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下的鱼
她在飞机上装睡了一路。
阳光透过云层,透过窗子,在她脸上荡漾出边界不清的光圈,她感到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烫,于是侧了侧身子,苏晨的肩膀就正好接住了她下坠的头。
她继续装睡,他继续低头凝视她的脸。这张脸干干净净的,甚至有点寡淡,眉毛是轻描淡写的,嘴唇也是轻描淡写的,唯有鼻梁上的一枚黑痣让她的五官鲜活了一点。她的睫毛稀疏而柔软,温顺地盖在眼睑上,令她看起来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狗。
苏晨握住她的一只手,那只手一如既往的冰凉,仿佛她是生活在冰冻的世界里,表情是被冻住的,语言是被冻住的,年龄也是被冻住的。她看起来真不像三十多岁的人,但也不像二十几岁的姑娘,皮肤没有一丝细纹,却也没那么饱满弹滑;眉眼间没有岁月沉积的痕迹,却也看不出青春少女的气息。
她轻抿嘴唇,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尽量放松两腮的肌肉,思忖着自己的睡脸在苏晨眼里是不是足够好看。她不是不想和他聊天,只是他们仅剩下飞机上这两个小时的相聚时间,而沉默能将时间拉长。空姐开始给乘客分发食物,路过这对凝固在空气中的男女时停顿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问,便又走开了。推车上的饮料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飞机降落时,她把头从苏晨肩上移开,舒展脖子,打了个优雅的哈欠,故作羞怯地捏了捏他的肩膀,“睡了一路,你胳膊都酸了吧。”
他陪她去取行李,然后拖着她的行李箱将她一直送到了出租车停靠处。拉开车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拽住她的胳膊,“要不,你今天去我那儿吧。”她低下头,软软的睫毛翕动了一下,声音轻且坚定:“不行。” 他不甘心,又问了一遍,她依旧拒绝。
她关上车门,也不再看他一眼,就这么离开了。出租车里弥漫着廉价的烟味,腐烂的水果味,焦朽的人造皮革味。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滚,酸酸的液体正顺着食管往喉咙处攀爬,她连忙摇下车窗,让外界的气流进来。但入冬后的北京,气候糟糕得令人陡增烦恼,天空从不是清透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尾气,阳光被隔绝在了平流层之上,整个城市笼罩在穿不透躲不开的阴霾中。
她闭上眼睛,把在漳州发生的故事全部从记忆深处掏出来,在脑海中又添油加醋地重演了一遍。这座明丽的小城就好像乌龟的硬壳,是一个随时可以缩进去保护自己的地方。
她和苏晨是项目组的搭档,她是项目经理,他负责包装设计,这是他们第三次被派到漳州出差了。对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南方小城的冬天,就像一个柔软又热烈的情人,阳光穿透湿润的空气,将身体里每一个枯萎的细胞注满了能量。刚到酒店安顿下来,她就迫不及待地脱掉羽绒服,换上短裙丝袜,想趁着太阳下山前去城墙边逛上一圈。苏晨把行李往自己的房间一扔,衣服也没换,便直接踱到她的屋内,将她拦腰抱起,抛到了床上。
“你想不想我?”他的两只大手紧紧钳住她纤细的手腕,鼻子里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她感到耳根处一阵发痒,一边“咯咯”笑着,一边用力从他身体下挣脱出来。他像捉一条溪中的小鱼,又把她拽进了怀中,带着逼问性质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吹进她的耳朵:“你,想不想我。”
她只顾着笑,脸涨得红通通的,两只拳头轻飘飘地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两个人就这么闹了一会儿,嬉笑声渐渐变成喘息声,刚换上的短裙丝袜也被丢到了长绒地毯上。
阳光挑逗着梧桐叶,微风挑逗着白窗帘,在她的记忆里,好天气都是这样浪漫多情的。他睡着了,皮肤上还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他从背后紧紧抱着她,好像要把两个身体挤压成一个。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半眯着眼睛看他,凉凉的指尖滑过他宽阔的额头,俊挺的鼻梁,瘦削的下巴。他多年轻啊,头发茂密,喉结在皮肤下起起伏伏,而她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老了,衰老得面目可憎。她把脸填进他下巴和脖子间那道优美的弧线里,微张嘴唇,用气体发出轻轻的声音,“想你了。”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声,顺势把她搂得更紧。
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但只有她暂时从婚姻中出走,他从办公室逃离,他们两个才能做一对自由自在的恋人。她进公司比苏晨晚个一年,是空降过来做项目经理的,半大不小的公司,人际关系说不上有多复杂,但突然来了个陌生领导,老员工心里难免不舒服,总觉得已经达成某种平衡的工作环境受到了威胁。她不爱搞拉拢人心那一套,入职时连自我介绍都懒得准备,与同事的交谈也仅仅局限在工作上。她与周围保持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疏离感,不爱理人,别人也自然觉得她不够友好,每天午休时,她就独自在餐厅一角默默吃饭,看上去好像同事都在疏远她,实际上是她疏远了所有人。
她是自卑而忐忑的,对陌生人和陌生环境都心存戒备,像一只随时准备起飞的鸟,只要一有什么动静,就要与地面上的一切断个干干净净。起先苏晨出于礼貌,会主动端着餐盘坐到她的桌子对面,找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打破沉默。她兀自以沉静的面孔武装自己,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他的问题,堵住了所有话题深入下去的可能性。她三十二岁,他二十五岁,差了两个代沟还多,有什么好聊的呢。
出租车驶出了四环,她睁开眼,明媚的漳州像一幅海市蜃楼,戛然消失。机场已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苏晨也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她身体里饱满滋润的细胞又开始渐渐枯萎了。一股巨大的哀愁劈面而来,一时间压抑得仿佛呼吸道被水泥堵住,她不禁捂住脸,失声痛哭。司机师傅一时慌了手脚,问她是不是想家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不说话,只是频频点头,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打湿了湖蓝色的围巾。
到家后,她用钥匙扭开门锁,一开门,竟看见丈夫赵洋围着围裙迎了出来。她急忙抹了一把脸,换上一副幸福满溢的面孔,生怕脸上的泪痕成了她偷情的证据。地是刚拖过的,床单也换了新的,花瓶里插着娇艳欲滴的玫瑰,厨房里传来阵阵炒菜的香味。她问赵洋:“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赵洋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说调休了半天,早点回家给老婆接风洗尘。
她心里油然生出愧疚感,或者说她觉得这个时候就应该愧疚。愧疚,似乎是她能回馈给赵洋唯一的礼物。她从背后抱了抱赵洋,手肘机械而僵硬,随后她又吻了吻他,嘴唇碰上他的脸后就立刻缩了回来。
“老婆,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赵洋堆着笑容,日渐圆润的脸颊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圣诞节部门组织去韩国玩儿,我又不能在家陪你了。”
她望着他鼻尖上沁出的油脂,胃里又涌出了一路上晕车的恶心感。她冷笑了一声,问道:“自费?”赵洋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去韩国又不贵,花不了几个钱的。毕竟我在部门里算后辈,还是要尽量融入集体啊。我这不都是为了事业嘛,以后赚钱了好给你买包。”
她又冷笑了一声。赵洋的领导自从离婚后,就格外喜欢组织同事聚会,情人节时去了海南,七夕时提议去日本,而且每一次都是员工自掏腰包。偏偏赵洋性格懦弱,最怕得罪人,哪怕信用卡里欠着一笔债,也要硬着头皮借钱买机票。这些年来,她负担了大部分房贷,一年到头也买不了几件衣服。赚钱买包?简直就是个冷笑话。
她很生气,或者说面对这样的老公她应该感到生气,可是她的心却仿佛一个卸掉重物的热气球,轻飘飘地,越升越高。愧疚感消失殆尽了,她问清楚他离开的时间后,在脑海里自编自导起她与苏晨圣诞节约会的场景。凄美的,热烈的,温情的……她不厌其烦地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模拟了一遍,但仍觉得意犹未尽,于是便又把在漳州的回忆翻出来,仔仔细细地咂摸了一番。
赵洋的殷勤大概只持续了一顿饭的时间。酒足饭饱后,他就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半躺在床上,打起了游戏。她催他去洗碗,他说等打完这一局的,然而他打了一局又一局,直到肉汤凝固在了盘子上。她毕竟爱干净,终于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只好默默起身,把油腻的碗筷放进热水中。水汽氤氲着,她一时间又走了神,目光穿过不足五平米的厨房,一直望到了两个月前的一池温泉里。
冰河下的鱼那是北京刚降温时,公司组织员工下班后去一家新开的露天温泉馆团建。馆内人不多,环境格外雅致,白色的水汽漂浮在池子上方,与院子里的松柏相映成趣。她坐在池边的台阶上,与同事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安静地观察着空中的寥寥星辰。一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冷战,于是把身子往水下挪了一个台阶。仍是觉得冷,便又把身体往水里探了探,最后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水面上。舒缓的水流包裹着她的身体,细腻的水汽钻进了她的鼻孔和眼睛,星星变成了双数的,松柏变成了双数的,池子里的人也变成了双数,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种对称的和谐。一阵困倦袭来,她感到越来越放松,皮肤在热水的浸泡下正逐渐膨胀,五脏六腑也跟着一点点膨胀开来。她变得越来越轻了,身体膨胀成一个庞大剔透的气泡后突然爆破开,散成了水面上星星点点的亮光。她头脑里空无一物,只剩下一片白茫茫、暖融融的雾气。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苏晨刚刚把她从水中拎了出来,像拎一只软绵绵的小动物。夜间的冷风带走她体表的热气,令她清醒了不少。“你泡了太久,中暑了。”苏晨解下自己的浴袍给她披上,又喂了她几口水喝。浴袍上残留着苏晨的体温和气味,在这个潮湿的地方,那气味竟然清清爽爽的,像小婴儿的爽身粉,像太阳晒过的棉被,像秋天脱了水的桦树叶子。他俯身帮她系好浴袍的腰带,头发上的水珠落到了她泡皱的手背上,一瞬间,电流贯通全身,她酸软的四肢突然痉挛了一下。她咬着下唇,不知道该来个怎样的开场白,终于能够说话时,她竟是指着他裸露肩膀上的刺青,突兀地问道:“这个文身是什么意思?”那是三个藏青色的图案,每个有硬币大小,枝枝蔓蔓的线条从圆心生长出来,纠缠成复杂抽象的图腾。他笑笑,不说话,亮亮的眼睛直望进她的眼底。她隐约觉得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指上的钻戒。婚戒,就是用来阻止一切故事发生的。
自温泉之夜后,苏晨对她变得热忱了不少,每天早早地来到公司,帮她泡好咖啡,洗好水果,再给她办公桌上的绿植浇一点水。偶尔气氛活络时,还会跟她开一个轻浮的玩笑。她并不接招,却也不似之前那么冷淡,只是欣然享用着他对她的调情。她安慰自己,调情又不是出轨,结婚多年的人,总免不了在外和异性调调情,要不然拿什么来缓解婚姻的干涩沉闷呢?她又摸了摸戒指,好像这是一个开关,能在节目开始前,就及时地关掉电视。
然而故事一旦有了开头,就很难不发展下去,无论是“命运”这个形而上的东西,还是故事里的男男女女,都饶有兴趣地想试探故事的走向。她最终还是跟他发生了关系,总之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在第一次去漳州出差的那几天上演了。
很多年后,她都一直在想,老天爷怎么那么喜欢恶作剧呢?明明知道他与她之间欲说还休的情欲,却还是故意制造了二人一同出差的巧合。男女同事单独出差,这种事情单从字面上看,就能嗅到其中剑拔弩张的暧昧。远离熟悉的人群,熟悉的环境,一男一女在陌生的城市里共同工作,相互了解,彼此靠近,除非二人的脾性实在相差太远,否则很难不擦出欲望的火花。她和赵洋,还有身边很多朋友,年轻的时候都极其厌恶出差,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反倒盼起出差了。对久居婚姻中的人来说,出差就是一场短暂又叛逆的私奔。
第一次出差,她和苏晨总共在漳州住了三个晚上。第一晚,他们和客户吃饭到深夜,他游刃有余地活跃着饭桌上的气氛,一杯接一杯地帮她挡住对面递来的啤酒。回到酒店时酒精已经上头,他头晕想吐,她匆匆下楼买了绿豆汤和醒酒药给他,然后疲惫万分地回到自己房间,洗掉身上的烟酒味,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了天亮。他们俩的房间紧邻着,她的床与他的床之间,只隔了一堵薄薄的墙。第二晚,他约她去漳州的老城区散步,那天恰逢中元节,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不时冒出一团暗红的火焰,那是人们在燃烧纸钱和纸元宝,悼念逝去的亲人。火焰忽明忽暗,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他说:“今晚看恐怖片多有气氛,一会回酒店我们一起看吧。”她说:“要看你自己看吧,我可要早点睡了。”说话时又有意无意地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好像拿着一把遥控器,“啪”地关掉了即将上演的节目。那晚她很早就躺下了,却辗转反侧睡不着,十二点时听见隔壁的门扭开又“砰”地关上,宾馆的走廊里传来沉闷却清晰的踱步声。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想着莫不是他就要来敲她的门。如果他真的来敲门,她到底要不要开门呢?如果她开了门,她又该说点什么才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呢?那脚步声忽远忽近,想必是他紧张得手足无措,正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最终,他没来敲她的门,隔壁房间的门再次发出“砰”的声响后,整个酒店归入了寂静。
第三晚,她接到临时通知,本来已经通过的提案出了问题,务必要抓紧修改,赶在第二天飞机起飞前发到客户的邮箱里。上百页的PPT,这工作量几乎让她崩溃,对工作的厌恶已经升到了临界值,一触即发。若不是为了生存,谁愿意在这种破公司做牛做马呢?所谓职业理想这种东西,对不起,早在几年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铁青着脸,跟苏晨要了烟和打火机,在酒店楼下一根接一根抽着。苏晨默不作声地在她身边陪她,直到她抽完了最后一根,才开口道:“没事儿,我帮你。”他声音温和而平静,短短一句话,就像温热浴缸中绵密的白色泡沫,让她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她突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论年龄、资历还是职业,她都比他高出许多,而来漳州这些天,好像她一直是被他照顾着。
那一晚,在她的房间里,他们捧着笔记本电脑,各自占据着床的一头,噼里啪啦地赶工。她负责修改PPT上的文字内容,改好之后就发给他,由他来细细地调整字号、格式和配图。他们之间的配合异常紧密默契,连一句废话都不曾说过,如果这个场面是一场电影,那么背景音一定是钟表发出的短促的咔哒声。
就这样一直忙到了凌晨,她抬起酸痛不已的胳膊,轻巧又郑重地点下了“发送”键,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完美。”她盯着发送成功的邮件,自言自语道。“完美。”他说了同样一个词,眼睛却是望着窗外。
太阳出来了,天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来,在地毯上画下一道金色的线条。她走过去拉开窗帘,一整片朝霞就跃到了她的怀里。天空和云都被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楼顶也是一片金灿灿的,酒店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此时也都是金色的了。她回头望望他,他也已经来到窗边,皮肤光滑,面庞纯洁。然后,他们自然而然地就接吻了,好像如若不接吻,就对不起这场灿烂的日出,对不起一整夜紧锣密鼓的工作。
苏晨把手伸到她的衣服下面,剧烈地喘息着,浑身不停地发抖,简直比十七岁初尝禁果时还要紧张。而她却表现得异常放松,身体躺在软软的床垫上,一如躺在轻飘飘的云朵上。
他们的第一次结合非常潦草,甚至可以说是糟糕,但她完全不在乎,她贴着他的皮肤,感受到了一种异常奇妙的幸福。更奇妙的是,背景音里钟表的咔哒声停止了,时间也静止了,她与他,与整个漳州,都仿佛封存在了一枚晶莹的琥珀中。
过了好一会,苏晨才拿掉遮住脸的被子,战战兢兢地说道:“对不起,我有点紧张,刚才……不是我的真实水平。”
她噗嗤一笑,像母亲接到放学的儿子那样,从容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是不是因为我太老了?”他神色严肃,一本正经地说:“你真的一点都不老,你很好看,很特别,从你来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你了。”哪怕语气诚恳,这样的恭维仍然令她感到不自在,她不知如何接下去,便只好轻轻咬住他的嘴唇,算是对他的回应。
然后他们又做了一次,这一次激烈而绵长,等到精疲力竭后,就披着被子坐在床上,欣赏冬日里依然鲜绿的漳州。
窗外传来急促的车喇叭声,接他们去厦门机场的出租车早已停到了楼下,若再不动身,势必会误了当日的飞机。她依依不舍地从他怀中钻出,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然后两个人在沉默中整理散落各处的行李。司机已经不耐烦地打电话催促他们了,他们穿好外套,最后望了一眼乱蓬蓬的白色大床。
咔哒。酒店房门关上了。咔哒咔哒。钟表恢复了行走,时间又开始流逝了。
回北京后,他们又秘密地约会了几次,地点大多是在苏晨的出租屋里。那是一间不足五十平米的两居室,主卧住着苏晨的大学同学,他住在十平米的次卧里。狭长的卧室,电脑桌与单人床占据了一半的面积,另外一半,是堆成小山的书籍、唱片和DVD。她穿过窄窄的过道,没看到椅子,便在床边坐下,手掌摩挲着深蓝色的床单。“这些书和碟都是你买的啊。”她问。
她和他蹲在地上,头碰到一起,在一堆影碟中翻出一部感兴趣的老电影,然后拉上窗帘,并排坐在床上欣赏。但很少有一部电影能够完整看完,他们总是看着看着就越靠越近,最后默契地脱光衣服滑进被子里,配合着老电影的配乐激烈地做爱。结束之后她就枕着他的胳膊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简陋的小房间里,在这样粗糙的深蓝色床单上,她总是睡得异常踏实。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频繁地失眠,不得不借助安眠药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后,就会梦到老家的河流,还有河里的黑色鲤鱼。突然间,好像水中的氧气都被抽干了,鱼儿们停止游动,集体把头伸出水面,朝着太阳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紧接着,天空中开始下雪,河面瞬间成冰,它们的嘴巴终于停止了翕动。她站在河岸上,只见冰面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雪,雪地里伸出一只只黑色的鱼头,它们都张着嘴巴,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冰河下的鱼天黑下来,她穿好衣服准备回家,任他如何挽留,她都不肯留下来过夜。她说不清楚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回家,赵洋总是在外应酬,就算回家,要么打游戏,要么倒头就睡。记得刚结婚那两年,她经常通宵加班,赵洋起先会体贴地打电话问她一问,后来不知道他是习惯了她不回家,还是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便对她的夜不归宿闭口不问了。她曾怀疑过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他的衣服上嗅不到任何香水味,衬衫领口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口红印记,久而久之,她也不再关心他是否出轨了,他不在家,她反倒自得其乐起来。
她不爱那个家,却必须回去,好像回家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警告,是一种和婚戒一样阻止故事深入发展的开关。
她唯一一次在苏晨那里留宿,就是圣诞节那天。苏晨请她去西餐厅吃饭,她不忍让他破费,便谎称不饿,只点了最便宜的汤和沙拉。其间也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各自的学生时代,从而她也知道了有关苏晨肩膀上文身的秘密。那是他初恋女友名字的缩写,三个字母被设计成了三个纠葛缠绕的图腾。苏晨曾和她相恋六年,后来他来了北京,女孩回了老家,就这么分手了。分手后苏晨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亲自设计了这三个文身图案,企图以针尖挑入皮肤里的那种痛苦抵消失恋的痛苦。
她听他平静地讲述曾经的情事,心里竟然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沙拉变得索然无味,冷掉的汤有一股难闻的腥气,她仿佛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出现在餐桌的另一侧,正带着嘲讽的笑容看着她。她手抖得厉害,饭也吃不下了,嫉妒的藤蔓在心里扎下根,迅速地生长。她妒忌他年轻,可以疯狂地做些不计后果的事;她更妒忌那个女孩,竟然有人愿意忍受蚁啮的痛楚把她刻进皮肤的肌理里。她大发脾气,说她根本不想听他曾经爱过谁,还把一碟番茄酱抹到了他的白衬衫上。酱汁在他的衣服上晕染开来,渗透进棉布的纹理,这片红色印记估计是洗不干净了。洗不净也好,就当是她也给他留下了什么洗不掉的痕迹。
他倒也不生气,只是宠溺地看着她笑。她突然感到十足的懊恼,心想自己有什么资格生气呢,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莫名其妙发脾气的样子简直像个小丑。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到了盘子上,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他自知没法挽留她,便一直把她送到地铁站,然后望着她进站的背影惆怅了好一阵。
她完全不想回家,把脸藏在围巾里不停地哭,等十号线已经绕完了两圈后,她意识到她可能是爱他的。这两个多月来她的出轨与寂寞无关,与老公是个怎样的人无关。她出轨,就是因为,她爱上他了。然后她擦干眼泪,直奔他的小出租屋而去。她敲开门,看到了苏晨错愕的表情,“今晚我住你这里。”他挠挠头,被她的反复无常弄晕了头脑,但终究还是喜悦的,便赶紧拿出拖鞋给她换上。苏晨的室友这晚恰好在家,从客厅穿过时与她打了个照面,他扳着肩膀一直把她推到了室友面前,“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
她措手不及,喉咙仿佛被“女朋友”三个字噎住了似的,一时间连招呼都忘了打。和他在一起的这两个月,她从未思考过她在他心里的角色,只觉得能够享受当下的欢愉就已十分奢侈。像他们这种躲在暗处的情人,最忌讳的就是多想,想多了难免自取其辱。她之于他,是猎物之于年轻的猎人,还是糖霜之于巧克力蛋糕,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说自己是他的女朋友,她并非不开心,但开心背后,她隐约觉得故事即将变得失控了。不行,她得夺回遥控器。
她越发小心谨慎起来,上班时刻意与苏晨保持一定的距离,偶尔两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的眼里也绝不传递一点蜜意柔情。但苏晨却总能露出破绽,他喜欢在她办公桌附近晃来晃去,喜欢有事没事就冲她抿嘴一笑,开会时他紧挨着她坐下,趁人不注意就把手伸到桌子下面,在她的大腿上掐一把。
公司内渐渐地传出了风言风语,他却不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有那么几次,他买了她喜欢的咖啡,公然送到她的工位上,然后再大摇大摆地走开。
她用余光瞥见,周围的同事神情微妙,他们互相交流着目光,似乎一到午休时间,他们就要三三两两地凑到餐桌前,咀嚼她和苏晨之间的这点风流韵事。同事间的情谊,大抵都是要靠另一拨同事的八卦来维系,八卦的内容越是劲爆,同事间的友情也就越深厚。
她把咖啡推到一边,一时间感到万分疲惫。办公室里的甲醛味儿,同事身上的香水味儿,统统漫进她的鼻腔里。她喘不过气来,一恍惚仿佛又看见了梦中那片被冰封在河面上的鲤鱼,它们张大嘴巴和眼睛,却动也不动。
元旦之后,人们兴致勃勃地写下新年计划,期待新的一年生活能够有所改变。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习惯,只不过大多计划在年中时便不了了之了,日子像被牢牢吸在轨道上的列车,呼啸着驶向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终点。这一年,她什么计划都没做,却一不小心从那个轨道上跌了出来。
一月中旬,《星球大战7》在国内上映,她和他去一家号称拥有“东亚最大屏幕”的影院观看。电影结束后,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照例像往常那样,充满期待地问她:“今晚去我那里吧。”她也照例回答道:“不行。”他年轻的眉眼间突然有了怒气,“你要继续这样拖多久!”她把目光移到街边渐次亮起的路灯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答道:“不知道。”
苏晨扯着她的一条胳膊,把她一直拽到了僻静处,疯狂地吻她,用力啃咬吮吸她的脖子,直到她的嘴唇变得红肿,脖子上也浮现出一块块红斑。
他放开她,恶作剧得逞一般,露出一抹淘气的笑容,“看你回去怎么跟你老公解释。”她冷冷地说:“他根本就注意不到的。”他眉头蹙在一起,嘴唇紧紧抿着,盯着自己的球鞋好一会儿后,突然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好像刚刚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决定。“我跟你去你家,”他说,“我要当着你丈夫的面,把一切都说清楚。”
她愕然抬起头,不知如何是好,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是在听一个小孩子讲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傻话。可是这份傻气,明明让她感动得红了眼眶。她摸了摸他的下巴,新长出的胡茬微微扎手。“别闹了,”她说,“快别闹了。”
回家的路上,她接连收到了苏晨几十条微信,他说着书信年代才有的热烈情话,急切地跟她要一个答案。她把手机捧在胸口,心想他应该是真爱她的,这就足够了,但她一生中最痛恨做选择题。她干脆拉黑了他,拉黑之前跟他说了一通“你是个好人,但我没做好离婚准备”之类的废话。
她到家,正好赶上赵洋也下班回来。赵洋说:“难得今晚咱俩都有空,去看《星战7》吧,你不是早就想看了吗?”她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领子竖了起来,说道:“好啊。”
漆黑的影厅里,座无虚席,她夸张地表演着初次看《星战7》的震撼和感动。她听说影院里都会安置红外线摄像头,如果能恰巧录下她当时的表情,那一定是一种荒诞滑稽的扭曲感。她感到累了,过了三十岁就很容易精力不济,偌大的影厅好像正不断地以她为中心向内坍缩,电影中的枪声、爆破声也仿佛变成了几百只拳头捶到她的心脏上。她望着赵洋泛起油光的鼻尖,神色归于平静,“我们离婚吧。”“什么?”“我不爱你了,我们离婚吧!”她提高了嗓门。
嚼爆米花的声音,吸可乐的声音,全都停住了。黑暗中有无数只耳朵竖起,拼命地朝她的方向靠拢。
她迅速辞掉工作,着手办理离婚手续,为了加快进程,她甚至签下了对她极不公平的离婚协议。她是下定了决心,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离开的那个早上,气温骤降,冬风凛冽,她心里却热热的,把一些生活用品胡乱地塞到行李箱里就出了门。临走前,她缓慢地,充满仪式感地,摘掉了无名指上的戒指,就像被笼养的宠物扯掉了脖子上的项圈。
她上了出租车,穿越半个北京,一直来到苏晨家楼下。手机只剩下最后一点电了,风吹得她手指生疼,她哆哆嗦嗦地拨下他的号码,想要马上告诉他,她来了,再也不走了,她终于做完了她的选择题。
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车把手撞到了她的胳膊,她痛得叫了一声,手机应声落地,屏幕碎成了无数片雪花。她弯下腰,手指碰到手机的瞬间恍惚了一下,方寸大小的屏幕在她眼中突然变成一片冰冻的河面,正在向周围无限延伸。屏幕上的裂痕也在不断向外辐射着,弯弯曲曲,细细碎碎,裂隙中伸出了一只只黑色的鱼头。紧接着,冰面的裂缝变得越来越大,冰下的鱼尾开始左右扭摆,那些被冻住的鱼头以相同节奏开合着嘴巴,似乎正酝酿着一场盛大的仪式。“砰!”冰面碎掉的声音在她脑袋里轰然炸响,无数条鱼从水里一跃而出。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如梦苏醒,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傻里傻气的梦。
她捡起摔坏的手机,深情地望了一眼苏晨房间的窗子,然后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想,也许不在一起,才是他们一直相爱的秘密。
她独自走在北京的街头,她感到很自由很自由。
冰河下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