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有些事情，是分不清对与错的。
我在海边遇见了一个男孩，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加布。
加布遇见乔茜是在午后的沙滩上。
他蔫蔫地瘫在沙滩上，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
这时候有一捧水泼在了他脸上，冰凉的触感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上帝啊，你救了我的命！”加布喘息着，看向面前的少女。
乔茜皮肤晒得黑黑的，个子不高但眼睛很明亮。她扬了扬手中的水桶，露出雪白的牙齿。“别在阳光下呆太久哦，会中暑的。”
她是个四处流浪的采珠女。
采珠女是个奇怪的职业，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为什么要找这份工作呢？采珠女都活不长的。”加布很好奇。
采珠人一辈子都生活在船上，一般两人一组，一个人不凭借任何设备潜入水中，寻找珍珠，另一个人待在上面随时准备拉同伴上来。
但海底水压太大，会对人体产生不好的影响，这导致了采珠人大都是年轻人——他们的寿命都非常短，毁灭的种子在他们每次下海时就会生长，直到彻底将他们吞噬。
乔茜想找到鲸落，采珠是最快的途径。
鲸落是鲸鱼的尸骨。
巨大的鲸鱼死去，肉体被啃食殆尽，骨架却保留下来，沉入海底深处。骨头是不会腐烂的，于是若干年后，鲸鱼骨上生长出来海藻珊瑚，微生物在这里定居，小丑鱼领着海葵找到了这片净土……鲸的墓地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生态圈！
这个生态圈就叫做鲸落。
“那一定是个极度美好的地方，就如沉船上的宝藏那样令人神往！我想找到一出鲸落，从很小的时候就想了。”
乔茜的梦很渺小，但也同样庞大。她或许会在某次下海时发现它，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找不到。
没有人知道命运在想什么。
“听到就得遵从！”加布敬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礼。
那是东方的灯神对阿拉丁说过的话。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采珠吗？”乔茜被逗笑了，她转过头来，看向加布。
“我愿意。”加布说。他脸上既没有得到认可的欣喜若狂，也没有害怕自己不能胜任的紧张和不安。他只是安静的看着乔茜，仿佛他早就知道姑娘会这样邀请他。
乔茜是个奇怪的女孩，她走遍了世界上许多海滩。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选择一个人，然后认识他，了解他。乔茜会让那个人帮她牵着绳子，陪她一起采珠。
通常来说，采珠女的牵绳人都是她们的丈夫。因为只有她们相信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不会害自己。所以说，丢掉采珠女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丈夫们只要嫌弃采珠女不好，他们就可以在采珠女下海采珠的时候松开绳子，独自划船回家。
留下无人帮助的采珠女独自淹死。
很多人很好奇。
“乔茜，你为什么愿意这样相信每一个人？他们对你而言都是陌生人啊。”
乔茜总是笑着不说话。
“其实这是这是我母亲教我的。我母亲常常说过。在别人有困难帮助别人，不是坏事。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所以啊，我相信，我终究有一天会找到鲸落的！”乔茜抱着膝盖，暖暖一笑。
“你妈妈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是呢。可惜她很早就失踪了。也不知道现在还……”
乔茜没在再说话，她下海去了。
加布在她的腰间捆好了重石，拴好了装珍珠的袋子，然后乔茜就缓慢地沉了下去。
加布静静地坐在船头。他把脚放进水里，水凉丝丝的，非常舒服。他面色悠然地望向远方。
绳子动了。在快要四分钟的时候绳子猛然抖动了一下。
加布知道那是乔茜已经到达极限了，他现在需要把她拉起来。
加布紧紧抓着绳子，没有把女孩拉上来，却没有像弃妻的采珠女的丈夫那样放开。他抓着绳子站了起来，然后，他跳进了海里——加布也沉了下去。
他本来不应该沉下去的。可是他沉了下去。好像他同样也在背负了巨石一般。
加布下潜的速度非常快。即刻间，他就看到了乔茜。
乔茜满脸惊恐地望着他，从嘴角边吐出泡沫，似乎在惊声尖叫，可在水中完全发不出声音。
可是她无法上浮了，她腰间的石头怎么样也解不开，女孩无助地沉了下去，胡乱的划着四肢，渴望能有力气游上去。
她不明白加布的举动。他本来可以轻松解开绳子，可是他为什么要和她一起沉下去？他想做什么？
加布到了她的身边，他抱住了她。
“乔茜，你再找鲸落对不对？”加布的声音清晰的出现在水底。
乔茜满脸仿徨无措，她想不通为什么加布会在此时此刻问这个问题，她甚至根本没有精力思考为什么加布可以在水下讲话。
她拼命地打手势，要求加布帮她解开自己腰上的绳子。加布没有理会她，他将目光下移，望着下边一片虚无。
“鲸落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他说。
乔茜惊讶地往下看去。一瞬间，她的全身上下都触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落入了一大片山丘的骨头里。
鲸落。
这就是鲸落！鲸死去的地方。鲸的埋骨之地。她终于找到了鲸落！
这是个太美的地方，无数鲜艳的鱼类成群结队地有过，珊瑚从骨头缝隙间长出。
五彩斑斓的世界里，鱼骨洁白巨大，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一切。
这是超然的现象，是上帝的造物。
乔茜没有再挣扎。她睁大眼睛，似乎想要把这一切景象紧紧地印在她的心里。她慢慢的落在了一块骨头的凹陷处，她坐在其中，就像一个坐在白色王座上的女王。她脸颊两边的泡沫消失了，乔茜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乔茜被淹死了，溺毙于鲸落的怀抱中。
加布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好像深海的高压或者窒息的痛苦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在水底比在陆地上更有归属感。
加布灵巧地围着乔茜游了一圈。
“真是完美啊，我的女孩，你真漂亮，”他笑了。“我帮你找到了鲸落哦。”
“听到就得遵从。”他又重复了一遍灯神阿拉丁说过的话。
“阿拉伯是个好地方，我喜欢那里的故事。”加布舒展开四肢，浮在乔茜身边，目光里满满的深情好像要溢出来。
我撑着伞，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稍微往前一步，就会坠落入海。我往下看去，只见那滂泼大雨掀起巨大的浪潮，把水花洒在我脚下。
我垂下眼帘，留意到海中一抹靓丽的金色，是加布。他随着海浪起伏，偶尔有一条鱼尾在他身后闪现。
加布是人鱼。
金发碧眼的，海妖一样妖娆的物种，他们的恶劣与美丽同等著名。
“乔茜在哪里？”
“她睡着啦，安安静静地躺在海底呢。雨下的再大，也吵不醒她啦。”
“你杀了她。”
“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杀了她？乔茜是个好女孩儿，我只是帮她实现了愿望——她不是想找到鲸落吗？”
“为什么帮她？”
“她母亲救过我，在我很小的时候。”
“浅海不可能出现鲸鱼的尸骨，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很简单，”加布咧开嘴笑了，露出尖利的牙齿,“我可是鲨鱼啊。”
是他杀死了鲸鱼，又引诱乔茜来到了这里。
我和男孩遥遥相望，他眼里有天真的残忍，无邪的恶意。
“乔茜的母亲救了我。那时候我还小，还没有能力自己捕猎，我很饿，真的很饿，她突然出现了……”
寂静的海滩上回荡着金发男孩的喃喃自语。
满满的深情，难掩的食欲。
我转身离开。
雨仍在下，人鱼的歌声悠远，仿佛来自世界的另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