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无法停止

风吹动门框上沿的五张福字，雨又慢慢地下起来，越下越大。风混合着雨，房檐的龙眼树被染上点点嫩绿色。墙角堆放着几个瓦罐，罐沿都缺成自己独特的形状，落地生根一点儿都不嫌弃它们的简陋。此时，它们急切地吮吸着清新甘甜的雨水，年前的花还在热烈地开放，年后的新叶已经长得鼓鼓胖胖，圆润可爱得很。生命在这个季节都是如此欣喜开始，疯狂生长是它们的目标，它们从不曾想过停止，自己也不能停止。

医生坐在有点儿脱漆的木椅子上，爬满棕色皱纹的手摩擦着膝盖，转而又双手合十继续摩擦。他看着滴滴答答越下越大的雨，嘴里轻声低估着，“春风吐新，春雨催芽，万物更新……人常多病。”右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这几天的天气，“唉……”，声音很轻，不知是真的叹气，还是沉重的呼吸声。随手把手机搁在旁边的桌子上，身子尽量舒展地躺在懒人椅上，眼睛慢慢闭上，鼾声轻轻飘进雨里风里，越来越大。

“自你离开以后，从此就丢了温柔……”手机铃声不紧不慢地响起，鼾声骤然被打断。医生猛然坐起，拿起手机仔细看着那一串号码，其实上面清晰地注明了名字，但还是认真地端详着。随即快速向绿色方向拉去，“喂，好的，什么情况……现在下雨，可能会慢一些……”

挂完电话，检查了一下药箱，加入了一些药，然后仔细扣上。雨和风突然变得更大了，医生看了看，在门口来回踱步，把抽了一半的烟插进有点儿发黑的烟灰缸，背起药箱，打着摩托车向西边的方向开去，灰色烟突突地不断往外冒着，溶解在寒冷的雨里。

医生停下车，看了一眼被雨冲刷崭新的三层楼房，一楼的大灯笼和两边的对联红得耀眼，新年的味道还是那样热烈，丝毫未减。旁边的小房子羸弱地依附着楼房，好像随时都要倒塌似的。

医生正在把摩托车停在一楼的房檐下，大门突然打开，“医生，先进来喝杯热茶吧。”医生跟着房主人进入，把银白色的药箱放在桌上，拿起不断冒热气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问，“今天好些吗？”“还是老样子。”医生突然把茶杯放下，往门外走去，向左拐进半掩着门的小房子。医生走到门口处，停下来掏出左手捏住鼻子，才轻轻推门走进去。

一股难闻的味道还是冲上鼻腔，左手捏住也无法隔绝。微弱的黄色灯光漫不经心地照着，门口右里边放着一张发黑的木床，蚊帐沾染着混乱的颜色，黄黄黑黑，已经看不出蚊帐原来的颜色。床边黑色的桶争抢着进入人的感官，医生尽量忽视这不堪入目的黑桶，小心地挑选下脚的地方。

病人听到脚步声，突然呻吟起来。医生突然放大了两倍声音，大声问道，“今天还疼吗？有没有好一些……”病人似乎没有听到，手慌乱地四处寻找，“啊？什么？”医生再次加强音量。病人一边呻吟，一边艰难回答。“疼……啊……”医生轻而快地掀起病人肮脏不堪的袖子，手指放在手腕处，时而用力按压，时而轻轻抚摸。摸完脉快步走出房间，一会儿又拿着血压计进来，量完又快步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进来给病人打了一针，正要再一次快步离开房间时，病人呻吟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于是医生回头查看了一下。

病人一边呻吟，一边艰难地爬出床沿，手颤抖地探向黑桶，不顾桶沿的污秽，把身体慢慢地拖向桶边。医生看到这，突然加快脚步，没顾上在门口的水龙头洗手，对房主人说:“你爸好像要上厕所……”“他自己会上……”医生还没有说完，房主人若无其事地回答。“喝茶，今天天气太冷了。”“是啊，下雨刮风，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降温……”

医生喝了一会儿茶，拿着血压计又一次走近小房子。地上新增的污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风突然往房子里灌进来，医生尝试着放下捏住鼻子的左手，还未离开又重新用力捏住。老人扯了扯肮脏不堪的被子，呻吟声逐渐变小了。医生再一次量了一下病人的血压，看着突然有一点安详的老人，风停了，恶臭味努力地寻找医生鼻子的缝隙，医生赶忙量完血压，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了。

医生停在水龙头处，挤出一点洗手液，快速搓出泡沫，把手仔细地清洗了一遍。回到楼房处，拿出酒精喷雾给血压计来来回回喷了一遍，拿纸巾擦拭干净，收拾好药箱，喝了一口茶就走出楼房了。房主人送医生出来，“天冷，辛苦了！”“走了，记得按时让他吃药……”医生习惯性地叮嘱着。“好的，慢走啊”

医生刚打着摩托车，房主人已经进去了。开出门口，突然停了一下，再一次看了一眼三层楼房和羸弱的小房子。

小房子的墙面爬满了去年枯败的藤，有些枯叶在一层一层春雨的覆盖下，逐渐腐烂发臭，有些枯藤上却逐渐向四周一点一点地铺开新鲜的绿色。生命的开始和结束都有时间节律。它们的基因里没有安装暂停键，即使安装，也不在它们身上，它们自己是无法停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