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专栏62590cc3b5f5天生爱写作

惊世骇俗的爱(十六)

2019-01-29  本文已影响14人  奔跑得小猪

16、爱的枷锁

风尘仆仆赶回老家,坐客车辗转了两天一夜,直坐得我心酸呕吐。客车慢悠悠行走在国道上,路边的风景快速后退。一排排的绿化树,一片片的农田,都以飞快的速度倒退着。我目不错珠地望着玻璃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心绪起伏跌宕,想了很多,内心纠结,乱糟糟理不出个头绪。

待到客车变成最破烂的垃圾车,道路变成窄窄的黄土路,我像被农妇正在颠簸的簸箕里的一粒花生米时,我的故乡——终于到了。我家在蒙山脚下,沂蒙山的最里面的腹地。村子很小,几十户人家,一半住在半山腰,一半住在山脚下。村里街道卵石遍布,野生的植物,知名的,不知名的,泼泼辣辣长满能生长的地方。村后就是蒙山的山麓,十几年后这里被大规模开发,我们村子富得流油,但十几年前,我十九岁那年,穷得只能勉强吃饱肚子。

我提着大包,穿着白色短袖衫,白色方格短裤。脚上蹬着一双露脚趾和脚后跟的女士凉鞋。这双鞋是在杭州夜市街摊上淘来的,花了二十块。在城里被淘汰的鞋子,在我们村那是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好鞋子。我一进村就引起轰动来。那时候,农名工刚时兴出去打工,留守儿童和老娘们闲着没事干,就聚在村头树荫下纳鞋底,补裤子,啦闲呱。

有小孩眼尖,看见我大声喊:“哎呀,快看呐,那个被拐卖的妮子回来啦!”

他的妈妈低声提醒:“这孩子,别瞎说,人家听见撕开你的大嘴叉子!”

孩子们不敢再喊,老娘们都一起向村头张望。我虽然听见她们的话心里不好受,但也强打精神,微笑着走过去,边走边给每一个长辈称呼一声,该叫嘛的叫嘛,这是农村孩子从小被教育的最起码的礼貌。我彬彬有礼地叫:“大娘,二婶子,三嫂子,四奶奶,五太奶……你们都在这里凉快呐?”

她们都高兴。四奶奶五太奶看不清楚人,张着漏风的嘴巴问:“这是哪家城里的女仔?长得好俊(zun读四声)!”

我不好自己解释,只能站在她们旁边,等她们明白了才能走。别的大娘当我面解释时,不好说是“小人子(侏儒)的闺女”,只能说爸爸的大名:“哎呀,就是杜老大家的闺女。”老人家恍然大悟,哆哆嗦嗦站起来,出风漏气的嘴巴合不拢:“哎呀,听说妮子有出息啊!考上大学了是不?”

我面上有光,感觉爸爸也被沾了光,腼腆地微笑,客气一下:“是喔,奶奶,没考好!”

老人家乐了,“什么没考好?都说咱山窝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你说,你那妈妈,她真有能(有本事),养出这么个好闺女来!”

大婶子鄙夷地撅嘴,不满道:“她那是捡个漏。就她能生孩子?还不是人家张如海老婆……”

她故作尴尬地说不下去,却越是让人意犹未尽。我本来一腔热血奔回家,到此时已是心灰意冷,意兴阑珊。我苦笑一声,提着包离开。背后,她们怕我听不见似的,低声说:“唉呀,被那个侏儒卖了。谁能想到又回来啦?是一个祸害女!”

我心里一个激灵,想转头跟她骂架。忽听另一个女人说:“这女孩有心有底(有心计),歹毒着呢!你没听说,她扳倒人贩子,把人家杜致富老婆都抓起来了。杜致富说,见了她,要零刀(就是一刀一刀销片)割了她……”

听到这个消息,我倒不是怕杜致富报复,只是心里感觉很沉重。杜致富老婆从一个被人贩子贩卖的妇女,到变成人贩子贩卖妇女,她的罪恶在这里完全可以省略。这里不讲法律,讲人情。她们认为我害了杜致富老婆!

再向里走,远远看见我家低矮的破瓦房,掩映在绿树丛中,像一副绝美的泼墨风景画。一个枯瘦的身子躺在大门外的树荫下,不知道的以为是一个死人呢。其实,那是我爸爸在睡午觉。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睡觉呢?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家里没电。太热。我家是村里唯一一户没按电的人家。爸爸妈妈说没钱按。睡在树荫下,身子底下啥也不铺,从这顿饭睡到那顿饭,就是我爸爸的夏天日常。

我看见他这副样子,又难过又心酸。我放下包,喊几声他都没醒。我只能蹲下身子,使劲摇晃他,他才悠悠醒来。他昏花的老眼定定看着我,面无表情,可能一时头脑发懵,想不到我回家了。

一瞬间后,他饱经风霜的脸皱成一团,不禁老泪纵横。他坐起来,后背的皮肤上嵌入的沙粒和碎石屑纷纷落下。看到这副场景,我感觉悲哀已经侵入我的骨髓,心里彻骨寒。八月的酷热季节,头顶树梢上,知了没命地嘶叫,午后的天气,没有一丝风,但我却感觉心里很冷。

爸爸老牛一样呜呜哭,曲腿坐在地上,脑袋搁到并排的膝头,哭得抬不起头来。我不知道他是太想我,还是太恨我?我鼻子发酸,轻轻晃动他的后背。他瘦骨嶙峋的背,窄成一条,根根肋骨,清晰可见。他的身子,随着我的晃动而晃动,就是不肯抬起头。

刚开始我心酸难受,但他老是这幅窝囊样子,就让我怒火心头起。我虽然声音低,却压抑着无奈。我咬牙道:“你哭什么?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知道丢人不?”

他这才吸着鼻涕,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结结巴巴说:“你哥哥……不见了!”他又开始新一轮的嚎哭,越哭越伤心。我看见不远处有人在张望,指指点点。

以前,我们家人做什么都是村里人的笑话。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全家人都成了村里的“头条新闻”。首先是我考上大学,再就是我被掳走;然后是哥哥神经失常,半夜跳墙逃跑,最后失踪;现在我又回来了,还穿得这么“露骨”……现在再加一条,爸爸见到我就哭。如果妈妈再闹一出,我家就更热闹了。

山东人辟邪,想嘛来嘛。刚想到妈妈来闹,耳边立马传来妈妈苍老沙哑的叫骂声。“你这个祸害唉,你都死了,怎么又回来啦?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我心里不好受,愤然起身,瞪视着她。妈妈站在另一棵槐树下,树荫遮住她一半大饼脸,另一半苍白无血色的脸曝晒在太阳下,像一个唱京剧的小丑。那样矮胖,像一颗大南瓜。

她转动无神的金鱼眼,骨碌骨碌看一圈,发现她成了人群的焦点,她兴奋起来,一蹦三尺高,“啪啪”拍着小小肉肉的手掌,嘴里唱歌一样喊着:“哎呀,都来看看我家的丧门星闺女呦!她又来祸害我家喽!我们三个死不绝,她不放心呕……”

气血上涌,全部集中到头上,我脑袋发懵,脸涨的通红。我赶紧走几步,把她像拉着孩子似的,低声劝慰:“妈妈,家丑不可外扬……”

“外扬,就外扬!”她挣脱了我的束缚,拍手砸掌地跳着,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叫嚣着:“都来看看啊,这个不要脸的女仔又来害人啦!”

我气急攻心,眼泪哗哗流。正在这时,张如海老婆忽然闯过来,拉起我的手,满脸急切地问:“孩子,你回来啦?你……受委屈啦!”

她“嘤嘤”哭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住流淌。她瘦了很多,像一棵风一吹就倒的白杨树。一双眼睛微微下陷,满眼的疼爱和怜惜。她瘦弱的手指,紧紧拉住我的胳膊,生怕我再跑了似的。她急切地说:“孩子,咱回家吧。我……我们全家都担心死你啦!你,都好吧?”

妈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像一颗炮弹似的射过来,拉住我另一条胳膊,仰头说:“你是我闺女!我不能白白养你十九年!要回也得回咱家!”她的身高才到我腰部。

张如海老婆紧张得像面临老鹰的老母鸡,张开翅膀护住我,眼神有些涣散。她声泪俱下,低声乞求着:“张洁,张洁,我们回家……”

不光我愣了,看热闹的众人全愣了。此时,只能听到树顶聒噪的知了叫声:“知了,知了……”

妈妈第一个醒悟过来,她跳着脚,带着哭腔骂爸爸:“死人,你个死人!闺女被人抢走啦!”

爸爸慌里慌张爬起来,手上带的沙粒和泥土粘到我胳膊上。他拉着我那条被张如海老婆拉着的胳膊,对她瞪着眼,带着哭腔说:“我养了十九年的闺女……”

他又一次“呜呜”哭起来,手上用力,张如海老婆身子摇晃几下,差点被摔倒。她像一只濒临死亡的病鸟,身子轻得像一根羽毛。她的大闺女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横眉立目,对我父母瞪视一眼,不满地尖声道:“干嘛?干嘛?你们两口子欺负我妈妈一个?”

这女孩眉眼跟我有几分相似,水润的大眼睛此刻盛满愤怒。我羡慕她那份底气,还有那副天生的傲骨。而我,没有!在她面前,我自惭形秽。但是,我的父母再不好,也容不得他人欺负。

我“哼哼”冷笑着:“没有人欺负她!倒是这个疯婆子自己跑过来找事。如果她神经不好,麻烦送到精神病医院,或者锁在家里,别出门吓人。拜托,ok?”

张冰有些恼,她不耐烦地扯过张如海老婆的手臂,把她半搂在怀里,爱怜地低声劝慰:“妈妈,有些事,不值得做;有些人,不值得留恋!”

她深深看我一眼,扶着她妈妈慢慢爬上坡顶。我看见,她们家门口停着一台大货车,车下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低低伏在驾驶室门上,身子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压抑地痛哭。

我的心立马就碎了。我在心中嘶声大喊:“爸爸,妈妈,我……爱你们!”眼泪在胸中泛滥成河。

妈妈得意地“哈哈”大笑,猖狂地对着她们的背影骂道:“天杀的,闺女考上大学,有出息了,想跟我争?门儿都没有!”

爸爸看村里人都围观,像看马戏团表演似的,实在不是样子,就对我们娘俩怒吼一声:“滚回家去!”

我们不敢停留,急忙回家。离别了二十多天的家里,更脏更乱了,老母猪把院子里的土都拱起来,到处是猪屎猪尿,味儿闻不得。我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雪白的衣服,我穿哪里相称啦?

妈妈跟在我身后,骂骂咧咧说:“死妮子,怎么没死了你?叫你跟着杜致富老婆去打工挣钱,可你却把她送进监狱里。你可长本事啦!杜致富天天要杀要剐的,这下好啦,让他杀你,刮你!他昨儿说啦,让你给他的儿子当娘去。你就跟着他过吧,就当我赔给人家一个老婆!”

我以为她骂的是气话,不再搭理她,一个人走到破布搭的布帘后。那是我的“房间”,有一张用木板搭起来的破床。我躺床上,泪水涟涟。

妈妈在外面骂:“你能生(能耐的意思)啦!你长本事啦!把你哥哥气走啦,又把人家老婆逮去啦……”她边哭边数落。我躺在布帘后,心碎欲裂。

是啊,哥哥,你去哪里啦?我到哪里找你啊?

正在我伤心哭泣时,一个男人杀猪一样嚎叫着冲进我家。他大声叫嚣着:“死妮子,还我老婆来!”

我大吃一惊,顾不得抹去满脸的泪水,一下就坐起来。杜致富凶神恶煞般地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闯过来。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