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最后的日子

之一

其实我母亲还活着。

写这样的标题，乍一看，我母亲早已去世了。她在世时，我就诅咒她的最后日子，实在让人觉得沉痛，伤感和悲哀。

可是看到母亲老态龙钟，驼背，瘦小，白发苍苍，走一步都要花全身力气而随时都担心摔倒的样子，我感到她最后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了。生老病死，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

早在2016年端午节，我特地从广州回到荆州石首给母亲过八十岁生日那天，看见母亲在丰盛的餐桌上什么都只吃一点点上，我就萌生了写这篇文章，一晃六年多过去了，才动笔将就，实在愧疚得很。何必以忙碌生计为借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所幸的是，母亲还健在。一位老同学偶然说，你真幸福！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来还真是！老人在，说明我还有尽孝的机会。当老天爷夺去了这个机会，那种‘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痛楚，失落，苦念，愧疚，悔恨……

只有你自己去承受了。

常听到这样的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说明这个年龄段是人生的一道坎，过了这道坎，你不得不承认，你已进入人生的倒计时了。便是芸芸众生最后的日子。那么写和母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写她在世时的点点滴滴，写她总是讲也讲不完的沧桑往事，便是我心所愿，理当然了。

之二

我母亲是湖南华容县操军乡红旗村人。真难想象，在她年青时是如何从湖南独自走到湖北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去湖北呢？我问。

那时还没得你。母亲摇了摇头，昏花的眼睛突然潮湿了，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你老倌子，还有你哥，你姐我们一家四口人，一天一个人才四两米，哪里吃得饱呵。你大舅出工从湖里偷藕肠子藏在裤衩里（生怕被别人发现举报，那时是要挨批斗的），你哥你姐还有你小舅他们像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一涌而上，抢着藕肠子洗都不洗就往嘴里塞，我看着眼泪就扑扑地往下流……

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我姐？

你还没出生她就活活饿死了。母亲像是回到了久远的苦难岁月，她混浊的眼里滚出了泪花，她喃喃地自言自语：梅儿，我的梅儿……

于是我想到了我国三年（1959一1961）自然灾害时期，大跃进，人民公社共产主义大食堂，天灾，人灾饿死了几千万人的凄惨情景；我想起了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为了他姐的小孩不被饿死去偷包子，被坐十几年牢的苦难命运，心中真是如哽在喉！

看到母亲难过的样子，我伪装幸运的笑容：姆妈，幸亏那时我没出生，不然我也会饿死的。

之三

说起我的出生，我母亲又是一阵唏嘘不已，泪眼婆娑。

海伢子，我母亲喊着我的乳名，你晓得你是怎样出生的吗？

我惑然。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刚刚开春没多久，天下着细雨，我出工回家，肚子就开始剧烈疼起来。母亲说，我知道你要出生了，你这个讨债鬼！母亲调侃了我一下。当时就我一个人在家，你老倌子又不知死哪去了，到哪里去喊接生婆！情急之下，我找到了一把剪刀，如果你出生了，是要从我身上剪断脐带的。母亲无奈地说。我内心一紧：姆妈，我出生时就您一个人呀？我无比吃惊，想一想现在宝宝的出生，是在温室里几多医护人员的细心照料才能顺产，深怕有什么危急危险，但还是时有医疗事故发生。而我母亲独自一人将我带到这个世界，该是担有了多大的风险！

这时雨下得大了起来，还伴有阵阵春雷。我母亲在无比痛苦的痉挛中独自一人生下了我，没有花费一分一文，却几乎花费了她全身的力气和汗水，甚至于所有的心血以及难以预料的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我在懵懂中哇哇大哭。不断地哭声是不是在向残酷的人世间诉说母亲的苦命？是不是早有先知怨恨母亲不该将自己带到这个荒诞虚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的哭声惊动了隔壁的福元幺幺。她过来时我母亲已剪断了我身上的脐带，床上流了很多血。我母亲正用一件破棉袄将我紧紧裹着，痴痴地看着我眼上一块大大的红胎记。

福元幺幺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姊妹，你一个人遭罪啊，遭这么大的罪，怎么不喊我们呀……

我母亲只是默默地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之四

想不到，几十年后，这位善良的福元幺幺喝农药自杀了。

她吃了三包呋喃丹呢，母亲说。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