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舍友的那一个夜晚
抑郁症爆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蜷缩在出租房里,像闭关一样与世隔绝,不闻不问。我一个人看书吃饭,一个人下棋睡觉,一个人点蜡烛喝酒。
心如止水,四大皆空。
即便之后病情急转直下,一路恶化,我被迫治疗、住院,但每每想起那一段独居的日子,依旧觉得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自己和自己玩High了
我给人的印象似乎永远都是乐观开朗,积极幽默,善于交际的。只有那些莫逆之交才能“拨开现象看本质”:“哟!你这小妞还有两副面孔呢!!”
结识得时间长了,她们渐渐发现我有个不为人道的“隐疾”,便是恐惧社交和人群,这与我表面的热情外放对立成一个辛辣的讽刺,赧颜得我只能选择隐匿于人间蒸发。
我对独来独往的热衷,好像是因为我觉得和谁相处都比不上和自己相处有意思。挚友都说我有一个得天独厚的特异功能,就是:自己能和自己玩High了。
的确,在我看来,对被困囿于人情世故的我们来说,独处的每分每秒都该献祭于自己的灵魂。所以一个人的时候,我非常乐于营造一种甘于寂寞的仪式感。
有一次,我在阳台,点支香烛,月下独酌,同租的舍友推门进来,以为我在施展什么民间邪术,吓得避退三舍。
我笑着邀请她一起小酌,她说这“一人饮酒醉”的画面伤感得让人流泪,我撺掇她快哭,她却哈哈大笑,说我简直像是个隐居深林的伶仃老妪。
我摇头,说我既不是老妪,更不伶仃,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个跅弛不羁、自得其乐的少女。
她笑着豪爽举杯相向:“敬少女!”我心头热浪涌动:“敬我们!”
精神上的双胞胎
回溯往昔,似自垂髫之年始,我就渐渐失去了与人相处的欲望和动力,因为我发现社交这件事让我殚精竭虑,精疲力竭。
不知为何,我对他人的感受,总有一种莫由来的使命感。我觉得我要为在场每个人的情绪负责,因此我要察言观色、奋力抢救每一次冷场,要极尽诙谐幽默炒热气氛,要每个人都因此感到快活欢乐。
我本能性地对每个人笑眼盈盈、曲意逢迎、虚与委蛇,潜意识地致力于讨好取悦他人,像一个低声下气求好评的淘宝卖家。
二十多年来,我始终把这样的社交准则奉为圭臬,虚伪的体面把那些褊狭的个人主义都倾覆,深陷我于“社恐”泥淖。于是这一切的不良情绪,慢慢嬗变成我对孤独的希冀和渴望。
每一次应酬结束,我的意气风发被颓然卸下,我会长时间地萎蕤、缄默、发呆、出神。周旋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间,总让我感到一种流离失所的虚妄。
我问舍友我是否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舍友回答:“交际对你来说,是种消耗,所以你只是需要独处的时光来积蓄能量。”
舍友总是愿意无条件抚慰我,她总为我的各种行为解释开脱。她是我精神上的双胞胎,我信仰的追崇者。
感谢她的照护,我所有的不安最终都幻化成了波澜不惊。
人类文明与情感隔阂
以月色下酒,我一饮而尽,问舍友:“我们未免自欺欺人、画地为牢?”
她往空酒盅倒了点酒,缥缈的烛光在她脸上像荡漾的涟漪,她的眉梢缱绻着一股子柔情,她和我如此相像——
我们经受着一样的桎梏,享受着相同的幸福。我们是背道相驰的矛盾体两端,我们是各自残缺的一半,我们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不是你说的吗?和谁在一起,都没和我在一起有意思,”她用我的右手拖了拖腮,“我和你一样,厌弃{文明冷漠}。大家脸上都像长了个手机,拿起酒杯,敬的不是iphone就是Galaxy,干完杯得停一停,等每个人拍照,最后还要给大家的朋友圈、微博、抖音轮流点赞...”
“这给我一种很浓郁的落寞感觉。”她拢了拢我随风飘扬的头发,眼神里闪烁着和我同样的光火,用我平常的语调述说着人类文明带来的情感隔阂。
“酩酊人间事。”我说。
“方能不倥偬。”她接。
我们一齐笑出声来,为了美酒诗歌,为了此时此刻。
我们高谈阔论,我们针砭时弊。觥筹交错间,我们像是回到了最古老的蛮荒时代,这里没有科技,没有距离,没有电子,没有龃龉;我们面对面地说话,欢笑,侃侃而谈;我们表情夸张,我们肢体碰撞,我们放弃冰冷的屏幕,满腔热血地用躯干自我表达;我们用最野性、最原始的热情联结对方,然后相拥在温暖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朋友来访,看到阳台残局一片,问我与谁喝酒。我笑着坦诚,我自己在和自己对饮。
我是唯一一个会永远陪伴自己的舍友。独处对于我来说,不是空虚,而是对规则的蔑视,对内心的遵从,对自由的朝奉,它有一种凄艳的美。
独处可能永远只是一个人的热闹,但它却是一份盛装出席的孤独,它是献给喧嚣浮世的一首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