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同病相怜(中国式看病第六篇)
我唯一无法确定的是,我该怎么祝福她。梦想成真,还是……其他。天堂里没有痛摄于芦苇海
我知道她一定会再来找我,因为她对自己的余生并不确定,她一定想在我这里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非常希望她再来找我,因为我现在能感同身受的告诉她她想要的答案,而不是像以前告诉她的是全凭我所学的知识和实践经验。
所以,当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并不诧异。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她仍然挂了一个20块钱的专家号。以她和我熟悉的程度,完全不需要挂号。原因也许正如以前所讲“我要尊重你的劳动”。
她仍然微笑着问好,一头白发整整齐齐,显然是出门前一丝不苟地梳理过。米色长裤配了一件浅灰色长袖,右侧胸襟上浅浅的印着一朵红玫瑰,端庄而有活力。
在我示意下,她缓缓地坐下。双手绞着轻放在左侧大腿上,上半身略微前倾。
“教授,我这个病变剩得不多吧?”她语气平和,像在和我谈心,完全不像平日里大部分病人一坐下就滔滔不绝说自己不舒服或者抱怨别的医院的药没有效果。
我知道她问的是昨天我给她做的食道高级别瘤变的治疗。这是她第二次做这个治疗了,因为她的病变有很多片,尽管上次做掉十六七片,也难保证所有病变全部都治好。
“不多了,昨天做了5片,下次复查我们再仔细看看”,我如实地回答。在第一次治疗的时候都反复强调过这种情况。
“那还好,剩得也不多了”,她语气柔和,看来能接受这样的情况。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想。
“那下次还有怎么办啊?”她问了一个手术前就已经交代过的问题。
“还有就还要治疗啊,而且我们现在做的是已经长出来的病变。谁也不能保证这次做干净了以后不再长啊。”我说的看似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但却是实情。
她没有回应,但那自始自终的浅浅笑的脸上难掩一丝焦虑。她似乎并不太关心我的回答。
“你觉得怎么样?”我试图了解她的态度。然而,她并没有回应我的试探。
“我的老伴一身病,以前挨批斗受了很多罪,现在腿脚不便,需要人照顾,我不能死在他前面。”她说这话时依然不疾不徐,但那坚定的语气告诉我,她对这个问题的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与其说是她在陈述一个事实,还不如说她在向我表达她的决心。
我的内心泛起一阵酸楚,眼前这个75岁的老人让我有种莫名的敬佩。从诊断到两次内镜下治疗,她都是很从容,总是微笑着,总是客客气气的说谢谢,对自己的病情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生活的变幻无常无法磨灭她脸上的笑容,人生的历练显然让她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变故。除了一个唯一的牵挂,那就是她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老伴,那是她即便是站到天堂之门前也会隐痛的软肋。
“你放心吧,你身体硬朗,这只是食道早癌,我自己也是这个病,也才做了治疗没几天。我的理解是没有大问题,注意复查就行了。”不知道是出于敬佩之心,还是医生职业的举例说明的沟通模式,我不自觉地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安慰着她,试图缓解她的焦虑。
“啊?你自己啊?没事吧?”她显然不能相信,很关心地问道。
“医生也会生病啊。没事的,做了就没事了。”我微笑着答道。
“那我们是同病相怜哦。希望你早日康复。”像一个老朋友,她微笑着真挚地祝福我,脸上隐藏的焦虑一扫而光。
我礼貌地道谢。
“我就不打搅你了。医生,你多保重。”她缓缓站起来浅浅的朝我低了一下头。像极了我平时叮嘱一个要出院的患者。她步履轻快地出了门,心里也许在盘算给老伴做什么好吃的饭菜。
我斜靠在椅子上,揣摩着她说的同病相怜。门诊满载着不同人生轨迹的交集。在这个难以逃避的宿命之地,医生和患者为了健康,站在各自的角度相互揣摩,理解或者抱怨,配合或者拒绝。往往是数分钟之后,又像同行的伙伴要暂时分别,我们匆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继续前行。我其实并不认可她说的。我们确实同病,但并不可怜,也不需要互相怜悯。对于疾病,我是医生,她是患者。但对于生活的历练和人生的态度,她更像医生,我更像患者。不管从哪个角度,我们都需要相互学习,相互鼓励。
但现在,我唯一无法确定的是,我该怎么祝福她。梦想成真,还是……其他。
或许,我们同病相怜(中国式看病第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