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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部落】从前的故乡

2020-02-19  本文已影响0人  程虫虫

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的某天清晨,左立坐上了回山坡镇的大巴,他把头靠在颠簸得“咔咔”作响的车窗上,任凭左右摇晃的车身摆着他的头一次次撞向玻璃。他上一次回山坡镇还是二十年前。

一个月来,左立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母亲躺在苍白的白色漩涡里,一生的最后一句话竟还是:“我想回去。”。林立的高楼和夜幕下的霓虹从不是母亲的归处,山坡镇才是故乡。

母亲沉沉睡去的那个晚上,左立意识到自己或许错了,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负罪感,他自以为是个孝子,自以为是地建了一座牢笼,将母亲连同她的暮年一同囚禁。

他或许真的从一开始就错了。

                            一

“麻烦在这里停一下!”

大巴把左立放在山坡镇的镇口就迅速开走了。

他拍拍坐皱的衣服褶子,环顾四周,沿路的土坡上长满一丛丛似比人高的芦苇,水牛的粪便毫无规律地摊在马路上,一个路人也没有,正前方竖着那座曾令人引以为傲的刻着“山坡镇”字样的大石拱门。

好似只有伴着水牛粪便的轨迹才能在十年未见的小镇中寻到一股人气。镇电影院的门前长满荒草,窗口和大门都被水泥和红砖封住;运动球场的铁制篮球架倒在地上;大半的楼房被推土机铲平,余下的周围也尽是野草、上锁的铁门、几年前丢弃的家具、黑洞洞的没有玻璃和纱窗的窗户……直到走到镇中心才看到零零星星几个行人。

镇子二十年来变了太多。原来的山坡镇用几座矿山养活着几代山坡镇人,镇民几乎都以采矿、炼矿为生,可谓是富足一时,中心花园、电影院、大礼堂、灯光球场一样样建起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引得那个时代的姑娘们人人都渴望嫁到山坡镇来。但随着矿产的日益开采,终至枯竭,镇政府无以为继宣布产业破产,镇民开始进城谋求生计,最后举家搬进城里。左立就是二十年前带着母亲离开的。

尽管如今的山坡镇变得面目全非,但左立还是找到了那棵死去的三角梅以及边上那处——未清理完全的泥砖,布满锈的铁,父亲手工制的鞋柜,倒在一遍长满灰尘的破沙发…...曾经生他养他供了他十几年的被称作“家”的地方。果真也被推土机铲平了。

“是阿芳家的孩子吗?”

他转过头,打量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约莫七十多岁的阿爷。老人的头发白又稀疏,患有很严重的驼背,看着整个人只到左立的胸口,衣服已经很旧了,肩膀和背脊有很明显的磨白,几处浅蓝色补丁十分违和。和母亲一辈的人喜欢叫母亲“阿芳”,大多数人都爱称母亲“李老太”。

“啊,我记得你。我从前就住在你家对面啊,大概是人老了,你认不出咯!”老人见左立回头后没说话又接着说道,笑起来满脸的褶子都皱在颧骨,露出空空的牙床。

左立这才认清老人就是从前住在对面的张阿爷,那时他养了一只很凶的大狼狗,每天晚上见人就叫唤,把小时候的左立吓得不敢出门。后来左立被送到县里读书,回来得少,也没再记得那条大狼狗,那时候张阿爷还没生出这么多褶子,也不驼背。

“您是张阿爷,好久不见啊!现在身体可好?”

“不都是一个样,人老了能吃能走就行!”张阿爷笑着摆摆手。

“您现在还住这儿?很早以前就听我妈说过您儿子早在城里买了房呀,怎么不一起过去?”在左立还没带母亲离开前,早早就听说张阿爷的儿子在城里出息了,结婚买房,接张阿爷过去住了挺久,只是每次张阿爷又都自己回来了。之前镇里还未这么衰败,可如今成这副模样,阿爷也上了岁数,怎么还留在镇上。

“城里住不惯,儿子有空就过来看看也挺好的。”张阿爷说道。

左立瞅着他旧衣服上的几处浅蓝色补丁,点点头。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你妈可好?”

最后还是免不了要问母亲,左立移开眼睛去看路边的荒草:“我妈上个月走了。”

张阿爷显然被惊到了,脸上的褶子悄悄收回去,嘴张张又闭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爷,您说妈会不会怪我,一直没带她回来,明明她这么想回来”,这是左立憋了一个月最想说的话,他吞吞口水,“我出息了,买了房子,接她去大城市,去过更好的生活,为什么她总是想回来,甚至是想逃回来……”左立用手揉揉眼睛,说出的话让他眼睛发涩。

张阿爷愣愣,最后似听懂了,叹口气:“人是有根的啊,故乡是根,人再怎么长都是要回来的,根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的。你妈老了,是要归根的。”

根是任何东西都锁不住的,它有引力,人走远了就成了牵绊,再怎么走终要走回这里,去根处看看。

所谓故乡。

                            二

左立最开始的错,就是带李老太头也不回地离开故乡。

出来工作没多久,左立就在城里买房结婚,那时山坡镇已逐渐衰落,父母也不再做工,他本想趁此机会将父母一并接到城里来,但好说歹说,两人死活不肯,这件事也就那么算了。

于是在那几年里,左立一有时间就回山坡镇看看父母,虽然心里也曾抱怨过路途遥远很不方便,但总之是这样来来往往走了好几年。直到父亲因病去世,李老太早年落下的病根复发,左立就以为将李老太从山坡镇接出来这件事,已经不能再等了。

左立仍记得那天是以到城里看病的借口将李老太哄上车的。她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出门看到轿车时还像个孩子一样嚷嚷:“哎哟,我儿子买汽车啦!”

“妈!那是借朋友的。”左立一面掺着李老太坐上副驾驶,一面庆幸她对这次出行并无多问。阳光从行道树叶间的缝隙漏下来,透过车窗玻璃刚巧在李老太身上印下了一道光斑。

但事实上,李老太从坐上副驾驶的那刻起就揣着不安,所以她才会在左立要返回房子检查行李时,死命将脖子伸出窗外喊:“儿啊,我阳台上还晒着花生呢,鸡圈里的鸡你再撒把米啊,估摸不久又要下蛋了!”

左立背对着母亲摆摆手,远远应:“哎!”

结局当然是花生被晒得干瘪,李老太再也没能摸到鸡窝里的蛋。

尽管李老太在检查结束后多次催促着左立送她回来,却也统统无济于事。

每次只要李老太问:“啥时候送我回去啊?”左立总能想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将李老太留在城里。老房子里还能用的家当其实也早在这期间就被他运到城里,这次本就没打算让李老太再回去。至于李老太的催促,只是她刚到新环境时的不适应罢了,人都会有这么个难熬的适应期,只要李老太再留久一点,等一切都习以为常的时候就不会再闹着回去了。

左立让李老太住家里阳光最好的房间,阳光每天都能把整间房捂得暖洋洋;媳妇每天给她收拾床褥,打扫房间,周末就让孩子带着李老太去逛公园;为李老太做她喜欢吃的粗粮米饭,也让她保留从前的饮食习惯……左立扪心自问,就“孝义”而言,自己几乎已经把能给的最好的都给李老太了。每次听别人和李老太说:“您真是有福咯!有个这么孝顺的儿子!”他都会沾沾自喜。

只是左立没想到,竟然等到李老太去世都没等到她的“不想回去”。

其实李老太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次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人老了,腿脚患下病根,若没人搀着,自己走不久也走不远,城市于她而言就如一张巨网,高楼大厦是网,纵横马路是网,就连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都是张张小网……他们共同织起了李老太所处的环境,要她插翅难飞。于是她只能靠自己的儿子,从一开始明明白白地问:“啥时候送我回去啊?”到后来的:“有空能不能带我回去转转?”,她希望儿子能感受到她的妥协,她不回去了,转转就好。

但李老太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愿望竟然等到她离世都没能满足。

                          三

李老太在城里的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十年里,左立签下同意政府拆迁还林的合约,把山坡镇的老房子确确实实地卖了。

十年后,李老太被诊断出患上了老年痴呆。这下,所有人都认为她病了。

李老太的确是病了,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她开始忘记很多东西,很多很重要的东西。她每天都要用力思考:客厅的垃圾桶放在哪里,自己的毛巾是什么颜色,厕所在哪个方位,玄关的鞋子哪一双是自己的……甚至,眼前这个走来走去的男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来家里做客的人都喜欢和她玩“我是谁”的游戏,他们轮番走到李老太跟前,嬉笑着问她:“李老太,还记得我吗?我是谁?”,她从来都只能摇摇头说:“记不得咯!”,看着他们一个个嬉笑着走开。李老太当然也有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后悔的时候,他们曾经拉着一个小男孩到她跟前让她认,她同样摇头说记不得,最后才知道那是她孙子。

但李老太从来没忘记过一处地方,她想了很久都想不起名字,她只知道她家在那里,而不是现在这个地方。她常常会和来访的客人说:“我家离这里可远哩!”,但每次说罢总会被一旁的男人反驳道:“你家不是这里,是哪里?”,她的脸一下憋得通红,因她费好大劲都想不起那个名字。

李老太的记忆好像永远停在了她年轻的时候,她好似和别人处在不同时空里,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在左立眼里,李老太行事变得小心翼翼,她犹如把自己裹在一道屏障的后面,身前是牢固的盾牌,身后是不可探底的深渊。他几乎每天都要耗费精力去揣度李老太的思想以及解释她身边的人事。

人生的周期性循环确实很有道理,婴儿渡过岁月逐步变老,老人在岁月之河中又变回婴儿。

自从李老太患病后,左立就没再让她独自出门,只等天晴的周末才带着她出去转转。李老太很久没再提过要回山坡镇的事,她每天吃完饭就踱回房间,坐在窗台上拍着蒲扇,一坐就是一下午,沉默又安逸。这对左立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是李老太总算不再把“山坡镇”挂在嘴边,坏是他从不知道坐在窗台上发呆的李老太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没多久左立就明白了,因为李老太“出逃”了。

                          四

李老太是在听到左立上班的关门声后才决定起来的。她从自己的卧房里走出来,佝偻着背,背着手,边踱边看,不到五米的过道她走了特别久,确定整间屋子除她外再没其他人。空荡荡的寂静把她拖着鞋子走的声音衬得沉重有劲,好似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变年轻了。

如果不是看到客厅里那扇大大的落地窗,李老太也不会想到要出去。

窗子掩在纱帘后的阴影方方正正地框住她的视野,一点点阳光从纱帘下泄进屋里来。李老太走过去,“哗啦”一下拉开帘子,遮蔽在帘下的困兽突然得到释放,巨大的光流急不可耐地涌进来,像是要把她给硬生生地吞进去。待李老太的眼睛适应光亮,她才得以看清窗外的景致——没有连绵山头和涓涓流水,城市的高楼一座座紧挨着,密集的车子像河岸上的鹅卵石,紧紧排布得看不到尽头。这是钢筋水泥的味道。李老太已经太久没有去到过窗的另一边,更不必说是高楼林立的那一头。她转过身看看空无一人的客厅,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心底萌生——她要出去!她想回家去!

她佝偻着背走到玄关,在鞋架上寻自己的鞋子,因为很久没有出门,李老太已经记不清哪双鞋子是自己的。她随意拿双暗色的棉鞋,套上脚见合适就穿上。打开入户门对李老太而言有些困难,她握着门的把手,细细的胳膊使了好大劲,才听见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她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走出去,大口呼吸和门里边不一样的空气。李老太不会坐电梯,只能从楼道下去,她牢牢抓住楼梯间的扶手,侧着身子一步一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慢慢往下移,也不知移过多少级,才终于在楼梯转弯处看到光亮。走到外面的李老太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她想飘成云,蓝天再大也没有可束缚之地。她走过大院弯弯斜斜的小路,走出大院的院门,看到她从窗里瞧见的鹅卵石……世界在她眼前是崭新的。

李老太相信,她若朝着从窗里看到的那个方向一直往下走,就一定能避开这些纵横的河流,远离这些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高楼会离她越来越远,直到她能闻到泥土和花的香味。

李老太一直沿着大马路走着,经过几个路口她都没打算拐弯,也没想过到马路对面去,她腿脚不太方便,关节还动过手术,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花坛上休息。看似没有尽头的路却让她兴致勃勃。

                          五

左立是在下午两点半找到李老太的。

他回到家,发现鞋架上的那双棉鞋不见了,李老太的拖鞋倒是在一旁放得好好的。左立这才意识到李老太是出去了。李老太的出走让左立很惊讶,以李老太现在的状况,不可能也绝不会自己独自一人跑出去,一旦跑出去是很难找到回家路的。

从前的故乡早已不在,故乡的房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怕是难得让李老太落叶归根。

他立刻打电话让媳妇从公司赶回来,拉上住在附近的几个好友,开着车分头去找,以李老太的速度,现在走得应该还不远但他并不确定这样的寻找究竟有没有作用。最后是眼前的窗子引起了左立的注意——窗子的纱帘被拉开了。左立走向前去,透过窗子看到了车水马龙的跃进路,汽车的喇叭声时停时响、时远时近。

他顾不得想这么多,赶紧跑下楼去,沿着跃进路的方向一直走,在经过各个路口时左立并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到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不然就只好报警了。于是他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终于在路上看到了李老太的背影。

“妈!”左立远远地喊,见李老太没有回头,又喊了两声:“妈!妈!”。他冲过去,一把抓住李老太的手腕:“您这是想要到哪去!”

“哎哟!”被用力抓住手腕的李老太因为疼痛叫了一声,转过头看到左立后愣住了,她知道自己的计划要失败了,自己回不去了,儿子是不会让她回去的。

“你跑这么远要做什么。”左立见她不作声,冷静下来把手松开后又问了一句。

“我要回家!”李老太的态度很坚决,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做好了准备要与其“抗争”到底。

面对如此执拗的母亲,左立无可奈何,他只能再次拉过李老太的手腕:“妈,你和我回去!”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李老太一边喊,一边拼命想要甩掉儿子的手,但她越用力,左立也越用力。

李老太的反抗让左立觉得内疚,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带母亲回去转转,可每次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耽搁了,等了这么些年等到如今,实在太晚了。现在的山坡镇一定换了一副模样,房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加之李老太现在的身体状况,回去一趟不知要折腾多大,况且若真把她带回去了,怎么再哄她回来又是另一回事,倒不如就这样算了。

他于是挽着母亲的肩膀,一面推着她走,一面去拦出租车,李老太最后几乎是被“押”上车的,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挣扎,口中喊的都只有一句话:“我要回家!”。

李老太最后还是回到了那间屋子里,当门在她身后“哐当”一下突然关上的时候,她是彻底绝望了。她又回到了牢笼里,注定要在这混凝土和钢筋中度过她最后的日子,就连五彩缤纷的鹅卵石也再难看到。

她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没过多久,李老太因病进了医院,这一次就没能再从病床上下来。她每日每夜盯着病房的天花板,看万事万物投影在天花板上的影子,有山有水有草有花……她终于想起了山坡镇的名字,那是她的故乡,扎根的地方。

李老太最后的结局就像那年被抛下的干瘪花生一样,她躺在白色漩涡里,只能模糊看到几个人的轮廓,其中有一个离她最近。她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盯着离她最近的轮廓慢慢吐出:“回去。”

她被彻彻底底地吸入了白色的漩涡里。

                        六

此时此刻的左立站在山坡镇老屋前回忆着李老太生前的种种细节,倒像是他将母亲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张阿爷远去的背影在两旁高耸的行道树之间越变越小,踩着碎叶的声音远远还能听见。终有一天,他会像这些躺在地上的叶子一样,从树枝尖头飘落,最后被人踩碎,化为泥土的一份子,可无论如何,都是碎在了故乡的怀抱里,这是属于他的归途。

左立终于理解为什么人越老越渴望回乡,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因那是根啊。

左立将张老太从山坡镇带进城里的那天就错了,之后便一错再错。他把本属于“根”的东西硬生生安放到了钢筋混凝土中央,他所以为的“孝”将母亲“囚禁”在城里二十多年,甚至连一次回乡的机会都未曾有过,无理且荒唐。

他在废墟之中跪倒了。老屋没了,山坡镇没了,母亲也走了。

碎石瓦砾将左立的膝盖硌得生疼。

那是故乡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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