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文乱语,鬼话连篇《子不语》卷一 •(7)酆都知县
注:本故事由笔者翻译自清代袁枚所著志怪笔记小品 ——《子不语》,篇末附有对应章节之文言文原文,敬望周知。
四川的酆都县,民间传说这个县城是人鬼阴阳的交界之处。这县里有一口井,县里每年都会安排人烧纸钱冥币投于此井,每年都会为此花费三千金,称之为“缴纳阴司钱粮”。如果人们吝啬不烧,则必定会发生瘟疫。
到了本朝开国之初,有一个叫作刘纲的知县来此上任,听说此事后下令禁止,老百姓为此哗然,议论纷纷。但这刘县令却很坚持自己的主张,民众有人提议道:“刘公执意如此,如果能跟鬼神说明一下,我们就都同意。” 县令问道:“鬼神在何处?”众人答道:“那方古井下面就是鬼神的居所,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前往。”刘县令毅然决然回应道:“为民请命,我死又何妨?我当亲自前往。”
于是这县令命手下取来长绳,将自己绑缚再坠入井中。民众连连劝阻,但县令依然不肯罢休。县令有个门客,叫李诜,也算是一个豪胆之人,他对县令说:“我也想看看这鬼神到底长什么样子,我与你一同前去。”县令阻止不得,两人于是一同绑着绳子坠放入井中。
两人进入井中五丈深后,(约16-17米深)井下突然由暗转亮,甚至开始有灿烂的阳光。他们所看到的城楼宫室跟阳间几乎一模一样。这里的人民身形矮小,在阳光照耀下也没有影子,双脚离地凌空行走,他们自称在这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地”。他们看到刘县令,都施拜礼问道:“大人是阳间的官员,为什么来到这里?”刘县令答道:“我来此是为阳间的百姓请命,希望能豁免缴纳阴司钱粮。”众鬼纷纷啧啧称叹刘县令的贤德,用手放在额头上说:“这件事情需要与包阎罗商量请示。”县令问道:“包公在哪里?” 众鬼答道:“在那殿上。”
刘县令与李诜被引到一个地方,宫室巍峨矗立,大殿之上有一个戴着冕旒的人威严正坐,看模样有七十来岁,容貌方刚威严。群鬼传呼道:“有阳间县令到此求见。” 包公下台阶迎接,作揖请二人上座。包公说道:“阴阳相隔,刘公到此所为何事?”刘县令起身拱手施礼道:“酆都县连年水涝旱灾频发,百姓早已心力交瘁。朝廷的苛捐杂税,已经让百姓缴纳不了,苦不堪言,又怎还有能力为阴间缴纳阴司钱粮,再作阴间的租户呢?我这知县冒死前来,是想为民请命。”包公笑着说:“世间有妖僧恶道,假借鬼神为借口,诱世人修斋打醮骗取钱财而已。为此倾家荡产的人不计其数。鬼神和阳间阴阳相隔,不能做到家喻户晓,拆穿他们的骗局。刘公若要为民除害,即便不来这阴间,应该也不会有人敢抗命吧?而今天刘公又亲自驾临,足以证明刘公的仁义与勇气。”话还没说完,有红光自天上射下。包公起身说道:“伏魔大帝来了,请刘公稍作回避。”
刘县令于是退避到了后堂。不一会儿,绿袍长须的关公大神,冉冉落下,与包公行宾主之礼,说了许多话,但是却无法听清楚说的是什么。隨即关公说:“这里怎么有活人的气息,这是怎么回事?”包公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如实禀告。关公说:“如果像你说的这样,那这是一位有贤德的县令,我愿意见他一见。”刘县令与他的门客李诜诚惶诚恐地出来拜会。关公赐坐,脸色十分温和,详细地询问二人阳间的事情,只是毫不谈及阴间之事。
李诜向来刚直,随即问道:“玄德公在哪里?”(刘备的字是玄德)关公没有作答,神色不悦,又怒发冲冠,当即告辞离去。包公大惊失色,对李诜说:“你一定会被雷劈死,我也救不了你了。这事怎么能问?何况在臣子的面前,怎么可以直接称呼其君主的字号?”刘县令替李诜苦苦哀求,包公说:“我至多能让他死得快一些,让他不用遭受焚尸之苦。”紧接着,包公取出自己匣子中一尺见方的玉印,解开李诜的衣服印在了他的背后。刘县令与李诜拜谢过包公,顺着绳子吊出井外。两人才走到酆都南门,李诜竟然就中风身亡了。不久,电闪雷鸣,暴雷强电萦绕着李诜的棺材,他的衣服全部被雷电燃烧殆尽。只有他后背有包公所盖印记的地方完好无损。
不文乱评:
一、一言不合,天打雷劈
故事中刘县令的幕客——李诜,是个豪放之士,因“欲知鬼神之情状”,跟刘县令一起下井找阴间的话事人(老大)谈判,求豁免每年向阴间缴纳阴司钱。刘县令心系百姓舍生忘死的贤德得到包公与关公赏识,而李诜却在临尾祸从口出,因在关公面前直呼刘备的字号(玄德),触怒关公而死于中风,死后又遭天打雷劈。
刘县令为百姓以死犯禁,得玉成其事;李诜则因己之好奇尚异而犯险,因一言之过遭天打雷劈,着实讽刺。
二、如何免遭雷劈?
古代男子二十,冠而字。(古代男子满二十岁就会举行冠礼,同时会再起一个字号。)古人尊对卑称名,卑自称也称名;对平辈或尊辈则称字,以示尊重。李诜称呼刘备用其字(玄德)已是尊重之意,而他在“玄德”二字后又加“公”,问:“玄德公何在?”,“公”本也是对男子的尊称,这句话对刘备的称呼称“字”又称“公”已有两重尊敬之意,何以触怒关公呢?皆因这样的尊称的敬意还不够极致!
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高官大臣等死后,朝廷会根据他们的生平行为给予一种称号以褒贬善恶,称为谥或谥号。谥号是死者生前事迹和品德的概括,但其实这些歌功颂德往往是名不副实的。
刘备作为蜀汉皇帝,除了有字,死后自然也有谥号,称“昭烈皇帝”,所以李诜应称“昭烈皇帝何在?”但李诜若用“昭烈皇帝”这个尊称是否就不会惹怒关公呢?未必!
因为古代皇帝除了谥号还有庙号,封建皇帝在谥号前面还有庙号。从汉代起,每个朝代的第一个皇帝一般称为太祖、高祖或世祖,以后的嗣君则称为太宗、世宗,等等。刘备的庙号则是“烈祖”,但称“烈祖”就没事了?还是未必!因为刘备的庙号还有一说是称“太宗”。
用字号再加“公”不够尊敬,用谥号称呼君王又不及称呼庙号有敬意,而刘备的庙号又有两说,此外,关羽死后又被后世君王赐予封号(包公称关羽为“伏魔大帝”,这个名号是明代万历帝所封),李诜又怎知刘备是否也有比庙号更高的封号呢?
如此说来,怎么称呼刘备才合乎关羽心意呢?这马屁拍中的概率真是小之又小。而关羽又是出名的傲人,连孙权之辈也不入他法眼,关羽生为傲人,傲睨一世,终因自傲而死,死后自然成为傲鬼。包公尚且要尊称他为“伏魔大帝”,李诜这区区县令的幕客来与他套近乎,又说了关羽眼中的出位僭言,自然得罪关羽。李诜遇上关公,正是豪士遇上傲鬼。豪放不羁对上了心高气傲,自然会产生矛盾。在关羽这骄傲致死的鬼神眼中,溜须拍马稍不到位就是侮辱,李诜正由此性命不保!
三、“伏魔大帝”与“关三郎”
文中当关公怒然离去时,包公便已知道李诜会有怎样的下场,若非神明之间心灵相通,便可推测这样的事情已非首例。为什么关羽对刘县令能深明大义,但又如此拘泥名号尊卑之小节呢? 关羽封神后,为何睚眦必报如此小气?
原来在古代关羽除了有“伏魔大帝”的封号,还有一个名字叫“关三郎”。
《云溪友议》:“蜀前将军关羽守荆州,梦猪啮足,自知不祥,语其子曰: ‘吾衰暮矣,是若征吴,必不返尔。’果为吴将吕蒙麾下所殛。蜀遂亡。荆州玉泉祠,天下谓四绝之境,或言此祠,鬼兴土木之功而树。祠曰三郎神。三郎者,即关三郎也。允敬者,则仿佛似睹之。缁俗居者,外户不闭,财帛纵横,莫敢盗者。厨中或先尝食者,顷刻大掌痕其面,历旬愈明。辱慢者,则长蛇毒兽随其后。所以惧神之灵,如履冰谷。非斋戒护净,莫得居之。”
“关三郎”,一般认为即为关羽。上述引文所描述的关羽神灵,凶残狠毒,睚眦必报,令人心有忌惮。可见,关羽在荆州最初是被当作“厉鬼”来祭祀的。(在中国古代有许多枉死之人被尊为神明,最具代表性的应是“钟馗”)古代祭祀,既祭祀善终者,也祭祀枉死者,既祀善神,也祀恶鬼; 祀善终者或善神,是为获得善神之福佑,祀凶死者或恶鬼,是为了避祸,供奉恶灵,避免恶灵作祟。关羽身为蜀汉名将,最终因一时自傲大意失去荆州,于临沮为吕蒙所杀身首异处,在那个时代的百姓看来,关羽之死是为含冤枉死,心有怨念,遂成怨毒的恶鬼。因此百姓祭祀他,是唯恐恶灵作祟,为害人间。而到了唐代,对凶鬼关羽的崇拜,已不仅局限于荆州,开始传播到其他地域。而在关羽还被作为厉鬼(或者恶神)崇拜的时候,他生前心高气傲的特性被保留,甚至发生了畸变,引文中说的:“辱慢者,则长蛇毒兽随其后。”正是说这关羽用长蛇毒兽对待对他不敬之人。所以,包公断定李诜必死无疑,就不无道理了。
《北梦锁言》: “唐咸通( 860—873 年) 乱离后,坊巷讹传有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热寒战栗,亦无大苦。弘农杨砒挚家自骆谷入洋源,行及秦岭,回望京师,乃曰: ‘此处应免关三郎相随也。’语未终,一时股栗。斯又何哉!”
上述这则引文所描述的是关中一带人们崇拜关羽的情形,关羽在这个文献中同样是恐怖的鬼魅之流,百姓避之不及。“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热寒战栗,”这句话则说明关羽是一个能控制鬼兵,能够制造瘟疫的神。
再联系《子不语》的这一篇原文所说,酆都县必须每年焚纸钱帛镪投井,向阴间缴纳阴司钱粮。“人或吝惜,必生瘟疫。”是否细思极恐?这篇到底讲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呢?
酆都县每年都要向阴间缴纳阴司钱粮,不然就会发生瘟疫,新上任的刘县令向包公请求豁免缴纳阴司钱粮,包公则说“世间有妖僧恶道,假借鬼神为借口,诱世人修斋打醮骗取钱财而已。”意思是我们没有收这种钱,你做官的回去发出公告禁止缴纳又有谁敢拦你?然后这时候就这么巧,伏魔大帝关公来了,来了后跟包公说悄悄话,("语多不可辨",)听说这事后要会一会这“贤德”的好官。然后“问世事甚悉,惟不及幽冥之事。”(只问阳间事,不谈阴间。)紧接着刘县令的慕客李诜觉得关老爷问我们这么多问题,礼尚往来,礼貌上也应该寒暄一下,问了一句“玄德公何在?”(原文中铺垫李诜之所会说这句话是因为“李素戆”,“戆”是什么意思呢?刚直、迂愚。)而惹怒关羽,随即很快死于突如其来的中风,再遭天打雷劈。
不缴纳钱粮就有瘟疫真的只是妖僧恶道所造的谣言吗?妖僧恶道可以造谣言但可造瘟疫吗?为什么关公这么巧在谈“保护费”的时候就来了?为什么关公刚来的时候跟包公说的话刘县令两人听不懂,而后又说它们能听懂的话让他们出来?为什么关公不停问两人阳间之事,不提阴间?为什么关公能因说错一句话就能愤然离去?包公又如何仅凭关公愤然离去一举就断定李诜必死无疑?想必各位看官已自有推论。
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而连人都尚难知其好歹,又何况鬼神之善恶?一言可兴国,一言可丧邦,此文则再补充“一言亦可毙命”。李诜下井前曾说“吾欲知鬼神之情状”,最后以死领会“神鬼莫测”之情状,也应算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那么面对心怀叵测之人,即便谨言慎行,仍难免有未形之患,如何是好?孔子这样的圣人也只能说“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离它们远点就已经算足够智慧了!
袁枚《子不语》原文:
四川酆都县,俗传人鬼交界处。县中有井,每岁焚纸钱帛镪投之,约费三千金,名“纳阴司钱粮”。人或吝惜,必生瘟疫。国初,知县刘纲到任,闻而禁之,众论哗然。令持之颇坚。众曰:“公能与鬼神言明乃可。”令曰:“鬼神何在?”曰:“井底即鬼神所居,无人敢往。”令毅然曰:“为民请命,死何惜?吾当自行。”命左右取长绳,缚而坠焉。众持留之,令不可。其幕客李诜,豪士也,谓令曰:“吾欲知鬼神之情状,请与子俱。”令沮之,客不可,亦缚而坠焉。入井五丈许,地黑复明,灿然有天光。所见城郭宫室,悉如阳世。其人民藐小,映日无影,蹈空而行,自言“在此者不知有地也”。见县令,皆罗拜曰:“公阳官,来何为?”今曰:“吾为阳间百姓请免阴司钱粮。”众鬼啧啧称贤,手加额曰:“此事须与包阎罗商之。”令曰:“包公何在?”曰:“在殿上。”
引至一处,宫室巍峨,上有冕旒而坐者,年七十余,容貌方严。群鬼传呼曰:“某县令至。”公下阶迎,揖以上坐,曰:“阴阳道隔,公来何为?”令起立拱手曰:“酆都水旱频年,民力竭矣。朝廷国课,尚苦不输,岂能为阴司纳帛镪,再作租户哉?知县冒死而来,为民请命。”包公笑曰:“世有妖僧恶道,借鬼神为口实,诱人修斋打醮,倾家者不下千万。鬼神幽明道隔,不能家喻户晓,破其诬罔。明公为民除弊,虽不来此,谁敢相违?今更宠临,具征仁勇。”语未竟,红光自天而下。包公起曰:“伏魔大帝至矣,公少避。”刘退至后堂。少顷,关神绿袍长髯,冉冉而下,与包公行宾主礼,语多不可辨。关神曰:“公处有生人气,何也?”包公具道所以。关曰:“若然,则贤令也,我愿见之。”令与幕客李,惶恐出拜。关赐坐,颜色甚温,问世事甚悉,惟不及幽冥之事。
李素戆,遽问曰:“玄德公何在?”关不答,色不怿,帽发尽指,即辞去。包公大惊,谓李曰:“汝必为雷击死,吾不能救汝矣。此事何可问也!况于臣子之前呼其君之字乎!”令代为乞哀。包公曰:“但令速死,免致焚尸。”取匣中玉印方尺许,解李袍背印之。令与幕客李拜谢毕,仍缒而出。甫到酆都南门,李竟中风而亡。未几,暴雷震电,绕其棺椁,衣服焚烧殆尽,惟背间有印处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