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仙史:明代诸暨理学家兼畅销书作家

2019-11-25  本文已影响0人  弘虫

读书之乐,莫过于顺藤摸瓜,然后有意外的发现,且能弥补志书记载的缺憾。譬如玄阳仙史,这位明代诸暨的理学家兼畅销书作家,就是在阅读骆问礼《万一楼集》过程中,从450余年前的历史尘埃里慢慢浮现出来的。

玄阳仙史真名叫郦琥。《乾隆诸暨县志》和《国朝三修诸暨县志》对他也算不惜笔墨了,但编纂者除照搬骆问礼《高士轩记》和徐渭《无鱼篇赠绩溪郦仲玉》的文字外,对这位儒林人物并未作细致的考证,既没有突出他在理学上的成就,也没有将他的作品作完整的列举与汇总。故在县志上,郦琥是残缺不全的。

《国朝三修诸暨县志》在内容有所增益,但若删节骆问礼、徐渭的文字,则郦琥的简介仅存:“字仲玉,号元崖,钱绪山弟子也。恪守阳明之学,以贡生官绩溪县主簿。琥以宋苏文定公尝官绩溪,著有《和苏集》一卷。又著有《彤管遗编》二十卷。”然其中的遗漏,多乎哉!

骆问礼曾为郦琥作《高士轩记》。文中可知,骆问礼与郦琥同出师门,他们同事“绪山先生”钱德洪。钱德洪(1496—1574),名宽,字洪甫,号绪山,余姚人。尝读《易》于灵绪山中,人称“绪山先生”。明朝中后期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钱绪山为王阳明高弟,是王阳明之后儒家心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而郦琥则是钱绪山的高弟,他比骆问礼年长,骆问礼弱冠时,郦琥“学已有成,与先生独相得”。后来,“元厓子学益进,不惟师友相推重,即自许亦以为得王文成正传”。因此,说郦琥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确是名副其实的。

非常有意思的是,骆问礼与郦琥虽同出师门,但他们尊奉的理学门派却截然不同。郦琥尊奉王守仁(王文成公),恪守阳明之学而不遗余力。骆问礼却身在“王”门心在“朱”,他尊奉朱熹(朱文公),“酷是宋朱文公,而于文成之道谢不欲闻”,故后来张岱评价他是“朱紫阳之功臣”,因为骆问礼也曾不惜笔墨不遗余力地批评过阳明心学。虽有“王文成诋疵文公不遗余力”在前,但“道不同”的郦琥与骆问礼却“相与谋”,且成了知交。骆问礼确有背叛师门之嫌,但“元厓子不以是弃予也,每相遇,必谈论终日,即未尽合,意相许可”。两个站在不同阵营里的诸暨人,竟能畅谈终日而不是拳脚相向,足见都有“高士”风范。

骆问礼为元厓子作《高士轩记》,当然不是赞扬郦琥尊奉的阳明心学,而在于赞扬郦琥的君子风格。在骆问礼看来,“君子之道平常而已,率其平常,故虽德如孔子、业如周公不以高名”。而郦琥就是这样一个人。骆问礼举了个例子:郦琥初任福建同安县主簿,中丞汪周潭为其轩题名曰“高士”。之所以题名“高士”,是因为理学大家朱熹也曾做过同安县的主簿,也曾名其轩为“高士”。这确是巧合,但这个巧合却令人无比尴尬。郦琥恪守阳明之学,却要身居王阳明曾不遗余力攻击过的朱熹的“高士轩”,且题轩名的又是有意提携自己的中丞,这可该怎么办?“元厓子既入文成(王阳明)户庭,宁肯以文公(朱熹)为堂奥。而中丞举以畜之,而元厓子亦欣欣不以为怪”,“元厓子自负其平生不在人后,而卑卑一簿,恬然居之”。这就是郦琥的人格,以平常心泰然处之,不计较尺寸于得失之间。而这样的心态,岂是“役役者比耶”(奔走钻营的人是无法与郦琥相比的)。

如同王阳明有龙场悟道,郦琥年轻时似乎也痴迹于悟道。他在《刻会仙女志题辞》中说过这样一席话:“至嘉靖辛卯(1531),予年弱冠,独处玄阳洞天,忽遇仙女,其事甚奇,始信昔之闻见者,非幻诞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他确实悟出了一本阐述阳明心学的《会仙女志》。除此之外,作为理学成果的见证,郦琥还曾写过四卷本的《太初吟》,可惜此书今已不存,但书目仍见于理学类书中。

至于郦琥在学问上的造诣,他的朋友不惜文字给予点赞。如:1553年进士陈士元曾这样评价他:“先生才隽志高,嗜奇好古,蝉蜕尘垢之表,而凤翔千仞之冈,俗见旧习一切劘刮,故学造深远,钩致益专,意趣所临,辄成卷册,览者或未之洞晓也。”1556年时任监察御史的祝乾寿这样评价他:“迨直契大道,杜门著述,累千万言,此秩此论,错综玄化,剖析无前,索考不探之绝言,钩取毫端之隐蓄,创必自始,俑将先倪,发鬼神之机貌,泄造化之枢槖,谓非隐孰以宣隐,非不常孰以道常。”1567年唐汝楫在《会仙女志叙》中也评价过郦琥的功底:“宏辞奥旨,玄妙渊深,虽未必出于仙女之手,非有仙风道骨者恐不能发出此等高议,虽谓仙女之真手笔亦可也。”

郦琥不仅是阳明心学的传承人,后来更成为一位畅销书作家。除县志提及的《和苏集》《彤管遗编》,本文前已提及的佚著《太初吟》外,郦琥的作品还有《金陵新刊续文章轨范》《会九英谱》《会仙女志》。择其要如下:

《和苏集》。郦琥曾在绩溪做主簿,而宋代苏辙也曾在绩溪做过官,所以郦琥在绩溪时,曾一度和苏辙的诗,最后以“和苏”名集。前有骆问礼、徐渭二序。徐渭将郦琥和苏辙的诗,比作“苏文忠之和渊明”。骆问礼在序中尊称郦琥为“乡长者元厓先生”,评价其诗:“苏文定为绩溪时,其诗已不让大历诸公,而元厓所次更出新意。”到底和了几首诗,骆序说“百余首为集”。今《和苏集》不传,或此诗集当时未板行。

《会九英谱》。此书成于隆庆丁卯(1567),因骆问礼序写于此年。序曰:“元厓子著《会九英谱》,自羲皇上人而下,凡九人,人人有传、有赞、有诗,盖上仿耆英诸会,而兼夫毛颖、居士二传之意者。愚惧韩、欧二公,尚不免于喁喁也。”这是一本写九个人的人物传,骆问礼赞其有韩愈《毛颖传》、欧阳修《六一居士传》的风采。此书已佚,或当时亦未曾板行。

《金陵新刻彤管遗编》(二十卷)。此书一度流传,一刻再刻,有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刻本,明隆庆六年(1572)刻本。且另有书名为《姑苏新刻骸管遗编》。此书辑录历代女性诗文,凡四百余家。依次为前集四卷,后集十卷,续集三卷,附集一卷。郦琥曾于隆庆丁卯年(1567)写过《刻彤管遗编叙》。交代了书名由来,乃取“彤管有炜,说怿女美”(鲜嫩的茅针,闪耀着光泽,熠熠生辉,美丽得让人爱不释手。以此比喻女性优美的诗文)之意。在编排体例上,“学行益茂置诸首选,文侵于行取次列后,学富行秽续为一集,别以孽妾文妓终焉,先德行而后文艺也。”对于这套书的作用,他也毫不谦虚地说:“君子读前集后集,可以观善而道心萌;读续集别集,可以惩志而人心灭。是集也,采之足以备史,资之足以弘识。”因为书中收录了孽妾文妓的诗,为此他曾遭受过不少讥评。但他坚定地为妇女鼓与呼,认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内外相维,咸有一德而家道正,家道正而天下定矣”,把女人地位提高到了“半边天”,那么他编的书不受妇女追捧才怪呢。

《金陵新刊续文章轨范》(七卷)。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刻本,南京图书馆有存。撰序者为中宪大夫知归德府事前工部郎中安福湖山尹一仁。尹一仁,字任之,号湖山,安福下南乡口林人,嘉靖七年举人,历官诸暨教谕、工部主事、归德知县。此书在科举时代很火爆,其实相当于现在的“高考作文秘笈”之类,故影响面和传播力都很大。郦琥将范文归为两类,一是“放胆文”,一是“小心文”,每篇范文有精练的点评。如“放胆文”中收录韩昌黎《进学解》,郦琥评点:“大凡学者作文,须要意思宏畅,笔力奇峻。此篇出入庄骚,追步班马,绎其字句,全得左氏妙处。初学读而久之,则下笔自有沛然之思矣。”如“放胆文”中收录王阳明的《象祠记》,郦琥评点:“此篇行文思致婉切,议论深长,末一段使人读之有感而向善之意。”如“小心文” 中收录独孤及的《季札》,郦琥评点:“学者作文先识见,而词次之。如此篇者,不惟有苍练之词,而抑且有精确之识。使季札可作,必将见服于斯言矣。 ”
郦琥作《续文章轨范》似乎还不止嘉靖三十三年(1554)刻本,因骆问礼也曾为他写过《并刻文章轨范序》(见《万一楼集》卷三十五),序中说:“谢叠山旧集行之已久,其续集则余友郦元厓手录,而好事者初假‘东郭邹公’之名以行,不知卞和之玉固不待注籍于宝帑而后重也。二集并行,几二十余年,募者愈众,金陵郁子式氏始合梓为一书,而余僭为序。”然《金陵新刊续文章轨范》并非谢叠山与郦琥的合集。故推测骆问礼所谓的“二集并行”,当在《金陵新刊续文章轨范》手抄本流行一段时间之后。另有一种可能,郦琥编的这本作文秘笈,当初曾经被盗版板行过。骆问礼对郦琥编此书褒奖有加,他特意用一个梦来说明郦琥的巨大贡献,即相当于爬山者碰到了神仙,神仙把你想爬的山躯赶到你跟前,让你省却了跋涉的艰辛和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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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仙女志》(一卷)。进士陈士元、监察御史祝乾寿分别为之作前序,兰溪状元唐汝楫为之作后序,郦琥作《刻会仙女志题辞》,辞曰:“玄阳仙史,少闻会仙女事,乃笑曰:‘此无稽之谈也。’辄置而不问。及见稗官小说多载焉,又叹曰:‘此以讹传讹。尽信书,不如无书也。’辄掩而不阅。至嘉靖辛卯,予年弱冠,独处玄阳洞天,忽遇仙女,其事甚奇,始信昔之闻见者,非幻诞也。遂纪《天问》二十四首,《仙女赋》《仙史歌》各一首,总名之曰《会仙女志》云。”也就是说,这部小说实际是由24首诗、1篇赋、1首歌组合而成的,是明代短篇韵文小说。小说不足万字,但它流传甚广。艺文印书馆曾出版过《会仙女志》单行本,商务印书馆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出版《杂纂及其他七种》,《会仙女志》收录其中,文明书局1922年出版《宝颜堂秘笈》,《会仙女志》收录其中。

玄阳仙史:明代诸暨理学家兼畅销书作家 玄阳仙史:明代诸暨理学家兼畅销书作家

这里特别说明郦琥的《会仙女志》。小说梗概:玄阳仙史年甫弱冠,读《易》于玄阳洞天。忽有一女子,年方十六七岁,飘然而至。自谓处子,“乃天府英灵,会自蓬瀛,与子凤缘,愿执栉巾”。仙史始疑其不贞,为“暮夜淫奔”,以自己已与陈氏女未娶,辞而逐之。仙女不以为恼,反认作此人不凡,为可与言者。遂与仙史“谈子午之窟,泄天地之秘,阐阴阳之精”。两人一问一答,歌赋一通。仙女因与仙史有夙缘,愿化作清风一袭,入于陈氏之躯,“终身为子执箕帚”。仙女去。不久陈氏病,仙史往探,见其容貌宛然仙女。待其病瘳,即完礼成婚。

故事虽是人仙幽会之故套,但作者的立意,并不在于游戏文墨,而在于阐释《周易》,讲说阴阳之理。但又不落入玄妙空谈,而是尽其学力所能,对天地古今、记载传说等自然现角予以解释,具有一定的科学性。譬如:

问曰:“雷从何起?雷有何神?何以激杀?何以司刑?”曰:“万物未生,阴阳相搏,冲击而成,譬之火炮,其理甚明。火击于内,爆之为声,火光闪烁,目眩生神。物遇戕损,天匪有心。鼓动万物,权岂司刑。”

问曰:“羿妻姮娥,亦与人同,窃何灵药,能奔月宫?”曰:“月秉阴精,姮娥阴灵,悬象无人,寓言斯名。窃何灵药,羿妻能奔?姮娥何怨,独宿何嗔?商隐鄙俚,愿子勿听。”

问曰:“日月交蚀,明或晦明。《春秋》不载,子盍悉陈?”曰:“天有九道,黄道居中,日有同度,参差会逢,参差月晦,会逢日濛。日居月上,月蔽日魄。月越常度,日晦月宫。随其所犯,深浅不同。当蚀不蚀,历算未工。”

作者用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共解释了二十四问,即此小说的目录:问三才,问天地相去度数,问浑天,问天倾西北,问五色石补天,问日月旋转,问月盈亏,问日月乌兔,问嫦娥奔月,问月中丹桂,问日月黑影,问日月交蚀,问十日并出,问列星名位,问七豕白衣,问牛女相会,问乘槎至天,问雷神击杀,问雷火斧屑,问龙能施雨,问云雨升降,问雪花六出,问九道九天十端八柱,问怪仙帝王。作者既不信仙,则会仙之事不过是托事谈学。阳明学在明代所涉问题极博且玄,而作者则选取一般社会民众最关心不解的二十四个问题,以小说的形式作解释,亦可谓深入浅出,为人们所喜闻乐见了。故用今天的话说,这也是一篇较早的“科普小说”了。

文言小说以韵语成篇,有唐代张文成的《游仙窟》,但张文立意在于逞才娱心,适情而已。而郦琥的小说则主在说理阐义,寄托感慨。张是以小说家文笔作小说,而郦琥则是以诗赋家文笔作小说,因此,它更得诗人之旨,更能反映作者的才情。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会仙女志》竟被遗忘于说部之外。然这本小说的一版再版,且被列入宝颜堂秘笈,足见其文字的独特魅力。 玄阳仙史:明代诸暨理学家兼畅销书作家

通过上述盘点,对于郦琥这个人物的才能与作品,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骆问礼在其文字中,一律称其为“元厓”或“元厓子”或“元厓先生”,而郦琥在其书中则自称“玄崖山人”“玄阳仙史”。县志说其号“元崖”,显然是采信了骆问礼的说法,也进一步证明当时编纂者在编写郦琥这个人物时,的确没有读过郦琥的原著,以至于遗漏了“玄崖山人”“玄阳仙史”这两个在明代十分响亮的名号。郦琥的文名,其实比骆问礼早得多,也要响亮得多,骆问礼去世后才板行《万一楼集》,而郦琥的名声在生前就名震金陵了。

骆问礼《万一楼集》中文字涉及郦琥的,除了《高士轩记》,还有三篇序言,即《会九英谱序》《并刻文章轨范序》《和苏集序》,在《万一楼集》三十五卷中并列编排。除此之外,还有一首诗,也是写郦琥的,题为《绩溪郦亚府高士轩》,题下有注:“朱文公簿同安时轩名也”,诗如下:“政暇栖迟处,幽怀慕昔贤。官卑心自壮,道在世何悬。有地都开径,无人独草元。霜清琴鼎月,日映鹤茶烟。得酒浑忘吏,迎僧不问禅。同安山水色,飞绕碧帘前。”

郦琥子希范,字范叔,也精通诗文,著有《范叔诗文集》,县志说骆问礼为之序,但《万一楼记》中未见,倒是有《仙吏篇赠郦范叔》诗两首。说明郦琥与骆问礼交往情深,一直延续到了下一代。 玄阳仙史:明代诸暨理学家兼畅销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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