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14章 难言之隐
”什么也别问。我不会说的。“那时的陈绍听起来有点疲惫，”谁都有不想说的秘密。“
那是第一次，韩斌觉得有点看不透这个二货同桌了。过去72小时他一直在为她的失踪提心吊胆，她却搪塞得这么云淡风轻。
彼时已经是高二上学期，两个人同桌了15个月。以学校每周只放一天假的变态作息，说起来除了寒暑假他俩竟然从没有这么久不见面。
韩斌有点气恼。当初明明是她死乞白赖地求着他帮忙潜出学校，还以为她只是有事回家，没想到却是直接玩离家出走，害他被汤大妈反复提审。如今她却一副过河拆桥嘴脸，仿佛是他多管闲事。
韩斌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周二晚上，他从学校院墙外把自己的走读生出入证递进去，帮陈绍瞒天过海混出校门。借出入证给别人是大事，住校生晚上私自出校更是要被处分的大事。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三好学生，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脑子一昏就答应了帮忙。似乎自从跟这个二货当了同桌，他的判断力也岌岌可危，而且从这些暗度陈仓从隐隐觉出些乐趣来。
”快十点了，你要一个人打车回家？“
”要不然呢？我今天必须回家，有很重要的事！“陈绍不以为然地伸手招着出租车，”放心吧，我长得这么安全！“
昏黄的路灯照在少女轮廓柔和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发亮。韩斌无奈地把自行车推到路边锁好，低低地骂了一句：“安全个头！“
车开了将近40分钟才停到了陈绍家楼下。陈绍付完车费，又掏出一百块钱：“你回去的路费我出，谢谢你送我回来！“
陈绍挥挥手，已经下车站定。韩斌看着那努力挺直的背影，莫名觉得她像是正在给自己打气准备奔赴战场。
没想到陈绍这一走就消失了足足两天。一脸惊惶的汤大妈到她空空的座位前晃了上百趟，书包桌肚翻了个底朝天，又逼供了一众平时走得近的同学，想来一定是家里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韩斌暗暗心惊，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汇报，却又莫名地觉得他这同桌一定心里有数。
到第三天，汤大妈课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黑着脸指着韩斌：“你！给我到办公室来！”
一出门竟然就碰见双手正插在裤兜里，满脸不在乎的陈绍，仍然穿着离校时那一身衣服，轻松得好像只是出门去买了杯奶茶。汤大妈显然气得不轻，揪着韩斌就进了办公室。
“说！你是不是借了出入证给她？“汤大妈一脚把门踢上，也顾不得什么师道尊严了，直接劈头就问。
办公室里还站了个忐忑不安的王启川。韩斌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后者却无奈地两手一摊。既然陈绍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汤大妈到底在追查什么韩斌也不在乎了，于是硬着头皮打混道：“报告老师，我没有借过出入证给王启川！”
“好……好！”汤大妈这回真的是气得七窍生烟，“都给我瞒得死死的，当这学校没有校规呢！记过！全部都记过！”
上课铃响，两个人被打发回教室。走过走廊，韩斌抓紧时间问王启川到底怎么回事，Gay蜜在他灼灼目光逼视下，竟然莫名其妙地脸红了起来。
韩斌心里焦躁，一把揪住了王启川的校服前：“赶紧的！知道什么快说！“
”我我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昨晚陈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派……出所捞她，但是……警察说必须家长来……陈绍又不肯……磨了半天我就只能打给汤老师了。“
派出所……当了17年三好学生的韩斌从来没跟这种地方有过交集，这死丫头到底捅了什么篓子？丢开王启川，他急步走回了教室。
那节是政治课，陈绍少有的会认真听讲的科目之一。老师已经开始板书二元辩证法，陈绍低头翻着课本。这是韩斌观察很久才发现的秘密：原来怪胎并不是不学习，而是实在学得太快。每次老师开始预告今天要讲哪些内容，她就已经哗哗翻起教材。一节课还没上到一半，她就已经把课后习题看完了。后半节课基本都是看着各种闲书度过，反正老师们也不管她，让一丝不苟听讲的韩斌反复嗟叹“既生瑜何生亮“。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韩斌压低声音着急地问。
陈绍埋在书里头也没抬：“出去玩了两天。“
“玩到派出所去了？“被这云淡风轻的态度激怒了，韩斌的声音也带了点严厉。
陈绍一脸莫名地转过来：“你管得着吗？你是我谁呀？真把自己当爹啦？“
不自觉声音有点大，政治老师的目光投了过来。韩斌只好闭嘴。细细打量过陈绍，似乎除了头发像是没洗，眼圈有点发黑，倒也没什么异样。他正要松一口气，却注意到她刻意把运动服的帽兜扯过来盖住的脖子上，隐隐露出一点血痕。韩斌不由自主就伸出手去把帽子一把拨开，三道抓痕赫然出现在少女纤长白皙的脖颈上，一直延伸到毛衣领子里。他惊得吸了一口气，却看见陈绍猛地转头瞪向他，伸手扯回帽子重新盖上，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拒人千里。
尴尬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下课。还没等到他开口问，陈绍直接拿课本挡在他嘴上：“老罗，谢谢你帮我。记住不管汤大妈怎么套你话，你都要一口咬定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借过出入证给任何人。“说着声音越发冷，竟像是咬着牙挤出来，”他不敢给我记过的。这事我们都咬死了不说，几天就过去了，明白吗？“
韩斌第一次从这个二缺少女脸上看到如此严肃又冷厉的表情，只得点头沉默。
”还有，什么也别问。我不会说的。“陈绍突然间听起来有点疲惫，”谁都有不想说的秘密。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
韩斌心里一痛。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他觉得这个看起来永远开心得没心没肺的二货，心里也有了点沉甸甸的不快乐，那是他触不到的角落。他的目光停留在隐隐露出的伤痕上，显然伤口已经有点发炎化脓。
”我陪你去医务室擦点药吧？“他从小就看不得伤口，大约注定就是块当医生的料。
”没事。“陈绍嘿嘿一笑，”放心吧，抓伤我的人伤得比我惨一百倍。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吃亏？“
韩斌勉强笑了笑。那是记忆里最后的坦诚相对。从那以后，印象里的她越来越飘忽，越来越看不懂。忙碌的高二上半学期很快过去，他们读的实验高中虽然推迟文理分班，但到高二下半学期终究是分道扬镳。偶尔在走廊上遇到，大多数时候她会笑着挥挥手，有时候捶一拳说着“小zei又长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一点苦味。
回到医院，韩医生努力收拢思绪认真工作，那些年里点滴的记忆碎片却执拗地浮出脑海。他不由得想着每次她神采奕奕地来找他的时候，会不会是刚刚从一段痛苦低迷的抑郁期恢复，或者正经历着无法控制的躁狂期？才思敏捷，过目不忘，天马行空……他已经习惯了她那耀眼的天赋，从未想过这其实只是病态的癫狂。
在同一个大学校园里的那些年，其实有可能无数次他跟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擦肩而过，只是她深陷在暗淡无光的抑郁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教室听课，去食堂打饭，或者缩在宿舍无穷无尽地发呆，驽钝如他又怎么可能注意。等到抑郁转向为躁狂，她的生命力像突然点燃的花火，恣意张狂地点亮整个夜空，转瞬就寸寸成灰。原来那些年她一直藏着这不能说的秘密，他身为医生却只醉心于自己的世界，只偶尔抬头欣赏一眼那绚目的烟火，以为那是颗燃烧不竭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