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客3
娘时常用渴望的眼神盯着门外发呆,每当爹进门,她总要念叨上几句,老二老三他们没动静吗?当听到嗡地一声回应,她撑起的面部神经突然塌陷,脑壳也噗地下垂,像遭了创击一般。之后,神情木讷地去米缸前站上一会儿,再去摸摸油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洗锅添水搅玉米糊糊,依旧着她的老一套做活。
家里的面缸早已见底,玉米茬子已剩不多,半窖子红薯,也已朝着留作种芽的地方摸进。本来去鸡窝捡蛋子是我的活儿,却突然被她收走了特权,而呆了似的一天三趟地往鸡窝跟前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鸡儿,就差直接去屁股里抠了。那时,九岁的我多少有些心疼她,顶着生活的压力,每顿饭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细细盘算,生怕计算不到一不小心就让家漏了底。她的身体和思想,似乎被架在火上烤。那皮肉被烘烤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而生活,偏偏与她作对似的渴了加盐冷了刮风。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天似被一个黑布袋装了进去,然后袋口一扎不留一丝间隙。我正睡得香,忽然被一阵拍打窗户的声音吵醒。窗外,五叔的身子完全隐入夜色只留声音:“哥、嫂,你们赶紧起来,东娃子发烧了!”
东娃子是五叔三岁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爹娘听到呼叫声赶紧穿衣下炕,进了厢房,看到五婶怀抱着面色赤红昏睡过去的东子呜呜地哭,见他们来,如见了救星一般,哭声一声响过一声。
“哭啥,穿上衣服抱上娃赶紧跟我走。”娘摸了摸东子的额头,一声斥喝。那声音像刚从冰窟里爬出来般冰凉。
爹在前面打着手电带领大家朝后街跑,娘拖着五婶,五叔抱着东子急匆匆追在后面。
“子贵叔,赶紧开门啊!”当爹粗粝的手掌用力拍着木门,门内很快有灯光晃动,一声声犬吠混合着木门的吱呦声传到街上。
子贵爷是我们这里的村医,平时大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他开药。子贵将娘几个迎进门去,娘唠叨着一些深夜打搅的客气话时,他已从医箱里抽出温度计和听诊器。几分钟过后,他从耳朵里摘下耳塞,看着温度计上升的数字表情严肃地说:“孩子这么小肺部啰音明显还高烧着,你们赶紧去大医院看看吧!”
娘听后脸色当即变得难堪,恳求他发发慈悲救救孩子。子贵爷对娘的啰嗦有些嫌弃表情愈加严肃。
“不是我不留你们在这儿,实在是治疗条件有限。甭啰嗦了,赶紧去乡里医院吧,别耽误孩子治疗!”娘这时心里慌慌,五婶压下的哭声再一次涌出喉咙。
“他爹,你们和老五抱着娃先走,我先回家一趟很快去撵你们。”见爹又要上前求子贵叔帮忙,娘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并指着去乡上的路说:“走小路快些,孩子的病拖不得!”说完,拔腿就往家里赶。
回到家,娘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几十多块钱的家当全部抖了出来。用一块破布卷着揣进内衣口袋,深一步浅一步地步入夜色。
早年,娘有幸没列入裹脚的行列,她脚板宽大厚实,平时挑着两桶水穿街走巷也不在话下。如今赶夜路也派上了用场。通往乡里卫生院的小路,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蛇,弯弯曲曲潜伏在田园之间。小路的两旁是密不透风的庄稼地,即便是青天白日,人走在上面也有些害怕。
娘揣着钱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像一头胆战心惊的母鹿走走停停,不停环顾着黑暗的四周,生怕截路的贼半路杀出来。她的脚步不断加快,幻想着能够追上爹和五叔他们。奈何,他们像长了飞毛腿已踪迹全无。这条路,估摸着娘走过不止八百遍,她担着黄豆由这条路去乡里卖过、挎着篮步行去卖过鸡蛋,也曾推着筐篓去采购站卖过猪仔儿,哪个拐弯处立着一棵什么样的树,树上生了几个叉儿她一清二楚。一条能闭着眼摸上去的路,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但夜晚的路,还是令她恐惧难安牙齿发颤。摸索着行至半路,远处风林晃动,一只野兔窜出来猛地铺向娘的脚底,差点将她的心肝肺给震飞了。眼泪打着旋儿在她眼眶内舞动,牵动着全身肌肉也跟着颤嗦。
娘携着发颤的身体飞奔时,许是上天可怜娘,有半截月亮竟然从黑云里冒了出来,将微弱的光歪歪斜斜洒在土路上 。
行至卫生院门口,远远地见一个黑影在门口晃动,那是爹。当她摸到爹垂落的袖口,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眼泪不听劝地又滚落出来。
“娃怎样了?”借着黑儿,娘迅速擦掉眼泪问爹。
“大夫诊断为急性肺炎,幸亏我们来得快。已经给用了药,过了今晚估摸着就无大碍了。钱带来了吗?”爹的目光瞅向娘胸前的衣襟说。
“谢天谢地!要是这娃在咱这儿出了茬子,我们怎得有脸再见五弟他们!”娘解开衣襟,摸出一个带着她淡淡体温的布包递给爹。爹捏在手心一声叹息:“估计这钱,剩不回多少?我跟大夫说了用最好的药……”
“嗨,钱是死人是活的,只要人在不愁挣不到钱。孩子要能没事最好。”娘的大度令爹嘴角抽搐:要不是他硬是将兄弟一家留在家中;要不是他顾及老大的面子想要给弟妹们树个榜样,这日子,估计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的糟。爹和娘惺惺相惜间,而躲在墙角的五叔却早已红了眼眶。
小弟弟在医院挂了五六天的水。正如爹当初预言的那样,拿来的钱几乎一分不剩都掉在了医院里。
自那以后,五婶抢着帮娘做饭洗碗,五叔挨了爹的训斥依旧坚持跟他下田。忙完地里家里的,娘去二大娘那里抱回一捆网线,还有梭子、槽板之类,她想空闲里编织渔网能挣一个是一个。缠线梭,我和五婶抢着帮娘干。空了,五婶还会死乞白赖缠着娘教她织渔网,看着原先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大变了样儿,再也不挑吃食还主动帮娘分担家务,娘的脸时常笑成了一朵烂菊花。
二大娘和娘关系甚好常来我家坐坐,听闻家里为了给那个外来小子治病花光了积蓄,二大娘总会避开五婶,用一根葱指点着我娘的额头说:“傻媳妇,没看到你那帮小叔子欺负你老实吗?大家伙的兄弟却紧你一人糟蹋,你说你图个啥?”
那时,娘总是一边忙手里的活儿一边笑着说:“还能图个啥?图个心安理得、图个心里安稳呗!老人常讲吃亏是福哩!”
许是娘的举动,让我的叔叔婶婶们良心发现。几日后,二婶突然拎着一包鸡蛋上门了。娘受宠若惊地躬身迎接。
“大嫂,这几个鸡蛋送给孩子补补身子。您别嫌少。”记忆里,二婶从未给我家送过东西,今天借蒜明天借盐,只借不还倒是经常有。娘慌张着接过包袱眼底闪着光亮,就在一刹那间,心中对二婶的偏见,似乎都已化作飞云飘走了。眼角还不争气地泛起星星水雾。
第二天三叔也来了,他红着脸说要请五叔一家去家里吃顿饭。爹恰巧下地回家,听说这话眼睛开始瞪得滚圆,随即一抹微笑爬上脸颊。
“老三啊!咱们王家亲兄弟就这么几个,你能有这想法,哥真高兴!”说罢,用一只嵌着泥巴的大手拍向三叔的肩膀。中午,五叔一家是在三叔家吃的饭。五叔不在,我们一家几口守着饭桌心情无比轻松,仿佛是这几个月里过得最舒坦的一天。娘脸颊红润心情起伏,好像重新换了个人唠叨不休。爹呷了一口酒,脸上当即呈现出几分得意:“我就说老二老三他们不是冷血的人,更不会弃手足亲情不顾!”
五叔从三叔家吃饭回来后突然变得不正常了,还经常往乡上跑。爹问他作甚他也不说,直至有一天兜里揣着二十块钱回家了。
五叔把钱偷偷放在娘的炕席上转身欲走,恰巧被下田回门的娘看到。娘捏着钱一把拽住五叔的胳膊厉声问道:“老五你说实话,这钱哪来的?你又不出工哪来这么多钱,那些丧良心的事儿咱可不能干呀!”许娘话说得丑,五叔一下子红了脸:“这钱正道来的,嫂尽管拿着花。”
“你不说清楚这钱你拿走。”娘声音不容狡辩,五叔垂着脑袋思索半天,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把手表卖了,一块破表而已,等我以后挣了钱再买块儿新的。”五叔怕娘听着心里难受,话尽量说得轻松。
“那块表是她五婶结婚时给你买的吧!你咋能说卖就卖了,你这混人……”娘的话还未完,五叔就打断了她。
“我又不出门做工要块手表有何用。嫂为了我们一家三口把压箱底的钱都掏出来了,这情……”五叔声音哽咽再也难以叙说下去,头一扭,走了。
晚上,娘和爹商量要把表去乡上赎回来。爹吐了一口烟圈说:“老五有心卖,你赎回来不是打他的脸吗?是男人都有自尊,你越不要他越觉得欠咱们的,先这样吧!”晚上,娘和爹都失眠了,熄了灯瞅着天上玉盘一样的月亮,各自想起了心事。
临近过年还有两个月,家里的生活愈加艰难。眼瞅着要过年了,大人不买也要给孩子扯个新褂子。尤其东子弟弟,初来时的衣服又瘦又小,穿在身上不挡风不遮雨的像挂个肚兜。娘打算去集市上扯几尺粗布,自己动手给他缝套棉衣裤。
本来打算喂到年末能卖个好价钱的两头猪,娘计划着先卖掉一头,打打饥荒交了队上的提留,剩下的用于一家人生活。此时的娘,已经把五叔当成家里的一份子,五叔术后的刀口还未愈合完全,一直是她心里的梗。她早已计划好了,等卖了钱,就买几根棒子骨回家熬汤给他喝,身体能补多少就补多少!
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午后,爹和娘捆了那头大一点的花猪,脚踩着稀泥推去了乡里的采购站。临走,娘抖动着捆猪的绳子跟着爹的架子车后面一步一回头,漫过庭院漫过瓦棚,采购站里传出的阵阵猪叫,撕扯着娘的心肝一颤一颤,她的心酸溜溜得难受。
距离春节还有二十几天,五叔带着五婶突然跟爹娘说要回栖霞。尽管娘一再挽留要他们过了春节再回,可五叔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走。娘的眼角瞬间泛红,心里竟然有些不舍。
临走,五叔提出全家人一起照张相留作纪念。恰巧村子里有游动拍照的师傅,很快被请了家里来,这才有了前面那张全家福。
想起五叔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和五婶带着娃在那座破烂土炕上和爹娘唠着家长,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一直到鸡叫头遍才回的厢房。第二天,娘早起把家里所有的鸡蛋都放在锅里煮熟塞进五叔的提包。一起放入的,还有他当初卖掉的那块表和娘存的五十块钱。四叔借了一辆牛车要送五叔去车站,临走,五婶抱着娃坐在上面泪流满面地跟大家挥手告别,就连五叔这样的硬汉子,也眼圈泛红声音哽咽。
“嫂,我还会再来的……”车子咣当着载着五叔一家走远了,也似乎将娘的心带走了。
五叔走后,那座曾经热闹的西厢房安静地令人心悸。娘去收拾被褥,意外地发现炕角处竟然掖着六十块钱还有一封信。娘不识字,当听完爹断断续续读的信,她手里捏着钱,眼窝子里却早已蓄满汩汩的泪水。
“嫂,你和我哥是我这辈子的贵人。哥嫂视我为至亲,这份恩情兄弟一辈子忘不掉。”
“这个老五,我们本来就是至亲,话说得这样见外。”
娘看似在埋怨五叔,眼角涨红心里却乐开了花。她一定在想:她做这些,能换来别人一句感恩的话,已经知足了。不知为啥,自打五叔来了,一向风折不弯的娘突然喜欢流眼泪了。此时听了信,她的眼泪又像六月的雨,哗啦啦地往下流,仿佛这几个月受得委屈与苦难,都化作汩汩的流水涌了出来。
半年后,五叔来信了。娘捏着信孩子似的喜极而泣。信里还夹了二百块钱让娘买点吃的,还说给家里寄了当地的土特产。钱、物都是小事,娘欢喜的是五叔没有忘记他们,更喜欢五叔信末的那句话:我们永远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患难见真情。娘后来经常对我们说起,她和五叔五婶,是患难中的姊妹情意。这情,珍贵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