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无常梦
小说作者:微生宴尔
01
无常是只妖。
可又与其他天生的妖不甚相同,她只是安平观的道士养在青花瓶中的一缕精魄。
很久之前她以为自己这漫长的妖生都只会在瓶中那方小小的结界里度过,或许等到哪一日,道士看她不再顺眼,又没了利用价值,便会亲手杀了她。
直到十五日前突然发生了一桩事,不想她的妖生轨迹便因此发生了改变。声名远播的道士突然收到了都城世家晏府的拜帖,恳求他去救救即将要嫁入将军府的晏小姐。
她被道士一同带上,说是怕她万一逃了出去,难免会为祸四方。
无常一向不敢有异议,她怕死的很,道士脾气又不太好,她虽然觉得长久被囚禁的岁月确实无趣,可她还没活够,她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去浮玉山看看火狐狸千里盛放之景。这还是从道士的一位主顾那里听来的,他用尽了华丽的言辞为她勾勒了一幅世人难见的旷古奇景。
就此,无常便心生向往,而身不能至。
到达都城那日,正好遇上四月的第一场雨,道士忘了带避雨的伞,幸好晏府早早就派了人在城门处等候,才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无常照旧在瓶中睡觉,醒来时已经随道士入了素有王宫别院之称的晏府,她透过瓶壁看到那些华贵精致的楼阁别苑,遍布着奇花异草的园林中流水潺潺,美不胜收。
她止不住的惊叹,道士却冷哼了一声:“没见识。”
无常不敢搭腔,又默默地闭上了眼装睡。
道士将青花瓶放在晏府安排的客房内,抬手布了个法阵,便出门随晏府的管家去见晏家家主了。
这一去,却到后半夜才回来。
无常听到响声,下意识睁开惺忪的睡眼往门口瞧去,就见道士掩好了门后一脸凝重的望着她。
“道士,怎……怎么了?”她吓了一跳,紧张的在结界中往后缩了缩。
道士一甩袖子,在案桌旁坐下,才道:“晏琅已经死了。”
“谁?”无常没反应过来,道士偏头冷冷瞪了她一眼,没再说话,突然想起那张拜帖,她问:“是晏小姐?”
道士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然后抿了口已经放凉的茶,“死了便死了,本也与我无关,可晏家家主要我必须将她救活,否则无法给将军府一个交代。”
无常不以为意,唇边牵出一丝淡笑:“你又不会受他威胁。”
“他会保我当上国师。”
无常默了片刻,稀奇道,“难道你能救活死人?”
“不能。”道士合眼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紧紧盯着她,“我却有个法子让晏琅醒来。”
她心里一紧,抬眸望见道士眼中的幽深曲折,脑中千转百回不过一瞬,然后她指了指自己,讶然开口:“我?”
02
“从今以后,你就是晏家小姐。”
无常打量着镜中女子姣好苍白的容颜,然后痛苦的扯了扯这张面皮,在侍女们忧心的目光中又生生咽下了涌上喉头的破口大骂。
那日她拼死拒绝进入冰棺中晏琅的身体,对道士哭喊着:“我没做过人,我不想做人。”
道士虚虚的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别怕,和做妖是一样的。”然后将她拢入袖中,头一回柔声安抚道,“你办好这桩事,我许你往后的自由。”
无常闻言瞬时不挣扎了,迟疑着问:“当真?”
“我从不虚言。”
这倒是,她跟了道士这么多年,还未见过他背弃承诺。
于是她光明正大的附身晏琅,成了现在失忆了的晏小姐。
思及此处,她暗暗咒骂了道士一会儿,晏琅的贴身侍女白鹭挥手让其他人退下,然后跪在无常面前,凄声苦笑:“小姐,你把一切忘了也好,只是都怪奴婢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无常赶紧拉她起来,却有些不明白,这晏琅是个十分受宠的嫡女,难不成还会如平常庶女一般遭人暗害受了委屈?
见无常一脸好奇,白鹭握紧了手指,又松开,不忍道:“小姐,既然忘了,以后嫁给少将军,就好好过吧。”
道士说,不知道的不要多问。虽然无常心里直痒痒,但她认为道士的话不无道理,还是无知为妙,明哲保身。
“白鹭,你可觉得我这次醒来,有什么不一样了?”
“小姐……”白鹭一脸痛色,低低唤了声,便掩面出去了,“奴婢有些不适,先行告退,小姐有事再唤。”
无常看着泪奔出去的身影,欲言又止。这偌大的晏家真是奇怪,女儿喝药死了秘不发丧,还悄悄求道士无论花什么代价必须救活。
她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做妖畅快,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晚饭后晏夫人来看她,少不了又是一通含着眼泪的关怀,无常头疼的应付过去,刚送走她,晏家家主便来了。
“琅儿,好些了吗?”
一身玄色长衫的晏灏负着手进来,面色威严,眼里却很柔和。
无常娇娇弱弱的点了点头,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才回道:“谢父亲关心,好多了。”
晏灏低头看着她,若有所思,“琅儿,别怕,我跟沈南城交涉好了,你已经跟沈岷城断了关系,他会好好待你。”
无常点头,眼里逼出一片泪光,“父亲,我既已忘记了从前,以后定会好好过的。”
将军府?不过是换个好地方吃吃喝喝就是了,人的一生不会太久,晏琅的身体本就娇弱,她意思意思,混个十年便撒手,让道士解了她身上的禁咒,从此逍遥四海去。
晏灏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又命下人送了些补身子的珍品来,才嘱咐她好生休息待嫁,步履沉重的出了她的院子。
半夜她睡的正香甜,脸上却多了游移的温润触感。无常不耐烦的睁了眼,就见指腹划过她眼底的男子猛的一顿,她蹙眉,借着月光打量了一瞬床前面容清朗的人,“你是……”
“阿琅,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男子苦笑一声,随后又温柔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给哥哥,我会阻止他。”
无常淡定的推开他的手,又问:“你是……”
“我是沈岷城,阿琅,切莫再忘了。”沈岷城握住她的手,神色歉疚而痛苦。
无常哦了一声,然后抬手猛一巴掌挥在沈岷城脸上,冷笑道:“管你是谁,半夜别扰我睡觉,滚出去!”
沈岷城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沉沉的叹了口气,终是转身跳窗走了。
第二日醒来,白鹭拿着挑好的月白衣裙进来,无常打了个哈欠,道:“昨晚这儿进贼了……”
白鹭吓了一跳,“小姐……”
“我被轻薄了……”无常任她套上繁复的长裙,好笑道:“我又抽了他一巴掌。”白鹭的手一颤,低声道:“小姐放心,今晚我会守在这里,院外的守卫我也会叮嘱他们细心。”
无常兴致索然,看着镜子里原来尖尖的下巴已经被她养的圆润许多,清瘦的脸已经有了向包子发展的趋势,满意的一笑,“今天我还要吃肉,全要肉。”
白鹭不自然的应下,顿了顿,才说:“小姐,嫁衣和嫁妆已经全部备好,后日,你便要嫁给少将军了。”
无常淡然的点头,心中暗暗失望感叹,这晏小姐的日子过得忒无聊了些,除了一个哥哥来探望过,醒来这么久了也不见一个姐妹来挑事,平静的让她无法施展想折磨人的抱负。
真真是无聊至极。
03
五月初九,都城晏家小姐出嫁。
声势不可谓不大,听满街人的议论声,这场铺张热闹的婚礼,几乎比上前年长公主出嫁了。
但这喧嚣是别人的,无常着一身红色蝶袖嫁衣静坐在床上,发间缠绕的簪珠撑着盖头隔出一片狭小的空间,她喘了口气,低低的叹了声,“太累了。”
白鹭随侍在身侧,双手紧紧攥着,比她更为紧张,“小姐,别说话了。”
无常揉了揉被满头珠钗压的酸疼的脖子,道:“给我拿点吃的来,我就不说了。”
白鹭知她辛苦,小心翼翼的隔着盖头给她递了块糕点,目光时不时落在房门口,生怕沈南城此时进来。
可直到后半夜,喝的微醉的沈南城才回房,比之面色憔悴的沈岷城,一身绛红喜袍衬的他英挺的眉目十分好看,身姿若青竹般挺拔俏立,一双眼里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欢喜。
他挥手示意白鹭退出去后,才笑着去揭开无常的盖头,仿佛被面前的美人惊艳了一瞬,他默了一会儿,才笑:“听说你失忆了。”
无常抬手给自己轻轻捶肩,只装作害羞的样子点了点头。
沈南城俯下身,去摘她额上的发饰,无常被他温热的气息逼的往后退了退,又想起白鹭的叮嘱,只得又往前凑了凑,却是不情愿的妥协道:“你……你弄吧。”
沈南城啼笑皆非,动作很是温柔的为她卸下头上的簪子,“忘了再好不过,你便能爱上我。”
无常隐隐嗤笑了一下,“你这种只长得好看的凡人,我喜欢你什么?”
沈南城没恼,反倒耐心的问:“那你又喜欢沈岷城什么?”
话音刚落,院外大批侍卫霎时如潮水般涌进来,有人急声喊着,“有刺客!保护少将军和少夫人!”
沈南城神色淡然,仍然专注的欣赏着无常精致的妆容,外面打斗声却越来越近,无常任他的手在自己面上流连,忍不住好奇道:“你不出去抓刺客吗?”
沈南城轻笑一声,眸中情愫似假似真,“我只要保护你便好。”
近在咫尺的如玉面容让无常心内乍然开出欢喜,看惯了道士那张终年冷漠的面孔,而面前这个笑如春风的人,用凡夫俗子的话来说,那就是她的夫君,她的依靠,是要一辈子好好爱护她的。
带着仿佛看美味食物的目光,无常凑上前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挑逗的吻,轻声一笑,“我决定养你了。”就像道士养她那样。
沈南城眯着的眼睛雾一般深沉,面上却淡淡笑了:“好。”
一个黑衣人破窗而进,手中长剑直奔沈南城,无常心内欢呼一声,要是为沈南城挡剑而死,她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可以提前去逍遥自在了。
下一刻,沈南城却已将她搂进怀里连退几步,侧身利落的拔出案几一侧的软剑,声音冷涩,“他就派了这么些人?”
黑衣人不答话,手上速度却更快,招招狠厉,无常被沈南城紧紧护在怀里,只从缝隙间看到随后赶来的锦衣侍卫,片刻后,明显落败的刺客被拿下。
沈南城随意扔了剑,“杀了吧。”
侍卫们拖着刺客退出去,无常坐回床上,笑意盈盈,“你不审审?”
沈南城解开喜袍的扣子,沉声道:“不会是别人。”无常想起那晚沈岷城说的话,心下了然,看着沈南城慢慢露出白皙的胸膛,竟然觉得有些脸热,她掩饰性的咳了一声,说:“我有点热,让白鹭进来帮我。”
沈南城只着雪白里衣,轻笑着一步一步的靠过去,清冷的嗓音刻意压低,缱绻柔和,“叫她做什么?我帮你。”
一室烛火被拂去大半,沈南城的手撑起无常的下巴,唇边勾着浅笑,“琅琅,他永远阻止不了我。”
04
将军府荷塘的鱼消失到只有数十条的时候,镇守边关的沈老将军奉命回朝。
沈南城带着无常在东门城楼上迎接,沈岷城也在。他站在士兵队伍的末尾,阴郁的目光隔着人潮落在无常越来越圆润的脸上时,又柔软许多。
城楼上风大,沈南城在给无常系披风,低头时亲昵的吻了吻她的额头。无常踮脚回吻了一下他的下巴,惹的身后跟着的侍女们满面绯红。
这是无常替晏琅嫁入将军府的第三个月。
沈南城很宠她,几乎是无所不应。
若真是原来的晏琅,怕也要溺死在这样的温柔乡里。但无常不信这份暖,她在新婚当夜被沈南城轻薄过度后,第二天疼的险些下不了床,处处都要白鹭扶着。
沈南城体贴的打横抱起她,抬头那一刻,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来不及收敛的冰冷寒意。
白鹭却说沈南城待她是真心的,至少比过沈二公子。也就是那时候,她终于知晓晏琅和沈岷城的往事。
不过又是一桩令人唏嘘的爱恨纠缠罢了。
沈岷城是庶子,爱上众星捧月般的晏琅,卑微的连名字都不敢说出,只能假借少将军沈南城之名,去小心翼翼爱一个人。
晏琅却当了真,她告诉父亲自己的心上人是沈南城,一向疼爱女儿的晏灏立刻进宫请了赐婚的圣旨。
这时晏琅才知,一切皆是无法挽回的误会。
沈岷城后悔了,他连夜潜入晏府,绝望的跪在晏灏面前,乞求迎娶晏琅。
可圣旨已下,晏家也不会相信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能给晏琅一个安好的余生。
沈南城至始至终,都只说过一句话,“晏小姐闻名都城,在下欢喜莫及。”
听说晏琅竟然要喝药自尽的那天,他也只再冷淡不过的道了声,“哦……死了吗?”
无常从将军府下人传言中听说到这时甚是惊骇,再面对沈南城情意溢满的眼眸时,便极为不自在,白鹭伺候时看出端倪,笑言:“少夫人,感情一事,昨日不同今日。”
她努力去做一个温婉大方的贤妻,但求十年之后给道士一个很好的交代。
直到见到沈老将军这一刻,无常才惊觉出她的婚嫁有些不简单,那个在权倾朝野时自请镇守边关的沈老将军瞧着她时,微眯着的眼中冷淡太过明显,他说:“是你?”
沈南城拉着她的手退了退,面上云淡风轻,“父亲,她已是我唯一的妻。”
无常的心猛跳了两下,她看过太多的话本子,这句话许下的承诺,她再清楚不过,可她转瞬又想,就算喜欢,沈南城喜欢的也是晏琅,并不是住在晏琅身体里的她。
夜间,宫里传话为这位大将军在观星楼接风洗尘,无常亦受邀在列。
她终于又看见了道士,他穿着宽大的华贵衣袍,一手握着权杖,一手扶着看似病殃殃的王上。
传闻晏家虽只为世家,却盛宠极浓。果然如此,不过一个有些本事的道士,也能备受敬畏的立在帝王身侧。
道士在酒中传信,让无常九月初一定带着沈南城回府。
她已借着晏琅的身体蓄了些灵气,接着便问了句,“为什么?”
道士却没再回她,只肃穆的立在殿下的台阶上。沈南城察觉到她游移的目光,眸中渗出凉凉的笑意,“琅琅,你认识国师?”
无常点头,“他是父亲旧识,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宴会终时,沈老将军被众人簇拥其间,文武百官客气而恭敬的在道别,最高处的那人嘴角噙着一丝淡笑,神色柔和仁慈,许久,才看向沈南城身旁的晏琅,微微点了点头。
无常心底发凉,往沈南城怀里缩了缩,“南城,陛下在看我。”
“今晚歌舞很精彩,听闻你及笄之时的一舞也是惊艳四座,什么时候给我跳一回?”沈南城微微侧身,挡住高座上那人略带艳羡的目光。
无常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可我已经忘了。”
“是么?”他倏地顿住,良久,才又喟叹一声,“琅琅……我去过桐城。”
无常猜测了一下这话中的意思,可惜半天也没能想清楚,只好垂眸笑笑不语。
她总觉得,原来的晏琅和沈南城还有点捉摸不定的隐情。
05
道士再次传来消息,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沈南城正在陪无常用晚饭,他舀了一小碗汤,在慢慢的吹凉。
无常微哽了一下,她看着这个男人宠溺的姿态,胸腔里的东西莫名的隐隐作疼。道士说,要在回晏府的这一夜杀了他。
沈南城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打她,可道士会用烈火烧她。沈南城总是在笑,可道士常年冷漠无情。沈南城一直无条件的宠着她,虽然不知道这呵护里里掺杂了几分假意,可道士随时可能会结果她的性命。
她孤单了好多年,所以总是忍不住靠近沈南城给她的温暖。明知可能是毒药,还是想要久久握在手心。
她失神了许久,沈南城放下汤,问:“有心事?”
“明日,你陪我回家吧,我想父亲了。”
沈南城低笑着应下,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无常心里却有点发怵,她想起那一晚沈南城因军务彻夜未归,沈老将军突然遣人送来汤药,她心里觉得诡异,正迟疑着,身旁沈南城拨给她的侍女就已经让人撤下了汤,在她耳边轻道:“少将军吩咐过,本院以外的东西,要他亲自验过才能用。”
后来她才明白,或许沈老将军是想趁沈南城不在的时候毒死她。那么,如果他知道自己要杀了他的儿子,还会这么轻易的放过她吗?
这一夜无常睡的很不安稳,她总是梦见沈南城,梦见这三月多里细水长流的温柔和疼爱。
醒来时,天才刚刚放亮,无常借着模糊的光影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枕在身侧的沈南城,他生的好看,睡着时收了眼中的精明干练,轮廓柔和,清润如水。
她在心底默念了一声,妖可以不与人讲道义,沈南城,我有禁咒在身,道士的话,我不得不从。
回到晏家时,晏灏早已备好丰盛的宴席,都是本家的叔伯在作陪,沈南城并不惧人多眼杂,仍然像在将军府一样,对无常再体贴周到不过。
无常一直心不在焉,她没去听这些场面人的说辞,也没心思应对晏家人的担心和关怀,反倒一直盯着沈南城。
道士要让她杀了沈南城,而她如今的身份是晏琅,这便意味着晏家也一定参与其中,是上了明面的帮凶。
她的眸光一直追随着沈南城,他与晏家的人客套了一会儿,转回头来看到自己被紧紧注视着,不免微微翘了唇角。
沈南城顺手夹了块甜的糕点想要喂无常,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搁下糕点换了偏辣的笋片过去,无常紧蹙的眉稍微舒展开,乖乖的张口吃菜。
晏灏的目光许久才从两人身上挪开,然后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夜深时,沈南城带着无常上前道别,晏灏却不好意思的开口:“少将军,我夫人实在思念女儿,就让琅儿在府里多留几天吧。”
沈南城偏头询问无常的意见,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迟疑了一瞬,便轻声嘱咐:“过两日,我来接你回家。”
无常浅笑,目送他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06
沈南城走后,无常便冷了面色,她看着晏灏转身负手就要离去,紧道:“父亲留步。”
晏灏顿了片刻,抬手挥退所有的人,才犹疑着启唇,“我知你不会是琅儿。”
无常一惊,“父亲为何这样说?”
“那日……琅儿是早已断了气,我和夫人却始终不愿相信那个鲜活的琅儿已经……国师能让琅儿醒来,可我做父亲的,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无常噎了一下,她还以为自己能扮的天衣无缝,“那你……”
“自欺欺人,留个念想罢了。”
晏灏温和的笑着,眸中却有快要溢出的泪,“你既代替了我的琅儿活着,我也希望你幸福些,陛下命我和国师铲除沈氏一脉,我却无法留住你的夫君。”
沈南城他……无常猛然猜出晏灏留下自己的原因,他们定是要半路截杀沈南城!
她提着裙摆,转身就往外跑去。
她太贪恋沈南城的温暖,所以,他还不能死,他得好好活着,长长久久的宠着她。
耳边风声渐起,她甚至用了灵力去追,身后晏灏的呼声她也早已听不见。今夜是陪她归家,沈南城身边没有跟多余的侍卫,从晏府到将军府有好长一段距离,是下手的好时机。
可道士明明是让她杀了沈南城,又怎么能……是了,是那个笑的慈和心中却大有盘算的陛下。
见到沈南城活着的那一刻,无常才稍稍松了口气。被围攻的沈南城捂住自己流血的手臂,笑的颇为无奈,“我以为把你交给岳父,你便会安全些……可你又傻傻跑来做什么?”
无常足尖一点,越过包围圈退到沈南城身边,才道:“我能帮你。”
沈南城一手提剑,挡开刺客涌来的攻势,“这不是岳父的人,他们不会顾惜你……快来我这儿。”
无常靠在他身侧,手上没有剑,只能用剩余不多的灵力伤人,这一刻她更怕的却是以后如何面对沈南城。
晏琅是养在深闺中的世家小姐,哪里会有她这样诡异的功夫。她想,她可能会失去沈南城了,可是,从来也没有拥有过,不是吗?
灵力快要耗尽,无常脸色惨白,虚晃了几步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沈南城将她往怀里一带,吃力的应对数十人的攻击,“别怕,救兵很快就到。”
无常点头都有些费力,目光才一凝,转眼就见沈南城身后避不开的一剑刺了过来,她咬牙,用最后的灵力推开沈南城,下一刻,剑已直直没入她的胸前。
无常眼前发黑,仰面跌倒时被沈南城接住,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咬牙切齿的问:“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谁准你挡剑!”
无常闭上眼,咽下喉中的腥甜,浑身虚软的窝在沈南城怀里,胸口处的疼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说话都十分困难,“救兵……”
沈南城抱着她不断后退躲避,胳膊上又被划了几剑,十指紧紧握成拳,这次,是他失算了。
心底刚生出绝望,马蹄声却突然响起了,沈南城抬头,望见大批的玄衣卫从四面八方涌来,终于垂眸,颤声道:“来了。”又冷声吩咐,“一个不留!”
无常闻言身子一松,晕了过去。
无常再有意识,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蜷缩在晏琅的身体里,却无法苏醒过来。
她日日都能感觉到沈南城守在床边,有时是在和大夫说话,有时是在静默的翻书,有时侯……倒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他说,琅琅……你不记得了,我却记得。十四岁时他被父亲软禁在桐城的别院中,娘亲去得早,连个在意他是否孤苦的人都没有。
偏是那一天,他在院子里练剑,就听到墙上微微的声响。十一岁的晏琅趴在墙头,露出尖尖瘦瘦的下巴,一双眼却皎如明月。
晏琅随父亲到桐城办事,居住的院子恰巧就在沈南城的隔壁。
少女被留在家中,只留了几个护卫守着,百无聊赖之际,爬树翻墙遇见了沈南城。
尔后她在桐城滞留的半个月,几乎都是与沈南城一起度过。那间清冷的院子终于如遇春暖,万物勃发。
沈南城教晏琅舞剑,教她做清甜的糕点,教她下棋,给她做花灯,为她扎风筝,满足少女一切的好奇和需求……可独独不能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晏琅离开那日,来向沈南城告别,泪眼朦胧了许久,才解下自己腰间的碧绿挂坠递给他,声音哽咽,“哥哥,我是都城晏家的晏琅,你一定要记得以后来都城找我。”
沈南城的手拂过她的发梢,然后挤出笑意应下,“好。”
后来父亲领兵出征,便带他上了战场,回来后论功封赏,又凭着身家势力,他年纪轻轻就被许继父亲的将军之位。
他回到都城时,正逢晏琅及笄,他想借着父亲的名义去赴宴,父亲早已从暗卫那里知晓当年的那段时光,闻言只是冷冷嘱咐,“她是晏家的人,你离她远些。”
他扮成父亲的侍卫一起观礼,终于看见那个已经长大的姑娘,一曲舞毕,美如清河。
上元节,他去城楼巡视回来时,看到沈岷城小心翼翼牵着晏琅的手走过冷清的街道,才知晓,原来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早已爱上别人。
那晚他回府,把碧绿的挂坠交给沈岷城,只说:“当年我在桐城时,与晏小姐有过缘分,如今她已有你,这是她的东西,我交给你了。”
沈岷城嗤笑一声,许是有些冒名的心虚,到底还是接过了温润的挂坠。
就此,他愿选择放手。
07
十日后,无常才又借着晏琅的身体引了点灵气,终于睁开眼那一刻,沈南城手中的书嘭然落地。
他已熬的十分憔悴,脸色青白,却几乎欢喜的疯掉。无常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你说的那些,我昏迷时都听见了。”
沈南城滞了一瞬,转身端过每日熬煎好的药,低低的笑了,“琅琅,如今你已是我的妻,就很好了。”
喂药的时候,才又道:“父亲想反,在边关暗暗培养自己的势力,陛下为灭我沈家,已筹谋许久。”
无常听他没有提起自己诡异的功夫,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陛下这次召父亲回来,是要动手了吗?”
沈南城颔首,“我是父亲的嫡子,陛下会先对我动手,你被我连累了。”
无常想了想,难怪沈老将军会防着她,道士那里,怕也知道她出了意外。沈南城喂她喝完药,便吩咐白鹭进来服侍她休息,自己转身出去了。
白鹭红肿着一双眼,道:“少夫人,那剑差一点刺透心肺,你怎么那么……”她叹了口气,止了言语。
无常闭上眼假寐,脑子里开始整理发生的一切。想起晏家,她合着眼问:“父亲他可来过?”
白鹭替她掩好被子,“不曾,但派了人来接夫人,将军闭门不见。”
无常轻应了声就不再说话,她元气受损,若没有道士留下的禁咒同时也能助她蓄些灵气,沈南城深爱的晏琅便再也不能醒来。
她睡的迷蒙,沈南城回来已是深夜,小心的在她身侧和衣而卧,感到无常的呼吸重了些,便知她醒了,“琅琅,父亲这月底会起事。”
无常睁大了眼问,“我是晏家的人,你不怕我告诉父亲吗?”
“若你愿意,但说无妨。本就已经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不过是还没撕破脸面罢了。”
默了片刻,沈南城的指尖落在无常的唇边,“你会告诉他们吗?”
“会。”无常很干脆的应声,“为人臣子,却要夺人江山,父亲谋反不会为天理所容。”
沈南城苦笑,“父亲从来不肯听我的劝,我也知此次是必败无疑,琅琅。我若死了,你便又忘了我罢。”
无常微微合眼敛了眸光,“我不会让你死。”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无常捏了把手心的冷汗,低声道:“你……害怕妖吗?”
沈南城微怔,随后闭眼笑了,“妖与人,应是并无不同。”
“琅琅,我信你。信你决计不会害我,即便岳父站在陛下这边。”
他安心的轻搂着无常的腰,语声笃定。父亲狂热的想要坐上那个位置,已不惜隐忍多年,这次迫切要反,也是陛下诱逼的,边关的势力或多或少正在往都城转移。
可他心里早有了明显的预感,这是不论怎么挣扎都会必输的局。身为沈家的人,他只能坦然而赴。
随着时间一日一日的过去,将军府看似平静,却在悄悄为都城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沈南城几乎天天早出晚归,疲累却毫无忧色。
无常在府里转来转去,也不知道在瞎忙活些什么,正一个人在荷塘附近转悠,就见前方突然出现的黑色人影,她猛的停住步子收了呼吸,而后那藏在宽大黑袍中的人缓缓转过身来。
无常面色一白,嗫嚅出声:“道士。”
道士冷冷的看着她,手中漾出浅红的光,“你忘了本分。”无常吓的后退几步,深吸了口气,才道:“我没有。我是想听你的话,可是一想到我要杀他,胸口就像烈火熬煎,我怕疼。”
道士的眼神柔和了些,“你是迷恋上他了,可只有你,除去他才能万无一失。”无常顿了一下,心乱如麻,“不能留下他吗?我可能是喜欢上他了。”
道士叹了口气,抬眼打量了一瞬四周,“我需要在陛下身边站稳脚跟。陛下之命,我不能违。你办完这件事,我就送你去浮玉山。可你若办不好,我会将你烧成灰烬。”
无常垂下头,眼中挣扎了许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了。”
道士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白小瓶递给她,“你跟了我很多年,念着这点情分,我把符水给你,它能止你的心疼。”
无常有些失落的接过,直到道士已离去好半天,才回了神,收好符水后,艰难扯出了一缕浅笑。
08
九月二十七,微落小雨。
久未现身的沈岷城出现在无常面前,他带了许多侍卫,还架着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沈南城。
他凝视了无常片刻,然后哑声道:“都带走吧。”
无常和沈南城被关进了一间偏僻的屋子,外间是重重把守的玄衣卫。沈岷城挥手让所有人退出去,轻笑着走到沈南城面前,“哥哥……我奉父亲之命得送你上路了。”
沈南城面色不变,“你以为杀了我,今日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你死了,我便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他年事已高,还会为难我吗?”
沈岷城讥笑,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沈南城,“阿琅也是我的,你不该碰她。”
沈南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不是惧怕,而是淡淡的怜悯和刀锋一般的冷意,“不过是父亲的一把刀,你当真以为自己姓沈吗?”
“你不过是父亲抱回来的一个孤儿,为的便是分散我的危险,我从来都真心待你,可你一直恨我,恨我夺走父亲的爱和一切的富贵权势,可我的阿弟,这些又有哪一样是你本就该得的?”
沈南城仿佛没看到沈岷城陡然苍白的脸色,仍是悲悯的淡笑,“你派人伤我许多次,我却次次放过你,这回若不是父亲的命令,你以为这样容易就能带走我吗?”
沈岷城强压着惊惧摇头,“不是这样……你在骗我!”眼中却是一片虚无的悲凉,因他心底已经开始相信沈南城的话,父亲对他,如今想来,当真没有一刻真情,他一直在怨恨沈南城,却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
“你若不信,自己去问父亲。”
沈岷城扔了剑,转身踉踉跄跄的离去。他终归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去向那个他渴望了二十年的人求证。
无常转了转手腕,绑的并不是太紧,便使了点灵力解开,顺便问沈南城,“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沈南城垂下眼眸,声音低涩,“我原本没想告诉他。”
无常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指,缓步走过去蹲在沈南城面前,“我是来杀你的。”
沈南城点头,眸中却是不相信,直到无常捡起地上的剑,他都在温和的笑,“琅琅,替我解开绳子,我……”
下半句话他没能说出来,因为那把剑已经贯穿他的心口。沈南城低下头,有点茫然的目光落在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上。
无常松了握剑的手,十指都在不停发颤,那把剑像是也插在了她的心口,比烈火焚身都要疼的多,可终究也是她自找的,“你必须死,我……会陪你而去。”
沈南城目光逐渐涣散,却吃力的牵着唇,“你不要做傻事……你叫什么名字?”
无常握紧发抖的手,心中的惶恐越来越重,她竟真的借着沈南城最爱之人的手杀了他,“你的妻,晏琅。”
“不是……你不是她……”沈南城微微仰起头,颤抖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她温婉娴静,你却是生性活泼,与晏家的人也很生疏,她爱吃甜……你尤爱吃辣……她爱的是岷城,你却好像有点喜欢我,更何况……我的密探早已探查到琅琅在喝药的那日便已死去。”
无常抹了一把眼睛,抑住满心的惊惶,颤声道:“无常,我叫无常,道士说,是世事无常的意思。”
“不好听……”沈南城虚弱的笑,胸前急促的起伏,“早知你与国师有关系,待我死了,你便……快些走吧。”
无常捧住他的脸,眼中涌满水汽,“你喜欢的是晏琅还是我?”
沈南城微微合上眼,苦涩的笑意却不减,“你为我挡剑那日……我才彻底放下了她。”此后,他便清清楚楚的告诉自己,她不是晏琅,真正爱着岷城的晏琅早已黄泉陌路,与已经放手的他并无半点关系。
“妖与人……真的没有什么不同。”意识越来越模糊,沈南城完全合上了眼,再无生息。
无常揉了揉酸涩的眼,原来沈南城,早已知她不是晏琅,也知她是妖,可还是全心全意的纵容着,为了那点尚不明朗的爱意。
她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沈南城。
09
九月末,沈氏谋反逼宫,帝王借助兴王的军队以雷霆的手段平叛,沈老将军与其子沈岷城被诛,余下沈氏全部充军流放千里。
都城的人很久之后还总是唏嘘的说起这一段,然后低了声音,又说起那个闻名都城的晏小姐,在沈氏谋逆之前便亲手杀了自己的夫君沈南城,然后服毒自尽追随而去。
无常自是没有听到那些,道士真的给了她自由,她便千里迢迢来了浮玉山,入眼是火红的一片,还不到火狐狸盛开之时,却已蓄了满山颜色。
她穿过树海,找了片开阔的地方坐下,然后取出袖中道士给她的瓷白小瓶,把瓶子里沈南城的精魂融进一棵高大的红树中。
随后她自己也化作一缕青光入了身旁的花树里,道士给她做的身体轰然倒地,又变成了一堆青白色的木屑。
这浮玉山上很静,也很美。她终于能和沈南城重新开始,虽然可能会等上百年,或千年,才能修出身体,才能相见相守。
可那也没什么关系,她能等。沈南城在沈老将军的控制下活的太苦太累,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便是重生。
无常在符水里注了灵力,可以保住沈南城的精魄。她便带他来了这里,等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她要亲耳听到他告诉自己,是否真的喜欢无常,名字不怎么好听的无常。
就此而已,她便已有了熬过千万年的信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