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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街 | 第五章 柳仁

2018-08-18  本文已影响56人  且吟且歌

“南宫令——”皇帝冷冽的声音幽幽传来。齐云泽打了个冷战,走出行列。披上伪装的他如今是个髯长二尺、面颐体阔的当权朝臣了。

“陛下。”他执笏欠身。

“朕记得你说,二十天内,侦破白衣女子案。如今,已过一月余。南宫卿还不能给朕一个交代吗?”皇帝的语气充满了冷淡与疏离。

“回陛下,此案的确有些棘手,是臣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还望陛下恕罪。”齐云泽除了低头认错,别无他法,“不过,臣已在排查京中所有歌舞坊,陛下若宽限几日,此案必有进展。”

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看来朕也高估了你。”他轻声道。

散朝后,齐云泽急急回到所谓的“南宫府”里,今晨苏玖的动作仍令他心有余悸。他修了封书,叫人往柳府送去。

柳府,柳大人府,柳仁的府第。

“老爷,南宫大人府上新送来的帖子,请您八月初一前去赴宴。”柳仁府上,一个家仆恭敬地呈上并不招摇的请帖。柳仁接过帖子,拆开浏览一番。

“我听说这位南宫大人并不轻易请人赴宴的,如今为何要请我呢?我可是与他向来并无深交。送帖子的人,还有说什么吗?”柳仁颔下的花白胡须微微颤动——他才刚刚不惑,却已显得这样年迈了。

“只是不断重复说,一定请老爷前去赴宴,说是大人有要紧事和老爷商量。”家仆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家仆退下,柳仁把请帖搁在几上,自己坐进了边上的楠木扶手高椅。

八月初一。沉香阁向来是富商大贾谈笑饮宴的地方,如今却吸引了两位朝中贵臣。柳仁一袭棉布衣服,杂在棉麻交织的人群中并不显眼。南宫令的帖子里明白交代了,要一个清净的角落,穿着与百姓相当。柳仁徐徐踱步到预订的座位,直身恭坐,等待着南宫令的到来。

约定时间刚过,南宫令微微发福的身形便出现在了沉香阁的门前。南宫令也同柳仁一样,穿着粗麻布的衣服。他已吩咐了不许排场接应,便只身迈入阁中,望见了柳仁,大踏步地向他行来。柳仁起身欲行礼,南宫令抬手制止了他,柳仁便只是拱了拱手。南宫令毫不客气,就在柳仁对面的空位坐下了。

南宫令坐下多时,却只是饮茶,用广袖阻挡了柳仁许多的疑问。柳仁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

“大夫何事,请卑职前来,还请大夫明白吩咐。”

南宫令捧着茶碗,抬眼瞥了柳仁一眼,随即仰头饮尽了整碗茶水,将茶碗搁在桌上,任它发出沉闷的声响。

“柳侍郎最近,可有听到什么风声没有?”南宫令神色紧张地凑近柳仁。柳仁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微微仰身退了半尺,答道:

“是何风声?卑职素来见识鄙陋,不曾听得外头的风声。”

南宫令叹了口气,极为不安地摇了摇头:“那柳侍郎总该知道,使近来京城人心惶惶的那个白衣杀手吧?”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唯恐他人听见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似的。

“大夫是说,那个被刑部通缉已久的青楼歌妓?”柳仁似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就是她。”南宫令点了点头,“柳侍郎可认得她么?”

柳仁惊愕地看着他,额前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急忙分辩道:“大夫此话何意?卑职虽然才疏学浅,但并不曾做那些枉法的勾当,又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青楼女子呢?”

南宫令轻声笑了起来,又端起一碗刚斟上的茶,仔细地向碗中吹起了气:

“柳侍郎不必紧张,某并不是这个意思。某今日请柳侍郎来,是要救阁下的性命的。”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柳仁听他话里有话,急切地想听下去,又不便直接问。幸好南宫令话锋一转:

“朝中诸位大臣接连遭遇不幸,某不希望柳侍郎是下一个。”南宫令说着,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沉香阁的小竹楼下是一片荷塘,每到夏日,朵朵粉荷便散发出阵阵馥郁的香气,让竹楼中饮宴的客人们沉醉在这袅袅荷香中,沉香阁也因此得名。如今芙蕖刚刚谢去,只留下半亩枯叶,一池败花。塘中的淤泥绿油油的,在水面上来回漂动。

“你看,芙蓉都凋尽了。”南宫令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小二呈上菜来,南宫令便不再说了,招呼着柳仁动箸。柳仁脸上应和着,内心却早已不安起来。

一盘清炒芦蒿,一份酱汁螺肉,简单却不随意,南宫令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柳兄,这螺肉虽不如中秋之日的肥美,却也是极鲜嫩的,再浇上一层厚厚的芡汁,滋味自然不错,柳兄何不尝尝?”南宫令啜了几口酒,不免有些醉意,与柳仁愈发亲热起来。

“大夫客气了,卑职受宠若惊。”柳仁依然客气着,敷衍地夹起一块螺肉,还没品出味道便胡乱咽了下去。

“诶我说柳兄,你的气色可不太好啊。听闻柳兄当年也是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红粉知己成群,今日柳兄这样,可是看不上小弟咯?”南宫令带着醉意,向柳仁杯中斟满了酒,“柳兄别担心,这芦蒿配酒,最是清爽可口的了。可惜柳兄不能常到敝处做客,不然呀,我一定亲自下厨,让柳兄尝尝我的手艺,那可比这阁里的好多啦!”

“大夫怕是听差了,卑职哪有什么风流往事……”柳仁呵呵地笑着,寻思着什么时候接着南宫令上面的话讲下去。

“嗯?没有吗?”南宫令饶有兴致地靠近柳仁,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忽而又转开视线,再次端起酒杯。

“大夫方才说……说……是要救卑职的性命?”柳仁试探地问道。

“柳兄,我这个人平时说话口无遮拦的,想到什么便说了,言过其实的也是有的,柳兄还是不要往心里去了吧。”南宫令摆了摆手。柳仁只好又将疑问咽了回去。

“今日之后不久,便是中秋了。柳兄府上,想必也是要举办家宴的吧。”南宫令放下酒杯,拾著道。

“是。”柳仁道。

“宴席上若没有歌舞取乐,又有何乐趣可言呢?”南宫令笑道,“论这京城中的歌舞坊啊,可都比不上清菡坊。那坊里的头牌姑娘,可真的是天姿国色呀……柳兄若是能请到她们,那就是真的幸运啊……”

半个时辰后,南宫令走了。柳仁起身送他,他摆了摆手,将他留在原地,自遣家人结清了餐钱,踏上马车,径自离开了。

柳仁行礼毕,抬起头来,望着南宫令大步流星的背影,心中却激起了万丈波澜。

风流往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许久许久,都没有人提起过了。

三十年前的新年。

“卖糖人了!又甜又好看的糖人!”几个孩子围在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好奇地看着手艺人画着一个又一个形象的糖人。最小的孩子才刚能跌跌撞撞走路,刚好与画糖人的台子一样高;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两只深黑的眸中写满了天真。

“容妹,这个糖人你拿着。”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扎着总角,把刚买的糖人往身边懵懂的小女孩手里一塞。

“谢谢仁哥哥!”小女孩高兴地绽开了笑容,接过糖人,端详了几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呀!那边的梅花真好看!”小女孩突然欣喜地叫了起来,直盯着远处的一枝红梅不放,连手中的糖人也忘了吃。

“小容你等着,我这就帮你折了来!”最大的孩子说着,纵身跳上了墙头,顺着矮墙一路到了那花前。

“泉哥哥小心!”小女孩站在墙边,担心地叫道。

男孩折了梅花,又顺着矮墙回来。却听得墙那头有人叫喊:“哪家的顽童,又到这里来折梅花,也不知道心疼花儿!”男孩跳下墙头,将一大枝红梅递给小女孩,大喊“快跑!”,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看弟弟妹妹嬉笑着跑向远方。

那年容儿七岁,仁儿十岁,泉儿十二岁。

渐渐地,容儿长大了,不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了。仁儿却仍不时去找她,教她吹笛,听她弹琴。人们都说,这俩孩子最要好了,不如早定下来,也省了麻烦。

不料人事难料。仁儿和泉儿的父亲病重,一纸遗书让泉儿迎娶容儿。仁儿差点也去了半条命。他想去找容儿,想拉着她的手逃到天涯海角;他想与兄长争辩,无奈长兄如父,父命不可违。

柳府里再也不见仁儿的踪影。有人说,他是外出经商去了;有人说,仁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一晃十余载,仁儿回来了;却再也不是当年的仁儿了。

想到这里,柳仁的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其他的,他都可以不在乎,只是最终,还是害了容儿。他对不起容儿。他配不上她。柳尚泉家被诛的时候,他就在门外看着,看着他的大哥,他曾经的恋人,在他的手里,一步一步地趋向灭亡。倘若容儿尚在人世,她也不会愿意看到,他变成了这幅模样吧。

柳仁回到府中,家仆刚摆好晚宴,妻子上前为他宽衣。这一门亲事,自然是按照官场上的风俗作的。柳仁膝下的独子,却是小妾所生,如今送入学堂读书,隔个一年半载才会回一趟家。柳仁甩了甩手,坐于几前。

“老爷,”妻子端过酒来,斟于他杯中,“桂月十五的宴席,帖子都对过了,还需要妾身做什么吗?”

柳仁呷了一口酒,皱了皱眉,回想着上半日南宫令的话,缓缓道:“嗯……歌舞坊的节目可挑好了?”

妻子一愣:“还没有……妾身,还未想好……”

“我听说,清菡坊最近新排了支曲子,声名甚嘉。”柳仁执起镶玉的双箸,似无意地说道。

“是了,妾身明儿便着人去请。”妻子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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