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星神2
第二章 暗夜决心
夜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草叶尖,沁骨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针一样刺着脚心。李青拖着那条沉重的右腿,一步,一顿,缓慢地碾过村道上的碎石子。每一次落脚,那条残腿便像被无形的重锤砸中,从脚踝到膝盖,骨头缝里都炸开一片酸麻胀痛,牵扯得半边身子都跟着歪斜、颤抖。他咬着牙,腮帮的肌肉绷得死紧,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微光。这痛,他早已习惯,像呼吸一样如影随形了十几年。可今夜不同,这熟悉的钝痛里,仿佛被揉进了一把滚烫的砂砾,烧灼着他的神经,更烧灼着他胸腔里那颗擂鼓般撞击的心。
“长庚星神……”这四个字在他齿缝间无声地碾磨,每一次默念,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疯狂扩大的涟漪。一个心愿!它像黑暗中唯一摇曳的火种,微弱,却带着焚尽一切的诱惑。治好自己的腿!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以燎原之势疯长,瞬间压倒了所有对“重灭”那恐怖传说的天然恐惧。只要腿好了,他就能像正常人一样奔跑、劳作,能稳稳地扛起犁耙,能健步如飞地追逐猎物,能……让爹娘不必再为他这条腿,在深夜里发出那压抑的、沉重的叹息。爹佝偻的背,娘鬓角的白霜,比十万大山里所有的魑魅魍魉加起来,都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熟悉的、混合着柴草灰烬和咸菜味道的土腥气扑面而来。昏黄的油灯光晕,从低矮茅屋唯一的小窗棂里透出来,如同母亲等待的眼睛,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了沉沉夜色。李青的心猛地一紧,那滚烫的冲动瞬间被一种近乡情怯的酸涩包裹。
灶膛里余烬的微光,映亮了母亲瘦小的背影。她正佝偻着身子,用一把豁口的木瓢,小心地将锅里温着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舀进粗陶碗里。昏黄的油灯下,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每一个细微的晃动,都牵动着鬓边几缕散乱花白的头发。父亲李守田坐在灶膛旁的小木墩上,沉默得像一块被烟火熏透的石头。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捏着一小截枯枝,无意识地在浮着一层薄灰的地上划拉着什么,深凹的眼窝里盛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灶火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跃的暗影,那影子沉甸甸的,如同压在他们全家头顶的、看不见的重负。
“青儿回来了?”母亲听到门响,头也没回,声音带着习惯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粥温在灶上,快喝了垫垫。”她舀起最后一勺粥,动作轻柔得生怕洒出一滴。
李青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麦糠堵住了。他低低“嗯”了一声,跛着脚挪到灶台边。昏黄的灯光下,父母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枯槁的面色,比白日里更加触目惊心。他端起那碗温热的稀粥,碗沿粗糙的裂口硌着掌心。粥很稀,几片蔫黄的菜叶沉在碗底,米粒少得可怜。这碗粥,是爹娘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赶紧低下头,大口吞咽着寡淡的粥水,仿佛要把那几乎冲口而出的念头也一同硬生生咽回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吞咽的轻微声响和灶膛里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沉默像粘稠的泥浆,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令人窒息。李守田依旧在地上划拉着,枯枝刮过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刺耳。母亲用一块破旧的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干净的灶台,动作机械而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爹,娘……”李青终于放下了空碗,那粗粝的陶碗底落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仿佛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他抬起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想进山。”三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擦拭灶台的手猛地顿住了。母亲倏然转身,昏黄的油灯光线勾勒出她骤然绷紧的侧脸轮廓,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进山?青儿,你……你说什么胡话?”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尖利,“就你这腿,平地走都费劲,进山?去喂狼吗?”
李守田划拉地面的枯枝也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被烟熏火燎、被岁月风霜磨砺得浑浊发黄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两把生锈的刀子,沉沉地钉在李青脸上。他没有立刻斥责,但那沉重的、带着审视和巨大压力的目光,几乎让李青喘不过气来。
“我没说胡话,娘。”李青强迫自己迎上父亲的目光,胸腔里那颗心狂跳得快要炸开,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我进山,去重灭深处,找一样东西。”
“重灭?!”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惊恐,她猛地往前一步,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想去抓儿子的胳膊,又像被烫到般缩回,“那是阎王殿!活人进去骨头渣子都吐不出来!你想找什么?啊?你找什么能比命还金贵?!”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李青看着母亲眼中深切的恐惧,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燃烧的冲动瞬间冷却了大半。但他没有退缩,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找长庚星神!”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村口孙老丈说的!十万大山重灭深处,月牙湖边,日将落月将升时诞生的精怪!它能实现人的一个心愿!”
“孙老头的古话你也当真?”李守田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糙的砾石摩擦,“那都是哄小孩子的闲篇!吃饱了撑的瞎嚼蛆!你也活了小二十年了,这点真假都分不清?”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信!”李青梗着脖子,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眼中那簇被母亲惊惧扑灭的火焰,在父亲沉沉的质问下,反而烧得更旺、更孤绝,“孙老丈从不说谎!我信那个传说!我信它能治好我的腿!”他猛地抬起自己那条扭曲的右腿,动作牵扯到筋骨,痛得他嘴角一抽,却依旧死死指着它,“爹,娘!你们看看它!看看它!”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它拖累了我十几年!也拖累了你们十几年!我受够了!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废人!不想让你们老了还为我这条腿熬干心血!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真是阎王殿,我也要去闯一闯!”
最后的话,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狭小的茅屋里炸开,震得油灯的火苗都猛地一颤。李青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死死盯着父母,眼中是燃烧的火焰,也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母亲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激烈模样彻底震住了,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砸在身前破旧的围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看着儿子眼中那近乎陌生的、烧灼一切的火焰,看着他那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的残腿,巨大的心痛和恐惧交织着,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笼罩下来。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的红光也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里不安地跳动,将三人僵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凹凸不平的泥墙上,扭曲晃动。
李守田依旧沉默着,像一块真正的顽石。他浑浊的目光从儿子激动扭曲的脸,慢慢移向那条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无力的瘸腿,最后,长久地停留在妻子无声哭泣、剧烈颤抖的瘦弱肩膀上。那目光,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座大山。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李守田布满厚茧的、骨节粗大的手指,在地上那层薄灰里,无意识地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笔直的刻痕。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悠长而疲惫,仿佛抽空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屋内凝固的空气。
“你……当真想好了?”他问,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曾开口,每一个字都磨砺着粗粝的砂石。
李青用力地、毫不犹豫地点头,点得又快又重,仿佛要将所有的决心都灌注进去:“想好了!爹!我打猎的本事您是知道的,辨得清兽道,认得准方向!不是瞎闯!”
李守田的目光再次落回儿子的腿上,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痛惜,有无奈,有认命般的疲惫,最终,竟奇异地沉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这条腿,终究是儿子心头拔不掉的刺,也是压在这个家头顶的磨盘。与其让他拖着这条腿,一辈子在这穷窝里憋屈地耗干,像自己一样被生活的重担一点点碾碎脊梁,最终化作黄土垄中一具佝偻的枯骨……或许,让他去撞一撞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南墙,也好。
他再次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几十年的重负都排解出去。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转向仍在默默垂泪的妻子,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的决断:“孩他娘……给他……准备行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