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礼物

上午十点，阳光灿烂。

我坐在地板上，望着远处的白云，想着白云下的南山，突然发觉自己的愚笨。我的孩子，他给了我那么珍贵的礼物，我却不知珍惜，不停地向他索取。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是一种索取。

不易察觉的，以爱的名义。

上周一的早上，跟冯先生通电话，他问我皮皮怎么样。

我说，还是那样啊，早上睡了一路，还是有点儿蔫。他说是啊，扁桃体化脓，总得几天恢复。

嗯？扁桃体化脓？你在说什么？

看我这个反应，冯先生明白了——他儿子还瞒着我呢。我原以为，这孩子周日去了辅导班，却不知他去医院看病了。非常时期发热门诊各种折腾，他从早上8点一直待到下午2点。

其实，上周六他就不舒服了。晚上回家，我看他在量体温，以为是学校要求的。他说，好久没量过了，看一看温度。后来我问他怎样，他说正常着呢。冯先生说，那晚就发烧了。

对此，我毫无觉察。

那天我很累，让他干了不少活儿，洗碗、烧水，还帮我拿了快递。临睡之前，看他有点蔫儿，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关心了他两句。他拿出一贯的霸道作风，让我别磨蹭了赶紧休息。

为了不影响我上课，他只字未提自己不舒服。为了不让我知道，他把药装在书包里，家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直到周一上课前，都没有跟我提过。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独自就医。

其实那两天我有点不开心。

新学期的收心考试，他的成绩并不理想。那晚放学回家，一进门他就跟我解释，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次成绩不佳。本来我没关注成绩，听他这么一说，我去看了群消息，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说我们不迷信精英教育，不指望他考多么好的大学，也还是希望能考个重点大学，让人生的道路不至于太曲折。高一时他的成绩还不错，可升高二之后就有点退步，这次的成绩更是不理想。

我看着成绩单，完全听不进去他说话，克制地沉默了一会，又忍不住说教了几句，两个人最终不欢而散。我不知道他怎么样，当天晚上我极度低落。

听冯先生讲了始末，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我看到自己的执念。这么善良的一个孩子，他处处体谅大人的难处，而我竟只盯着他的成绩。

难道除了成绩好，就没有别的好了？

我知道他的好。从小就知道。

一直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婴儿期很好带，没怎么哭闹过，除非生病不舒服。每次在街上看到孩子撒泼打滚，大人又急又气又没辙，我们都庆幸自己幸运，皮皮从来没有这样过。

小时候，奶奶带过他几年，一直就跟奶奶亲。积木玩得好好的，晃悠悠地站起来，抱着奶奶亲一口，接着玩积木。到现在，一放假就想回老家，愿意跟奶奶睡一铺炕。

跟姥姥没那么近，可也知道照顾老人。四五岁的时候，在公交车上请别人给姥姥让座，这事我到现在都做不到。

是个纯净的孩子，心思简单。小时候爱玩陀螺，长大了爱玩游戏，爱看电子书，简单直接，不绕弯子。

是个善良的孩子，体谅他人。每次我开车，遇到不守规矩的车，总免不了叨叨几句。他总是让我别说了，也许人家有急事呢。每当外出就餐，看到我指点店家，或是麻烦服务员，他总是制止我，别给人家添麻烦。

是个聪明的孩子，思路清晰。小时候偶尔辅导作业，说一遍他就明白了，没有讲不清楚的时候。文字的功底也好，四年级写的一幕短剧，现在看着也还是有味道。

是个有趣的孩子，常常语出惊人。小时候被称为段子手，以取笑我和他爸为乐。长大了不怎么跟我们说了，跟他的哥哥姐姐们总是有说有笑。

我知道他的好。可是还想他更好。

所谓的更好，主要来自于比较。最常比的是成绩，谁考上更好的学校了，谁的进步更明显了；比了成绩比才艺，这家的孩子学钢琴了，那家的孩子在打网球；比了才艺比性格，别人家的孩子更活泼，更善于表达；比了性格比体型，你看别人多瘦啊，好孩子你要减肥了......

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说得多的，说得少的；比来比去，没完没了。

可是，他何时将我们与其他的父母做过比较呢？

从来没有。没有说过别人家的房子，也没有说过别人家的车子，更没有说过别人家父母的好。有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从来没有挑剔过，更没有提过什么要求。

这样的一个孩子，我还觉得他不好？

想到他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在医院等待，一个人在楼下吃饭，我心都要碎了。

我想，他给了我那么多，我却浑然不觉。我以为自己是无私的，是不求回报的，事实上却不是。

我希望他身体好，希望他学习好，这当然是为他好，也是希望不给我添麻烦。我对他诸多的期望中，有多少是为了他，又有多少是为了我？

我号称信奉“每个人都是OK的”，却总觉得他不够好——身板不够挺拔，性格不够开朗，成绩不够突出，也不热爱运动.....

我以为自己相信“人人都是天才”，可我真的觉得他是个天才吗？我上一次觉得他是天才是在什么时候？

我把耐心给了客户，把欣赏给了朋友，又给了他什么呢？每天晚上他回来，我基本都在打电话。在他的印象里，妈妈是忙的，是不能被打扰的。

所以，生了病，他不说，自己去医院。

我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想，我是不完美的。不怎么会做饭，也不是很体贴，可是我有觉知，愿意向冯先生学习，愿意向这孩子学习，更纯粹地爱他，更宽容地对待他人。

距离他高考离家，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想多给他一点时间，给我们共同的记忆。

然而他说，从这周开始，晚上他要晚回来，在学校多学一个小时。我看了一下，这样他到家就11点了，怎么保证睡眠呢？

他说，没关系，我中午在宿舍睡一个小时。

关于这一点，冯先生让我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去宿舍，是不是真的有地方睡。别又是他拿来哄我们的，为的是让我们放心。

我说，算了，他说的，你就信了吧。这是孩子的心意。

这一天中午，我去隔壁串门。

虽然很累，还是去坐了会儿。他们今天要返校，一两个月回来一次。

是鲁比开的门。看到我来了，这孩子很开心。我坐在沙发上说话，他在客厅里跳舞，一边跳一边唱，“包饺子，包饺子”。

我问他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小熊说，大概是想起上次包饺子，觉得很开心吧。我想起来，正月十五那天，我们在一起包饺子，包了一两百个。这城市里不常见的、热气腾腾的景象，给这孩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看他那么开心，不由得也很开心。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

我跟小熊说着话，鲁比在边上玩耍。我抬起右手，说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手竟然给皴了，好几天了都没转好。我们俩慨叹，这是不是上了年纪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鲁比搬着小凳子，踩在凳子在鞋柜上拿东西。很快地，他把一个东西扔到了我手里。

我拿起一看，是一支护手霜！

看着这支护手霜，我跟小熊互看了很久。我无法想象，一个两岁半的孩子，话还说不囫囵呢，还在一边玩耍呢，怎么就听懂了“皴”是什么意思，又怎么能够如此贴心地拿来护手霜？他小小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惊叹这小生命的神奇，庆幸没有错过这个时刻。我跟小熊说，珍惜这美好时光吧，发现孩子的独特处，趁现在好好爱他。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