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雪 你还能看到吗
曾几何时,我的记忆被锁在哈尔滨的六角雪花中。悄无声息,定格在雪花消融的那一瞬间 ——题记
小阿什河街上漫天雪舞,但在车站等车的人依然挨肩擦背。
我匆匆走上一辆开往哈尔滨中央大街的公共汽车,将两张皱巴巴的五毛钱塞进投币箱,找了个离后门很近的座位,坐下。脱下手套,不停地搓着两只手
在这冬雪纷飞之际外出写生还真另有一番味道。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速写本,偷偷地笑了。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堆得厚厚的雪地上被行人,猫猫狗狗踩出的脚印,看着一簇簇雪花在寒风的催促下越过行人,穿过街道,争先恐后地涌入车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公共汽车驶到了果戈理大街,司机按开了前门,一股冷风卷进车内,几片雪花黏在了我的眼镜片上。一个女孩走了进来。女孩穿着火红色的羽绒服,下身一条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厚底鞋。女孩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和堪称精致的五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
迎着众人的目光,女孩的面颊微微泛红,她在我旁边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翻了起来。车又驶过了两站,中途上来了一大堆人,车内顿时又拥挤了很多,我被挤得满头大汗。我不由得朝女孩那边瞥了一眼,她身边的人并不多,但一个穿着灰色棉袄的瘦小男人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身子紧紧地靠在女孩座椅的椅背上,还不时地扭过脑袋鬼鬼祟祟地向后张望。
车已经驶到了哈尔滨中央大街。我心一沉,站了起来,走向女孩的座位,拍拍她的肩膀,说:“小妹,咱们到啦,你还愣着干什么?”
与此同时——我迅速地将灰衣男子伸进女孩包里的手抽出,狠狠地甩到了一边。我瞪了他一眼。
女孩和小偷都吓了一跳,时间似乎凝结了,我可以看见他俩额头上的汗珠。
“哦……对哦,到站了……”女孩缓缓地站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捏着挎包的拉链处。“那……哥?我们……走吧?”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拽着女孩的衣袖就下了车。
哈尔滨中央大街的汽车站牌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依稀可见是“213”。
一股冷风刮过,我哆嗦了一下,忙将衣领拉紧。
“谢谢你。”女孩小声说道。她的脸颊红通通的。
我一时语塞嘴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我一向不太擅长与女生交往,更何况是一个陌生人?于是——两个人站在寒风中,默默地迎着雪花,让紧张的气氛在沉默中升级。
突然,女孩的一个喷嚏打破了沉默。我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挪动了脚步。我对女孩说:“呃……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脸蛋更红了。
“下次坐车小心点儿……看好你的包!”我叮嘱道。
女孩再次点点头,浅浅地笑了,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匆匆地逃离了现场。
整整一个上午我的心情都很不错,我走遍了整条哈尔滨中央大街,妄想把整条街都装进我的八开速写本里中。
转眼间已经到了中午了,我坐在街头的长椅上晒太阳,略有倦意。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朝对面的俄罗斯风情咖啡馆走去。
推开咖啡馆的门,暖气扑面而来。靠近前门的一位吹萨克斯的男乐手被我放进来的冷风冻得哆嗦了一下,优雅的乐曲中出现了一丝杂音。我找了一个靠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脱去了羽绒服和手套,这咖啡馆实在是太暖和了。不一会儿,服务员端上了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我端起杯子,看着窗外步履蹒跚的行人,一口一口地抿着咖啡。
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了,冷风嗖嗖地刮了进来。我愣住了,推门进来的人一头长发,穿着红大衣——正是我在公共汽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女孩也发现了我,她冲我笑了笑,在我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挺巧的啊。”女孩说道。
我“嗯”了一声,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不停地啜着杯里所剩无几的咖啡。
女孩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啦?刚才在车上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顾着呵呵地傻笑。
“哎?你也是学美术的啊?”女孩指了指我的速写本说道。“给我看看呗?”
“哦,好的……”我笨拙地把速写本递了过去,险些碰翻了杯子。女孩捂着嘴笑着接过了速写本。
最后的一点冷咖啡离开了杯底,似乎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哥?”女孩轻声叫道。
我吓了一跳,慌忙侧过脸去看窗外的雪景。
“哥……”女孩掐住不放。“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我知道在装傻也没用,于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刚才嘛……”女孩的脸红扑扑的。“我包里装着我整整一个寒假打工的工资。”
“那……那你干嘛叫我……呃……干嘛这样叫我啊”
“第一,这样叫听起来很舒服。”女孩调皮地笑了笑。“第二,我还没有哥哥。”
“你美术学的真好,能教教我吗?我也是学美术的哦。”
“哥,你在哪儿读书啊?”
“哎?哥你会滑雪啊?改天我们一起去吧?”
“哥,你请我喝罐可乐呗?”
那最后一点儿咖啡,好醇,好浓。
我知道了这女孩姓韩,名叫晓倚,出生在哈尔滨。得知我也是哈尔滨人,晓倚傻乎乎地对我笑道,老乡啊老乡……
我干笑道,小妹,别忘了咱这是在哈尔滨,你到大街上随便揪一个都是你的老乡。
晓倚挠挠头,说,也是哦。
晓倚常以“才女”自拟。她说,本小姐学过美术,在学校是校花,文章写得好,成绩也不赖,琴棋书画四样已经通了三样,不是才女是啥?
然而才女也有才尽的时候。每当晓倚把素描画的一团糟的时候,她总会哭丧着脸摇晃着我的肩膀,说,哥……帮我改改呗……
晓倚真的把我当成哥了。我也逐渐对这个爱粘人的乐天派“才女”产生了好感。我们一起去溜冰,一起去写生,一起打雪仗,一起喝着热呼呼的咖啡,一起吹散彼此眼睫毛上的雪花,一起欣赏对方被冻得通红的脸。
“哥,你喜欢雪吗?”晓倚调皮地将一片雪花黏在了我的鼻尖上。
“哥,你知道雪花的寓意吗?”晓倚说。“雪花象征着纯洁和爱情,是冬日的首饰,是雪夜的披幔。她还象征着……”
“离别。”我突然说道。
晓倚怔怔地看着我。
没过多久,离别的雪花飘到了机场。
“傻瓜,我又不是再也不回哈尔滨了。”再过两天,我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我必须马上赶回南方。而在眼前的,却是擦着眼泪的晓倚。
“乖,别哭,明年寒假,我还会来的。”我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别哭,明年我回来教你滑雪。”
“别哭,明年我们一起去打雪仗。”
“别哭,明年我还会请你喝咖啡。”
晓倚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朝安检台扫了一眼,向登机口走去。
明年,我们一起去看雪。
我会回来的。
是的,我回来了。
一年以后。
我的脚再次踩在了哈尔滨的雪地上。厚厚的积雪,喧嚷的大街,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当然,还有她。
我按照晓倚留给我的地址找的了她的家。我按了按门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我心想终于给我找到了,这女人应该就是晓倚的妈妈吧。我试探性地说道:“您好,请问这是韩晓倚的家吗?”
女人“嗯”了一声,神情怪怪的,眉宇之间有一股化不开的愁。
“能让我见见晓倚吗?我是她的好朋友。”我说。
“晓倚?”女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了。“跟我来。”
然而晓倚妈妈并没有领我进屋,她把我带出了她住的公寓楼,朝偏僻的西北方向走去。
“呃……晓倚不在家吗?”我小声问道。
晓倚妈妈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着。
“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晓倚妈妈依然沉默。
我不免觉得郁闷,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跟着她继续走。
然而,晓倚妈妈却把我带进了一个墓园。
更令我惊愕的——角落里的一块墓碑,上面镶着晓倚的照片。
我的脑中闪电般地回忆起昨天报纸报道的一则交通。死者是一名姓韩的十六岁女孩。“怎么会是晓倚……”我痛苦地将脸埋在手掌里。
“晓倚,妈妈又来看你了。”晓倚妈妈抚摸着墓碑,说道。“你还是不肯跟妈妈回家吗?你说你要等你的朋友,现在你的朋友来了,你还是不肯跟妈妈回家吗?”那声音中有一股凄哀的味道,彷佛要将女儿的魂勾回来。
“晓倚,我回来了。”我擦了擦眼角的泪。“哥回来了。哥回来了啊……”
“哥回来教你滑雪了。”
“哥回来陪你打雪仗了。”
“哥回来请你喝咖啡了。”
我的声音哽咽了。我抬起头仰望天空;下雪了。
“晓倚,下雪了,你看到了吗?”我在雪地上抄起一小堆雪,握在手心里。雪很快融化成水,缓缓地淌在白色大理石墓碑上。“晓倚,看到了吗?下着好大的雪,你看到了吗?天堂,也在下雪吗?”
我看着碑前的白菊花,看着眼前纷飞的雪花,看着镶在墓碑上的晓倚的照片,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孤单。
我再次抬起头仰望一片灰霾的天空。回忆犹如一缕抓不到的飞雪,越飘越远。开往中央大街的213公共汽车,依旧。温暖的俄罗斯风情咖啡馆,依旧。唯独少了当年那个粘人的,嘻嘻哈哈的,天天管我叫“哥”的红衣女孩。
冰菊,漫天飞舞。
吹雪,一片荒芜。
漫天风雪和眼泪都已化作尘埃。透过尘埃的不是我的眼泪,而是那一段被封锁在哈尔滨六角雪花中的回忆。
尘埃已然落定。
晓倚,哈尔滨又下雪了。
你在天堂,还能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