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心事（5）

1.

她路过商场的橱窗，刻意回头，一个城市的喧嚣和她一块被印在了路上。如同重工业的工笔画。她靠近，钢筋水泥在她脸上和皱纹一起重叠。她的黑发出了轨，里面藏着一根娇羞的白发。

她发现自己老了。

一个女人的四十岁，思想都变得苍老。她看着镜子突然明白，人的衰老是一瞬间的。她亡羊补牢。她无力回天。

曾经和大学室友发誓，自己只活到五十岁。命运带来的衰老感使她不适，苍老追着她的灵魂，她不要，她是跳脱的虎。她不愿看见将来有一天自己老在床上，求人喂食，像条狗。她的灵魂在哀歌。灵魂和躯壳不能不匹配，她要她的灵魂永远年轻。

高跟鞋的摩擦声不断的在她身边闪过，她的苍老和穿着短裙的年轻擦肩而过，一个眼神，她的老被公诸于众。她的灵魂在为年纪恫哭。

她在楼下往上望去，一个男人冲她招手。他的笑里包了个晴天娃娃，在摇晃，叮当作响。转身进了宾馆。大门写着宾至如归，招待说着欢迎光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初见她的笑容，她就像宾馆的床单一样，被人折起来一次性地清洗。她和他，两个教授——潘金莲和西门庆，在爱里郁郁寡欢，在性上互诉衷肠。他把她推到落地窗上，用身体追打着她的灵魂。褪下的衣物是兽皮，肉和肉在放声高呼。她在看楼下有对恋人在接吻，女孩害羞到躲在男孩的肩膀下，用身体掩盖爱情的羞意。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发霉了。张院长让她专心一点，心思要放在一件事上。可是他不懂，她只有在爱情里面才会高潮。她觉得还是大街上的爱情新鲜。

她问他：“你觉得我老了吗？”

他躺在床上，高潮后的眩晕感让他享受，指缝流下的烟灰在地毯上蹦跶，快乐的味道沿着墙壁，钻进她的耳朵：“你在跟我比老吗？你跟我比永远年轻。”岁数上的较量，他在小辈面前没输过，在床上也是。他是男人，有很长的青春期。就算他老了，学校的学生永远年轻。只要能和年轻的灵魂待在一起，他就不会老。这是学校为他创造的长生药。

“可是我觉得我老了，我配不上别人。”“你学生吗？”“嗯。”“需要我帮你吗？”这是他第二次问她。

她这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那样看着楼下。许是男生惹女生生气，女生用小手使劲敲着男生的背。她知道那是爱的敲钟，可是她的钟早就生锈放置高阁。不一会儿，他俩一起离开，男生用衣服遮住了女生的头，并朝她的方向望了望，许是在躲她郁深的眼神。于是她诅咒道，祝你俩最终变成床上的陌生人。她这时候才发现她连诅咒都变的现实。

现实的条框封着她的身体，灵魂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用力钻进去。

2.

她的爱情是多么宝贵啊，她给了学生。他却不要，多么的不识抬举。欲望在她身后长了尾巴，搔着她的痒。

她在爱里失策，没有常胜的将军。她在学校是教师，是教授。可回到家，是形单影只的虎，是饥渴难忍的兽。其实是可以忍的，原本这一切都是可以忍的。如果没有遇见他！如果没有遇见他的话，她本可以继续孤傲，欲望掌控不了她，男人玷污不了她，工作只爱她。多喜欢如果，这两个字在她心中酩酊大响，都怪他！都是因为他，她才开始疯狂，娇羞，后悔，无奈，渴望，难忍——如果不是他，她不会爱上一个学生。她也要脸的，她也有骄傲，她不是天生的潘金莲。可现在有了他，她变得温柔，一只虎想要蜷缩成猫，对她来说，这是重生。

在喵叫的无数夜里，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循序渐进，顺其自然。倒不是她变得随和，只是她在下棋，下一盘险棋，一盘爱情的陷阱棋。她不喜欢计谋，那样好像奸臣。可是她想得到他，哪怕她知道没有道德，没有脸。她在心的扉侧写下一句话：“世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有不够努力的人。”她又想起办公桌上刻着那句“no pain, no gain”，多么应景。成功的路上怎么可能没有伤痛。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女人才是爱情的弱者。性别的偏差让她觉得这不算欺骗，不算强求，她只是在正常求爱。她是值得歌颂的，一个伟大的求爱勇者。爱情故事都得为她哭泣。她多勇敢，有家庭，有丈夫，有情人，还是老师，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却勇敢求爱，这是多大的魄力和胆量，她是爱情战场的花木兰。

她的眼角激动到流泪，在闪烁着勇敢的光。只有内心的最深处仍有个道德的小人在难过，它的声音她听不见。她以为杀了它，可是她终归手下留情，这个小人在写着信，里面写着：“对不起了，那个阳光的男孩，对不起。我本意不是这样的……”可是它奄奄一息。

早晨起来，枕头湿了半边，她不在意。模糊间她听见有人在对她说，要道歉。道歉？谁啊？她吗？不可能，她又没做错，她从来不会错。那么要谁道歉？对啊，她要让学生向自己道歉，向自己负责。都是因为他，她才如此疯狂，全怪他！

她先要他的拥抱，这是她的第一步。她用眼泪和委屈敲开了学生的嘴，她做到了。她钻进男生的怀，嗅着他的胸膛，一阵迷幻，那是年轻人才有的味道，夹杂着阳光。她很满足：“你身上很好闻。”

学生开口：“没有味道吧，我不用香水。”

“就是很好闻，可能是体香。”她又深吸了两口，贪婪的像在吸毒。

他不自在地把她推开，时间到了。他要她放他走，像犯人的自救。可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他住进了她为他打造的牢房里。是因为爱吗？这就是爱吗？他不懂。

3.

她丈夫最近回家多了起来，这是她的始料未及。以前的一周一回，变成了隔天一回，她很诧异这个改变。像在轮回投胎，一个中年男人的魂，想要回到家里获得重生。

她询问道：“最近公司不忙了吗？”

他点点头，佝偻着腰，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稀疏，她可以透过他的头皮看见里面凝固的灵魂。他也老了，她这样想到。男人提出主动去接孩子放学：“最近的项目结束了，可以多回家陪陪你和孩子，我发现最近确实疏忽了你们。”心中则想着，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她看着他，一时不识，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幡然悔悟吗？她不信。

可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忙，没空管他，一个落落不得志的男人。男人路过她的身旁，一股陈年的汗味在她鼻中发酵。他俩的间隙隔了片荒漠，一阵风吹来了许多陈年的沙子。她越来越看不上他了。于是急忙往学校赶去，那里可以净化她的灵魂。

路过院长办公室，她下意识地睨向那里，虚掩的门，一个女生在里面小声啜泣。她没管，径直走开，并顺手关紧了那扇门。里面的世界不关她的事。遵守约定是成年人的美德。都是女人，一个正年轻，一个正衰老，年轻人就应该尊老爱幼，她觉得里面那个不值得她同情，年龄的差距让她厌烦。她已自顾不暇。纵使不知道女生在哭什么，但是她觉得没啥大不了。年轻是好事。一个年轻人的性事更是充满张力，颠至疯狂，那是洛丽塔裙下的禁忌之好。一个成熟男人知道如何打开她们的腿，像翻开一本书那么容易。她甚至觉得她们应该感激张院长，要知道一个知道伺候女人的男人，是值得被同情的。女生不应该哭，应该感恩戴德，应该爱上他。爱是人生最好的欺骗。去爱上他！爱让一切变得美好。

一个个贫苦的孩子因为他拿到了潘多拉的奖学金，一个个困顿的躯体因为他有了激情的岁月，一个个晦涩的灵魂因为他离开了孤寂的小岛。在其他学生还在以龟速谈恋爱时，他就已经把她们架在了床上，拔苗助长。那小声啜泣的声音简直就是在呻吟。一个个下贱的年轻人。一个个贫穷的灵魂。她以前听说张院长睡学生的时候，只觉得龌龊。可现在，同样的事情，她的心截然相反，她甚至觉得他在做慈善。一个和蔼可亲的慈善家。

但她依旧为还知道啜泣的女生骄傲。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是不会啜泣的，只会疯叫。

她觉得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女人的不容易，她的心经历太多，像心理医院的头牌。所以她厌恶那些动不动就小哭的女生，讨厌因为一句话就和男生闹别扭的小情绪。她们真的懂什么是难过，什么是爱而不得，什么是郁郁而眠吗？她们不知道，她们都是幸运的。幸运是年轻人的特权，她和她的幸运一起垂暮。一上来遇见的就是有经验的人。而她一路自己摸索，谁都帮不了她。

回到房间她坐下深呼吸，发信息给学生让他去院长办公室取一下上一个项目的申请书，去解救她被困的情人。

4.

李星辰到楼下，轻声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生命最后时刻的悲悯。里面说了句请进，他觉得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他下意识不想进入。

一个女生从里面推开门，一个不注意和他撞个满怀。他俩都连忙道歉，说着不好意思，他们都在为彼此道歉。而里面真正应该不好意思的人却看着他俩乐了，果然年轻，果然自省，果然无限美德。他为美德而开心。为中国应试教育下闭塞的灵魂而开心，为尊师重道而开心，为他们虽然长大，灵魂却依旧幼小而开心。自省的人才会责怪自己，他喜欢他们自省。

所以张院长又把女生叫回去，说你忘了东西。女生接过他递过来的袋子，里面的东西似乎随时都会咬住她的手，她小心翼翼，像在接受审判一样自责。她把头低的更狠了，李星辰差点觉得她要把自己折过去。他想开口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可院长已经把他叫住，审判轮转到了自己。谁都顾不了谁。

等到李星辰从办公室出来，女生早就不见了影子。他并未太过在意，不一会儿也消失在长廊里。如同地狱的审判，先来后到，他俩从未见过面。

直至后来女生从图书馆的楼顶一跃而下，一声闷响吵醒了所有书本，一个个散落一地。窗子边围了一堆爱学习的人，瞪大了眼睛。好奇是谁一跃而下，震惊死亡可以这么年轻。李星辰凑在人群里才发现，他见过她——一个把头埋进胸里的女孩。现在把自己埋进了土里。血成了她的保护色，盖住女孩最后的样子，她在猩红里睡过去，那是她在人间最后的尊严。李星辰在那一刻，只想问，她是想开了跳下去，还是想不开才跳下去？他顺着那个方向往上望去，一个栏杆，挡住了他的追问。原来她需要翻过那个高高的栏杆才可以跳下来啊。他觉得她真不容易，爬那个栏杆他就觉得不容易，得用尽力气。她许是力气用尽，被风吹了下来，飘飘然就离开了。

他到后来，听室友们讲了个故事，一个女生由于熬夜过度死在床上，整个寝室的其他人都被保研。据说女生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应该是不瞑目。他还听过另外的版本，一个女生因为网贷而自杀，学校为了不影响名声，帮她整个宿舍保研。好像人们都忘了，有个人一跃而下，坠落时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学校。一个升在空中的热气球就这样破了，只破了自己，没殃及他人。他查着网上的消息，并未有人跳下，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做了个梦。直到后来他也站在那个楼顶，想要翻越栏杆时，看见栏杆被加高，被封死，他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发生过，只是有些人开始遗忘。

而他注定要清醒的活着。

那年冬天来晚了，他的身上在外面沾了寒意。老师腻在他的怀里，像在舔舐冰淇淋，说怎么抱也抱不够，想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他面无表情，想着一辈子太久了，他怕是撑不到。他只希望她的一辈子能够戛然而止，跟他的毕业一样，一切开始倒数。

她问他，怎么到现在还不谈恋爱。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没时间也没心思，一个人的精力没有那么充足，能够支撑他做完这些事情。只能一样一样来。她庆幸他单身，庆幸他没经验——一只没吃过腥的狼最容易上钩。虽然一样的机会渺茫，可她听不来他被分享。一想到这是她独有的拥抱，就倍感欣喜。这拥抱比少年人的心事更私密，她觉得她终于闯进了他的秘密乐园。

5.

忍耐成了常事，他不禁觉得自己在被无限期催熟。熟成五十多岁，一个长者的样子。那样她和他年纪就合适了。他被她勒红的脖子插在他的身体上，如同挽起袖子在插秧，他不自觉回到了童年。时间的差距让他开始怀念过去，一切都那么美好，如果没有对比。

有次他被她叫到办公室，在用他的责任撒娇。他觉得幼稚，想看下她的模样，竟一时不识，那是一团灵肉，没有灵魂。唇瓣开合说着项目终于被落实，她很幸福。她的事业和爱情双面开花，她怀了幸福的孩子。全是因为他。她需要谢谢他，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并为之前的责怪道歉。她爱上他，全是源于倾慕。她爱令她倾慕的男子。心里的甜蜜把她黏在他的身体上。他蜡在原地。遇热即化。他说你开心就好，不过这个拥抱需要在你难过的时候才可以。其余的时候，没有拥抱，以前说好的。她用爱意耍赖，和世上大多数的女生一样，就抱一下嘛，不必在意这一个两个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则是万物，她想他应该懂的。她开口：“只是痛苦时候的话，爱情会变质的。”

他推开她：“可是我对你没有爱情啊！”

她笑笑，笑在心里开了花。没有回答。她是女人。女人的爱意是戳破男人的针，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捅破纸。她重复着：“可是我爱你啊！”

爱？

爱你？

我爱你？

他又被爱堵了嘴。爱是几笔几画？读音是几声？中国人的浪漫在爱里放了几成？他竟都不识。他看过太多书，有多少在说爱呢？他竟都不再记得。她说她爱他。他要为此下地狱。他被她拖着走。“可是我不喜欢你啊！”

“你竟然不喜欢我？你以前说过喜欢我的啊。你这个骗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

“你说你喜欢独立的女性，你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不就是在暗示我吗？你为什么不对其他的女生这么说？”

“那只是在夸你。”他慌忙解释，像在出轨被识破，“我就是觉得人都需要独立，需要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这个喜欢和爱情无关……”

“你不用再解释了，你就是不敢承认。你还是男人呢，居然都不敢承认，真是个胆小鬼。”她真是爱情的勇者，是战士。所以她需要打败胆小鬼，那是她的敌人。她开始南征北战，在心意里面越战越勇。他的词不达意，他的心口不一，他的不爱，她通通要战胜。她在事业中如鱼得水，在爱情里面破冰成瘾，她开始喜欢自己。她觉得这就是对的爱情，她在变得更好。

一个爱情的野蛮人。

一个被爱的囚者。他默念被爱，发现原来和悲哀同音。又一次感受到中国人的浪漫，语言的奇妙性。

他觉得解释好难，明明能说会道，明明能言善辩，明明是不爱。想到了个笑话，明明是谁？他笑了，原来明明不可能是自己，又偏得是自己。他好委屈，却偏是个男人。

她在爱里翘着二郎腿，像个男人，却不是。他觉得她的灵魂在抽烟：“你知道吗？李星辰。如果你是女生，我是男老师的话，我早就把你推到床上，上了你，和很多男老师一样。可我是女老师，你是男人，那么就不存在这点。我爱你，所以尊重你，保护你，当然如果你想和我做其他的事情，我是完全可以的。前者要被摒弃，他是在强奸，而我们不是。我是女人，怎么可能把你按到床上，我力气还没有你大。非要是的话，也是你把我按到床上，你才是主导者。这和男导师是完全不一样的性质。我们这样是值得被歌颂的，为了爱情的隐秘，为了爱情的伟大，为了爱情的无私。”

李星辰觉得他被她的爱情烟熏成了腊肉，他一时开始羡慕女人，而他偏偏是个男人。性别的银河隔了个天地。

晚上回寝室的时候，室友又开口：“你是不是真的有心事？”

他想起了那个把头低下的女生，摇摇头：“我居然觉得如果我是个女人该多好。”

室友破口大笑：“你弯了啊，居然想变成女人。不过你要是女人的话，应该会很好看。到时记得先满足你的室友……”淫荡的笑在空中游泳，他也扎了进去。他如果是女人的话，那么一切都不存在了吧。

路上手机被强奸，又孕育出一条短信：“我很喜欢下午的拥抱，如果下次可以亲你一下就好了。”

室友还在笑，而他的头更低了，像个老头。他熟过头了。熟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