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光和美的秘密透露了出来

2023-04-23  本文已影响0人  吴玫

在这本由柏栎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魔术师》之前,我读过科尔姆·托宾的另一本与之相关的书《黑暗时代的爱》。那是一本随笔集,收录了托宾状写作家的10篇文章,“从王尔德到阿莫多瓦”是该书的副书名,也标识着托宾所选作家的年代跨度。那么,从王尔德到阿莫多万,排列在中间都有谁呢?罗杰·凯斯门特、托马斯·曼、弗朗西斯·培根、伊丽莎白·毕晓普、詹姆斯·鲍德温、汤姆·冈恩等。要一下子辨别出科尔姆·托宾所选择的这些描述对象的共性,非得拥有非常开阔的阅读视野,像其中的罗杰·凯斯门特和汤姆·冈恩,我是读过《黑暗时代的爱》才知道他们是谁,当然,读完《黑暗时代的爱》,科尔姆·托宾将他们写进一本书里的答案,也水落石出——科尔姆·托宾选取了与自己有着相同性取向的以文字为生命的前辈来一一剖析,是为了证明这一群写作者因为杰出而特别吗?这一猜想让我读到以德国作家托马斯·曼为主角的《托马斯·曼:被传记者追逐的退场》时,兴奋地准备迎接科尔姆·托宾给予托马斯·曼的赞誉,然而,他却用了不小篇幅证明了托马斯·曼与他最为波普的小说《死于威尼斯》之间的关系。他的言之凿凿,逼迫我再次找出《浮士德博士》,想以后者来反证,《死于威尼斯》只是托马斯·曼的虚构。

瞧,托马斯·曼的忠实粉丝是多么不愿意他的性取向被白纸黑字得令人无法回避!也投射出,伟大的作家已经过世半个多世纪,这个世界依然侧目他对亲密伴侣的理解。

因而,迟迟不敢撕去《魔术师》的塑封,我怕《黑水灯塔船》、《布鲁克林》、《诺拉·韦伯斯特》的作者,会依循他一贯的创作手法,如住进所写人物的内心深处一般,直把他或她的所在所见所想毫不无掩饰地抖搂给读者,让我们笑,更多的时候让我们肝肠寸断。

而我知道,因长篇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早年成名的托马斯·曼,于1929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为祖国争得荣誉后,祖国并没有如他所愿让他在慕尼黑波琴格街那栋用稿酬替自己和家人修建的避风港里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安排日常生活,亦即上午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地躲在书房里写作,剩余的时光里则与默契了一辈子的妻子卡提娅肩并肩地外出散步、阅读、与孩子们嬉戏。不得不面对人生重大变故时,敏感的托马斯·曼,是否曾心碎过一地?再由外表粗犷、内心细密的科尔姆·托宾将往事娓娓道来,怎能不叫人读得情不自禁地瑟缩痛惜?

等到在瑞士度假的托马斯·曼一家远眺慕尼黑而回不去时,已是1933年,那时,作家已经年过半百,也就是说,从1891年开始展示托马斯·曼人生的《魔术师》,到他回不了慕尼黑那栋已经与他长在了一起的房子时,全书已推进到一半之处。能够紧跟科尔姆·托宾读到这里的读者,此时已经知道,能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托马斯·曼曾经面对过什么。

细心的科尔姆·托宾,为《魔术师》的读者附上了一张“重要人物表”。这张“重要人物表”上,主角之后便是他的母亲和长兄海因里希·曼。是因为托马斯·曼的父亲早逝托宾才没有将他列入表中吗?但是,父亲得知第二个儿子梦想成为作家时,也像人物表上名列第二的妻子茱莉娅·曼一样,觉得曼家只能成就一位作家而他们已经把这个名额给了长子海因里希·曼。尤其当托马斯·曼丢掉家里安排给他的工作执意写文为生后,几篇短文根本打动不了已成寡妇的母亲也就罢了,甚至,托马斯·曼已经以《布登勃洛克一家》名噪一时之后,母亲依然故我地相信曼家的作家只能是海因里希。将《魔术师》读到终章,我们就会知道,同为作家的海因里希·曼,交出的成绩单不能与弟弟托马斯·曼同日而语,然而,“时光倒流七十年”只能是一部电影,可以想象,不放弃的托马斯·曼当年得怀揣多大的勇气才挣脱家庭甩给他的限制。而科尔姆·托宾,以逐年记录的方式不疾不徐地叙述托马斯·曼是如何走通作家这条路的同时,特别交代了海因里希·曼的人生结局,他是想替托马斯·曼奚落父母当年的偏袒吗?没有。他并置曼家两兄弟的人生,只是为了强调,作为几乎一亮相便获得满堂彩的托马斯·曼,之后的每一部作品,依然给读者以迟疑、忐忑、欲说还休的感觉,不就是早年的家庭生活留给他的印记吗?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滑入沟渠、而是将忽视化为自己作品中的独特气质,这是否科尔姆·托宾在《黑暗时代的爱》之后很快将其中的托马斯·曼单列成一本书的主角的原因?是焉非焉,科尔姆·托宾一定在托马斯·曼的人生长河中照见了自己。

尤其是科尔姆·托宾“照录“托马斯·曼性取向的那些篇章:1933年,滞留瑞士的托马斯·曼得知纳粹已在柏林公开焚烧书籍后,“他明白最重要的资料是他的日记。日记藏在他波琴格街书房的保险柜里。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它们。”当然,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科尔姆·托宾关于托马斯·曼生发自日记的担忧:有些名人的日记不是拿来公开发表的。可是,再往下读,“日记里有许多他珍爱然而无法与人分享的时刻。……日记中最令他担心的是对一个名叫克劳斯·霍伊泽尔的男孩的感情……”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唯有担忧过托马斯·曼的担忧的科尔姆·托宾,回溯1933年时让托马斯·曼牵肠挂肚的留在慕尼黑波琴格街书房保险柜里的日记,才会写出让我们几乎听到了日记主人加快了许多的心跳的文字。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锥心之痛中,再读到“他(托马斯·曼的小儿子米夏埃尔)解说这段小提琴是出自阿诺尔德·勋伯格的四重奏慢板。他开始演奏了,托马斯觉得听着像是一组哭声与另一个更执着不移的声音在较劲,这个声音逃过强烈,他听不下去。”、“托马斯会播放勋伯格的《升华之夜》,他后悔用小说伤害了这位作曲家。这首曲子紧张而克制,但流露出精心调配的各种情绪”等等托马斯·曼借音乐宣泄苦闷和无奈的段落,谁还会以为那只是作家囿于音乐的即时反应?

作家、同性恋、酷爱古典音乐,与传主的背景多处重叠的科尔姆·托宾,还原的托马斯·曼聆听阿诺尔德·勋伯格音乐时的即时反应是否真切?读一读《魔术师》的结束段落吧。

在那个段落里,科尔姆·托宾借托马斯·曼的母亲之口讲述了一个故事:巴洛克时期的管风琴大师布克斯特胡德有一个能让人成为最伟大作曲家的秘密,他扬言愿意透露给娶他最小女儿为妻的年轻人。年轻的作曲家巴赫得知这一消息后,餐风露宿地前往吕贝克,等他抵达吕贝克走近正在教堂里演奏管风琴的布克斯特胡德时,几乎已经绝望的管风琴大师看见巴赫身后有光,“他看到了巴赫,也看到了他身后的光,那是巴赫一直都有的光,来自他灵魂的光。他知道这就是那个他要对之讲出秘密的人。”

“但那是什么秘密?”托马斯问。

“他就是美,”母亲说,“那个秘密是美。他告诉他,要大胆地把美谱进他的音乐。”

所以,科尔姆·托宾笔下的托马斯·曼的瞬间反应真不真切,又有什么关系?1955年,托马斯·曼去世、科尔姆·托宾降生,后者都无法像巴赫亲炙布克斯特胡德那样与托马斯·曼见上一面,但是,他有通往托马斯·曼心灵深处的秘密通道,而今一本《魔术师》将光和美的秘密展露了出来,那我们,就领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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