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妮

又是一年菜籽花开时,王大妮站在自家的房子后,眼前是一排排杨树,杨树早已发出了新绿。新绿过后是一条小路,紧挨着小路是一块菜籽地,菜籽花上飞着蜜蜂、蝴蝶什么呀!
在菜籽花相邻的麦田里,一对小夫妻手拉着手,躬着腰,左躲躲、右闪闪,不时用头抵抵,还不断笑笑。“格格……格格……”声穿过菜籽花飞向站在房后王大妮耳朵里。
王大妮受不了了,也跟着笑,跟着蹦。后来突然她没了笑,停了跳,而是“呜呜……呜呜呜……”哭起来,肩膀也跟着哭声一上一下耸起来。紧接着胸前的小皮球也跟着一圈圈转起来,皮球转够了,王大妮也累了,于是带着小皮球回家了。
回了家,她屋子也不回就坐在房檐下,两手托着腮帮子,托着眼里流着的泪回忆着往事。年轻时她可比现在俊,十里八村去问问没有不知道她的。十七年前她嫁到这里那天,村道上堆满了人,都只为能看她一眼,瞅瞅抬她的轿子,听听那咿咿呀呀声。
她嫁的人当然也没得说,肯定一等一。他王石头,王大妮的丈夫在方圆百十里是驾驶农机能手,修理高手,什么高级农具到他手里都能玩得团团转。他人长得也不错,一双放光的大眼,说起话来眉毛忽闪忽闪。肩膀宽厚结实,王大妮每次靠上去就如躺在梁子上,好像还能闻到麦草和菜籽花的香味。
不久,王大妮就在麦草和菜籽花香味中怀孕了。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她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每年春天他们也会如公牛领母牛,母牛带牛犊,在房子后的麦田里,菜籽花旁撅着屁股,低着头,抵抵架,一家人撒撒欢。此时他们的心里只有无忧无虑和快乐。
可好景不长,两年后王石头就死于车祸,王大妮哭呀哭,哭走了太阳,又哭来了月亮,送走了月亮,又迎来了日出,只是还是没有唤醒他的王大山。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纯粹是鬼话、鬼话。
她还记得那天,自从他上班走之后,她的心就砰砰直跳,跳过了胸膛,跳到了嗓门,“咚咚咚……砰砰砰……”平时贪睡的孩子也一反常态哭哭啼啼,搞得她心情很不好。房子后的杨树上也不知从哪飞来了老鸹,“剐剐……剐剐剐……”叫得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不好了,有祸事要降临了。
她拿起一土坷垃狠狠向老鸹砸去,老鸹只是拍拍翅膀从这枝飞到那枝,又从这枝跳到那枝,它奶奶的,和姑奶奶玩起了捉迷藏。她恼呀!一次不成,再来一次,这次老鸹却如孙大圣般在空中翻个筋斗,又稳稳站在枝头,“剐剐……剐剐剐……”那声音反更刺耳了。她又急又恨感觉浑身上下都是烫的,就像穿着的衣服全烧了起来,可老鸹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依然在枝头“剐剐……剐剐剐……”。
正在她心烦意乱之时,屋里地电话铃突然响了,那端发出了一个陌生人的嗓音:“请问您是王石头的家属吗?”
“是、我是。”
“请您立刻赶往白云路与莲花路交叉口,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车祸,看是否……”说完就挂了电话。
那边电话打得很急,语气也很迫切,她立刻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不过她顾不上想那么多了,立刻带着孩子就奔向了现场。
当她匆匆忙忙赶到出事地点时,她一眼看到事发地点围了许多人。当她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就倒在血泊里的丈夫,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他,就大哭道:“石头、石头你这是咋了?你快醒醒吧!我是大妮、大妮啊!”
过了好一会,王石头的眼才裂开了一条缝,轻声说:“大妮,我对不起你,我失言了,不能陪你到老了。”
“你不要胡说了,你会没事的。”说着王大妮不断擦着泪,并使劲捶着王石头。
“大妮、你轻点,把我都弄疼了。”
“嗯、嗯。”她头点得如捣蒜汁。
“我自己的情况我最清楚,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快抱紧我,我好冷。”说着他的眼光又向四周寻找,“我的儿呢?儿呢?”
“乖,快过来,到这来。”一旁站着的儿子怯生生地看着,看着这个突然变了样的爸爸,一句话也不说。“还不快叫爸爸,快叫呀!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别难为孩子了,我现在这样子大人看见都害怕,更何况一个孩子呢。”
“我死了你可要好好活着,找个好人家嫁了。另外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孩子。”
“你放心吧!我一定带好孩子。”他听完这句话这次是真放心了,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又瞅瞅她,头一歪,眼睛慢慢闭上了。
天塌了,地陷了,自此王大妮把心封了。从此她只是全身心照顾孩子,陪孩子弱苗变小苗,小苗变大苗。一晃十五年就过去了,如今孩子都长到了一米七几,可十五前发生的事总是浮现心头,那血淋淋的场景时常出现在梦境里,而又总是惊醒她,让她夜夜难眠。
她是出生在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可心里始终装着的是旧传统的思想,她忘不了他,忘不了过去的一切。他给了她快乐,也给她身心套上了一把无形的枷锁。她要用十几年去抚平,也许一生。
当初他走的那些年,中间也没少人搓和让她再找一个,她都婉言谢绝了。她不想草率行事,关键是她还没有走出爱的阴影,她要对得起别人,更要对自己负责。
这段路王大妮一走就走了十五年,孩子走高了,她走老了。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她眼光高,装贞洁。可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既不怨也不恨,要怪就怪命不好。
这十五年一个人拉扯一个孩子的确不易,不过幸好有邻居张木经常帮忙,庄稼该打药了帮忙打了,到了收的时候,又出力替她拉回家。孩子小时候也没少生病,每次又都是张木开车送到医院,想想亏欠张木太多。
张木是个实诚人,话不多,每次只是默默干活,干完活连口茶都不喝。他也是一个可怜之人,早年就死了妻子,这些年也没能续一个,连个洗衣做饭的人都没有。人心都是肉长的,王大妮看在眼里,有空时自然会过去帮忙打理打理,算是报答。
一来二往,日久生情,两颗寂寞的人渐渐地走近了,只是这张木不善表达,满肚子的话说不出口,而王大妮思想上又有阴影,这些年犹犹豫豫,中间又缺个系铃人,这鸳鸯的铃铛只能是干“叮铃铃……叮铃铃……”就是叮铃不出结果。
盼来了花开田野,等过了百花凋零,张大妮依然寡着,张木还是干棍一条。张大妮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梳头,数着日渐多起的银丝实在是着急了。她不想把这份爱带到坟墓,更不想遗憾终生,于是她耍起小心计,像春天发情的猫咪试探性的叫几声,“喵呜……喵呜呜……”她要叫醒张木,唤来她落暮下的爱情。有时张木干完活,王大妮故意发发牢骚来刺激刺激张木,可张木就是木头棍子一根,横着是一根棍子,竖着还是一根棍子,棍子、棍子,这个死棍子。
终于在一天傍晚,张木又拉完麦,连手都没洗就往大门迈。这次王大妮瞅准了机会,咬咬牙,握握拳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抱住了他的腰,“你难道真的是木头做的,怎么不明白俺的意思。”
王大妮抱着张木,她的心贴着他的后背,两个人的呼吸声叠加在了一起,此时两个人的心就如老太太手里拉着的风箱,“呼呼……呼呼呼……”一声紧一声慢,又如高潮擂着的大鼓,“咚咚……咚咚咚……”慢了,快了,快了,慢了,排山倒海,“轰”火燃了,烧旺了,爆发了。
张木喘着粗气说:“怎么不明白,俺明白就是说不出口。”
“说不出也得说,俺教你,我爱你。”
“不行,说不出来。”
“你这闷驴,我还不信了。”说着王大妮就松开了手,又抬起腿朝他大腿上就是一脚。
“你说不说,说不说。”说着又抬起了腿。
“俺领教了,俺说、俺说,你爱俺。”
“说错了。是你爱我。”
“好。是我爱你。你爱我,我爱你不都是一回事吗?”
“不一样。”说着两个人扭抱在了一起,那样子就如春天枝头盛开的菜籽花,分不出哪枝是哪枝,哪朵是哪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