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短篇小说选:《山谷中》我与队长的偶遇

2021-08-29  本文已影响0人  闲读与苦读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第三天的下午,天气突然闷热起来。太阳在无云的天空里曝晒着这山谷。没有一丝风。我口里干渴,到山谷深处的一条小溪去喝水。见一个光着上身的人蹲在溪边,向前探下身子,用两手往头上浇水,由于清凉的泉水浇到头上而哼哧着。我俯下身去喝完水的时候,偏过脸去,望望这人,正是王德禄。

“怎么啦?”我问他。

“浇浇脑袋,精神精神。”他望了我一眼回答说。从他头上落下的水珠,掉进水里,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摇了一下头,水珠溅在我的脸上和身上了。我还要问他什么,可是他已经站起来向工地走去了。

这一天我担负搬石头装筐的任务。

“干哪!”王德禄粗哑的嗓子喊叫说,“天儿可不妙啊!闷热!”

可是我见他担着石头走路的时候,两脚不稳,趔趔斜斜地上身打起晃来。

“你怎么啦?”我给他往筐里装石头的时候,问他。“病了吗?”

“同志,”他说,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做出吃惊的神情,“你怎么咒我呀?再添一块!”他说,“担少了我走不起步子来!”

“不少啦!”我笑着说。

这时候,大队的书记,一个鼻子尖被太阳晒脱了皮的高个子跑来,两眼四处寻找着什么。他的目光停在王德禄的脸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书记奔过来,一把手挽住王德禄的胳臂,拖起就走。“好家伙,三天三夜不下工地,不要命了?”书记一边拖着他走,一边大声喊叫说。

王德禄趔趔斜斜地走着。民工们吃惊地望着他在落日余辉中发亮的古铜色的脊背。

“我们还以为他这几天夜里到大队部开会住在大队部了呢。”宽脸民工拍了一下脑门,自言自语地说。

这天晚上有一半民工没回工棚,偷偷地留在工地上同夜班的民工一起干下去了。

我们的工棚,在山谷东山后的丛林里。我们收工吃过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那些灯火和沸腾的轰响,都留在那边的山谷里了。而这里,夜的寂静笼罩在山林的上空。从南方吹来的热风,就是在这夜晚也没有减低它的热度,只有压倒了青草的露水,散发出白日所没有的气。热风把林间腐烂的树叶、被露水打湿的青草和山花的混合气味,送到民工的驻地来。民工们都躺在棚外光滑的岩石上或是铺了凉席、雨布的草地上睡下了。于是,到处可以听到香甜的鼾睡声。偶尔听到拴马索的哗啦声、卧倒的马匹打响鼻和哼哼的声音。白日运输队的车马也安静地休息了。

我躺在一棵山杏树下的一块大石板上,很快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被身边一个民工的呼噜声震醒。我躺着睁开眼睛,透过林间的缝隙,见西方靠天边的地方,升上一片深紫色的云。大概月亮先用它的光把轻云染成美丽的彩色,然后就落进那轻云里去了。北面的天边,时而闪现着电光,电光中可以看得见那边有浓黑的云团。而在这山林的上空,一条宽宽的闪闪发光的银河,令人难以忘记地横断过去。在这深沉的寂静中,传来几乎刚刚能听出的野雁沙哑的叫声,和稍远一点小河里鸭子的回答声,以及一阵在黑暗里看不见的翅膀猛烈的震动声。

我坐了起来,准备抽一支烟再睡。可是火柴没有了。我把香烟重新装进烟盒里,决定躺下去睡。在我蹲起来,铺展石板上的席子的时候,发现林中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团火光。我穿上鞋,奔那火光处去取火吸烟。我小心地躲闪着睡在林间的民工,看那拢起的火堆还在燃烧。透过夜雾,火的周围有红色的圆圈在颤动。近了,见这火的尖细的舌头舐一舐白杨树赤裸的干枝,一下子就熄灭了。在这火的焰势较弱、而光的圆圈缩小的时候,朦胧地浮现出小伙子王德禄长圆形的面孔。

到跟前,见他背靠着一棵粗大的白杨树干,半个脸歪到肩膀上,头抵着树干,睡着了。我怕惊扰了他的休息,悄悄地蹲下来,捡起一根半截是火炭的树枝,一面点着烟,一面扭过脸去,瞧他熟睡的样子,那沿着嘴角流出的口水,滴在他白布小褂的前襟上了。他的眉棱、鼻子、脸颊,还留着汗水冲过的黑印子。他的左腿搭在伸直的右腿上,一只脚把一丛野花压倒了。

火堆上吊着一个钢精锅,我掀开锅盖瞧瞧锅里,不禁惊叫了一声。稀饭都熬成浆糊一样了。他被我惊醒,睁开眼,环顾着四周,被他自己的熟睡所惊吓了似的叫道:“喂呀!怎么一迷糊就睡着了?还没睡?”他问我。

“找个火抽烟,”我说,“这是你的饭吗?都熬成浆糊了!”

“可不是!”他急忙蹲起来,掀锅盖瞧着锅里说,“书记怕我吃干的撑断了肠子,叫我熬稀粥。你瞧,还是该着吃干的!”他说,朝我向下拉扯着脸皮,眨巴着眼,吸着气把饭锅端了下来。

“要么你怎么连着干了三天三夜连口饭都不吃呢?”我本想慰问他几句,却说出了这样责备的话。

“这玩意儿,老天不等人哪!”他拖长了声调说,往碗里盛着饭。

“你歇着它不歇着。”他瞥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他指的是暴雨就要来了。

“说句实话,”他放下饭碗,拿手擦抹着用树枝做成的筷子,向我探过身来,悄声说。又向四外望了一眼。瞧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准备透露一件秘密的心事似的,压低着声音:“我不知道累?不知道饿?可你不紧忙活一下,大水一来,这工程就得玩儿完!”他挥了一下手。“吃碗吧?”他问我。

我告诉他不饿。他从一块石头上端过一碗黄瓜片炒肉,大口地吞吃起来。

“糟糕!”他咽了一口饭说。

“怎么?”我往火堆里添着干树枝问他。

“要不是今天晚上大队的书记告诉我,我一直以为你是分到我这儿来的民工呢。你看,我是不是马大哈?”他在自己的笑声里说。

“到这儿来劳动就得算一个工吧!”我微笑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兴奋起来了。“既然大小是个领导人,就得做出个样子来,给群众做个榜样。”他说。我知道他指的是自己。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他用一种很平常的安静的声调背诵着一句民歌:“干部登天,梯子我们搬!”然后,他向我眨着眼说:“你瞧,我这个芝麻大的干部自夸起来了。”

我们俩东拉西扯,谈话时常因为他的吃饭而中断。原来他是个复员军人,曾经参加过志愿军到朝鲜去作过战。

他吃过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烟袋,一个布口袋,我急忙掏出烟盒说:“抽这个!”

“不,”他摇头说,“我非抽大叶烟不过瘾。”

沉默了一会,他一面吸着烟,说:“在朝鲜战场上每逢下大雨的时候,我就说,糟糕啦,我的老家又得挨淹啦!什么时候让老天爷听我们的使唤呢?旱涝不怕,年年丰收?”

北边天空时而闪现着蓝色火焰似的电光。跟着有轰隆隆的雷声,大炮似的低沉地响着。

“就说,不信科学行?”他转脸望着北面山峰背后的天空说,“说四天以后有雨,就准有雨!”

“不怕了!”我说,“明天上午就可以完工了。”

他吸烟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他手里那只仿佛在哪里见过的烟袋:比筷子短点的乌木烟杆儿,半个烟杆儿长的大绿石头烟嘴,白铜锅。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根烟袋了。他见我的目光在他的烟袋上转来转去,就用手擦抹着烟嘴说:

“石头嘴,不是翡翠。还是我爸爸留下的呢!”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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