐应该恨我,我愿她长乐却带给她无尽的苦难,她怎能不恨我!”

“痴儿!”道士一把拎起男人的身子。

天明时,他们站在城郊一个陌生的村落,眼前是一座简朴的宅子。正是冬雪初晴,河流结冰,麦田空旷,田垄间四处可见裹着厚厚棉衣的孩子,玩闹大笑,童真烂漫。 村落中,屋舍盖雪,炊烟袅袅,男人仿佛能闻到刚出锅的菜团子味道,听到谁的娘亲在鸡飞狗叫声中,追打怒骂自家的皮孩子。

蓦地,男人鼻头酸涩,眼眶湿热。

记忆若琉璃崩,旧去,新生!

雪落无声,棉球一样的小童追打着从他身边跑过,吐个舌头飞快地逃走了。

道士拉着呆愣的他跳上屋顶,偷偷俯瞰院中的一切。没一会,门内走出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荆钗布裙,白净秀气,只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没有一丝神采,但她的笑容却像冬日的暖阳,明媚而灿烂。

女子举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无悔他爹,下雪了,穿上袍子。”走出院门的汉子赶紧回头拿过衣服,嗔怪道:“你身子弱,怎么尽顾着我,自己穿得那么少就往外跑,你既叫长乐,你长乐,我和孩子才能安心呢。”女子笑:“有你和孩子,我自长乐。”

刚才撞了男人的小男孩在院门外喊:“爹娘,我上学堂去啦!”

“等等,饭都不吃啦?”

“娘子,我装了饼子,你莫急。我一会儿回来给你带你最爱的桂花酥糖。”男人伸出宽厚的手掌摸摸女子的脑门,转身。女子柔柔地笑着,站立片刻,转身之际却似有所感般抬头望来。

男人被道士拖着跳了下来,失了魂魄般靠在墙上,眼泪从指缝里汩汩地流了下来。“你瞧,她过得很好,虽然不知为什么瞎了眼睛,但是有夫有子,日子也算安稳,你要见她吗?”

“我没脸见她,我想把这些酥糖留给她。”男人露出斑驳零乱的脸。“杀人于无形,天下第一。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男人沉默许久,“寂灭燃烧的是我的生命力,大夫说我心脉已损,无药可医。”

“寂灭啊……真相如此残酷,你后悔吗?”道士似问自己,又似问他。

“不悔,我只后悔扔下她,我应该再坚持一下的。”

“君埋泉下泥削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去吧,亲自去给她吧。”道士笑笑:“后会无期,有缘再见。”

男人细细地整理着衣服,甚至凝出面水镜打量许久,转过身,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轻轻推开了那扇陌生的院门。

正在院中喂鸡的女子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脸来:“谁呀?”

他脚步如在粘腻的沼泽一般,缓慢而坚定地靠近着。

女子又问:“是谁呀?是嫂子么?”

他终于停在她面前,伸出双手,粗哑了声音:“这位娘子,请问是否叫晋长乐。”女子受惊般退了一步:“你是何人,我家相公不在,你找我有何事?”

“娘子勿怕,我是县中信客,有客人送了这个包裹予你。哦,对,这是我的牌子。”男人说着递上归云门的令牌。女人摸索着牌子,身子放松下来。

男人轻轻抓起女人的衣袖,放到小小的包裹上,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细细地描摩着她的眉眼。“拿好,你即已签收。我便走了。”

“哎,多谢差哥,且请喝碗水再走吧。”女子纤细的双手朝前摸索着。

“娘子,你在与谁说话?”院门外男人爽朗的声音传来,男人提气一纵,转瞬间失了踪影。

听到动静的汉子从院门奔了进来:“娘子,你刚才在与谁说话?”

“是一个城里的信客,说有人给我送了一个包裹,刚才还在,你进门没看到?”女人怀中紧紧抱着包裹。

“未曾。”

“未曾吗?”女人重复着,心中没来由地一跳,她双手颤抖着撕扯包裹。男人见状也急忙蹲下身子帮她。

“是酥糖,长乐,很多很多酥糖。”男人解开包裹,一件件往外拿着,还有一个盒子。“是什么?”女人早已泪流满面,颤声问着。“是阮琴,长乐,他是谁。”

男人抬头看着似哭似笑的娘子,心里也慌张起来,“没事没事。”她忙朝他摆摆手,欣喜道,“孩子他爹,是哥哥,是无忧哥哥啊,是当年救我性命养我长大的无忧哥哥。”

汉子转惊为喜,连忙起身四处寻找。“长乐。”汉子从院门走了回来,“哥哥许是,走了。”

“为何?为何哥哥不肯见我,相公,哥哥是不是怪我没去找他,一定是的,相公……”女子眼泪决堤般流淌。

“长乐,长乐不哭,一定不是这样,哥哥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未知啊,再说,再说他还给你留了你最爱的酥糖。”汉子笨拙地解释着,剥了颗酥糖喂到女子嘴里,“这是桂花味的,你最喜欢的,甜吗?”

“甜……”

“欸!这是?长乐,还有一封信。”汉子取出阮琴,盒底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相公,快念给我听。”

“长乐,吾妹:

哥哥年少轻狂,一生罪孽深重,然最大的幸运就是成了你的哥哥。可却亲手毁了这个幸福,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抛下你,我不配做你的哥哥,午夜梦回,痛彻心扉。这种悔恨是最漫长的惩罚。哥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愿吾妹长乐,你若长乐,我便无忧。好想听长乐弹奏阮琴,好想再为你舞一次剑。

叩祈:无忧字。”

午后的冬阳懒懒地铺满了整个小院,粗壮的汉子怀里的女人早已哭得睡了过去,男人扯过青色的袍子包住女人小小的身子,爱怜地抬起袖子轻轻地沾着女人的泪水。

“哥哥,长乐从来没有怪过你,长乐很想你。”女人喃喃着,泪水顺着鬓角滑落到汉子的胸前转瞬间消失了。

道士再一次掏出玉瓶看了看,执念为丝,情丝为引……

长乐无忧,能在生命的末尾走进这样的一座小院,流尽积存二十年的眼泪,身在凡尘,不入凡尘。

如此,寂灭剑大概不会再想认他当主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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