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质作品天地康桥文苑简书社区守护者联盟推荐好文

海上黎明

2021-09-21  本文已影响0人  不思无为

        第一章  寻找

  

   “我于茫茫人海寻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怎么理解徐志摩先生的这句话?”范执生双颊泛红,端起红酒杯大喝了一口,眼神微迷的看向对面的阮云云。

  阮云云不知道他何来此一问,看着他的眼睛自然的说道:“这是徐志摩在英国留学时写给他的老师梁启超信中的一段话,当时徐志摩是有妻子的,梁启超劝他不要追求林徽因,有悖纲常。所以徐志摩用这段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大意就是说林是他在茫茫人海中寻到的唯一灵魂伴侣,得到了,是幸运的,没得到,那也是命运的安排。”

  范执生冷哼一声,拿起醒酒器向自己的高脚杯中倒着红酒,不知在想着什么,还是对于阮云云的话嗤之以鼻。

  “你笑什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阮云云觉得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甚至当时被传为一段佳话,时至今日还让人津津乐道,自己说的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云云,你错了,大-错-特-错!”范执生有些醉了,脸色泛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左手端着高脚杯,右手指着阮云云一字一顿的说道。

  着衬衫领结的外国年轻服务生抱着一瓶红酒来到他们桌旁,刚好碰见范执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话,他赶忙上前扶住,用蹩脚的中文说道:“先生您喝多了!”

  “不错,的确有些多了,但是我很清醒!”范执生拨开服务生的手,自己拿起醒酒器,在自己的杯中倒了三分之二。他端起高脚杯轻轻摇晃,杯中红酒沿着杯壁不停的旋转。

  服务生的目光看向阮云云,阮云云轻轻一笑用英文说道:“It's all right, you go and be busy!”服务生闻言点了点头,然后起开红酒倒入醒酒器中,拿起桌上的空酒瓶走了。

 “简良,你刚刚说我错了是什么意思?” “简良”是范执生的字,朋友都这么称呼。

  “也许正因在春天里,

      你留在风吹草木花中去;

  刚好我路过这里,

  瞧见了你!

  你指给我归去!

  然后你离开了,留我自己!

  而我算不得孤独,

  却回不去!”

  范执生没有回答阮云云,而是声情并茂的读起了这首小诗。阮云云记得这是范执生两年前写的一首小诗《余香》。随着范执生的朗诵,曾经往事一幕幕浮现在阮云云的眼前。

  随着时代的进步,复古的封建旧思想被彻底推翻,男婚女嫁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提倡自由恋爱。由以往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转变成男女平等,女子也可上学读书。上海大学读书那几年,同学们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受一系列爱国运动和西方进步思想的影响,学子们对于时事不公会勇敢的发声,对于自己所爱也会勇敢的去追求。

  范执生和何念念的故事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

  “她选择了别人,已经离开你了,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阮云云终于无法再保持平淡,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尽可能的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声音仍然有些颤抖。

  “她是有苦衷的!”范执生放下酒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语道。对于何念念在即将和自己订婚的时候突然提出分手,范执生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手后何念念不辞而别,就此消失了三年,他也找了三年。直到昨日在《上海时报》报刊上见到了她,原来她已经和一个大自己十几岁的政府官员结婚,他去找她,她闭门不见,还教人将他撵了出来。

  “人都是会变的,简良,现在的念念已经不是从前我们认识的她了,她过起了阔太太的生活,变得贪慕虚荣,不讲情分,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这样。”阮云云双手前伸握住范执生的手继续说道:“简良,我们都要习惯往前看。”

  范执生下意识的把手收回,顺势拿起酒杯和阮云云面前的酒杯轻碰了一下发出“嚓”的撞击声。

  “或许吧云云,或许她真的变了,但是我变不了啊!”说完,范执生举起酒杯示意一下而后冲阮云云微微一笑,阮云云看着范执生的微笑,心中即是苦涩又是温暖。就是这个微笑,这么多年从没变过,和大学时候一样,在阮云云眼里像忍冬季节的阳光一样,可融化冰层和积雪。她转移视线,端起酒杯和范执生对碰了一下,深深的喝了一大口。红酒顺着咽喉滑落腹中,不断麻痹她心头涌起的意动,她没有勇气继续表达自己的心意,生怕惊到他,更怕他会反感,有的时候她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默默陪伴,寂静欢喜。就像她面前的红酒上的名字“Secret love”一样,隐秘的爱着。

  可是更多的时候,她又无法满足于现状,就像她刚刚进来这家法兰西餐厅的时候,光明正大的当着范执生的面点了一瓶“Secret love”。

  “云云,今天你能约我出来,我很高兴!”两人喝完酒便陷入了沉默,范执生用两根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本就是一个敏感的人,当然清楚这么多年阮云云对自己的情意,他想刚刚自己的话或许伤害了她。

  “你能来,我也很高兴!我只希望你能快点走出来!”阮云云微笑着轻松的说道。

  “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

  “好了,不说她了,说说你吧,你打算哪天离开上海呢?”阮云云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忐忑不安,其实这才是她最想问的话!现在的上海可谓是风声鹤唳,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过不了多久,共军就会打进城,这段时间上海外围的国民党军队已经与共军交上火。近几个月,大批的民众陆续离开了上海,门店歇业,街道冷清是此时上海现状,就像他们现在的这家法兰西餐厅,曾经要提前两日预约才有座位,如今放眼望去偌大餐厅只有零零星星几个顾客。

  阮云云多次劝他离开上海,可是范执生并不在意这些,根本没有打算离开,他不走,阮云云也不走。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却有些放心不下阮云云,最后终于答应离开上海,近几日便启程。

  可是不曾想到,就在昨日上午《上海时报》报刊上刊登了一条消息,原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主任黄同凯已调任上海,解决上海财政问题。下附黄同凯与妻子的合影。那照片中黄同凯妻子正是消失了三年,范执生找了三年的何念念。阮云云听说昨天下午范执生去黄凯同家里找何念念吃了闭门羹。

  她担心因为何念念的突然出现会打破范执生离开上海的计划。

  “我买到了两张后天一早去香港的船票!”范执生当然知道阮云云为什么这么问。虽然失踪三年朝思暮想的爱人突然出现在上海,他有太多话要说,太多疑问要搞清楚,但是这些和眼前的姑娘没有关系,他可以再回来,眼下她却不能不走。

  阮云云闻言,心中开出了花,因为她知道两张船票中的一张是自己的。

  

  第二章  秘密

  

  清早,上海市黄浦区西南部一栋洋楼中,黄同凯坐在沙发上捧着今天的《上海时报》观看。一首标题为《寻》的十四行诗提起了他的兴趣。不由得喊道:“夫人,今天早报上有一首诗很有趣,我给你读读啊!”

  此刻的何念念正坐在二楼的化妆台前精心的描着眉毛。听见黄同凯的话,她随口应了一句“好啊!”

  她的化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妆品,雪花膏、花露水、头油、香精,指甲油,香水,豆蔻香粉、唇膏、睫毛膏,胭脂等一应俱全。有国内百年京粉花汉冲的,也有丹祺、Max Factor等西方品牌。

  何念念这几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出入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人会面,所选用的化妆品也是不同的。这对她的工作也起到了很大的帮助。起初她并不懂这些,但是随着身边的官员夫人和社会名媛们不断的和她讨论和推荐,如今的她已是深谙此道。比如说妆台上的丹祺指甲油便是蒋夫人推荐给她的,而Max Factor的护唇膏则是一位作家朋友推荐的。

  Max Factor这个品牌她是真心喜欢的,因为张爱玲翻译的中文译名“蜜丝佛陀”的含义很随她心,“蜜”是蜜甜可人,“丝”则是细腻如丝,而“佛陀”在佛家有觉悟人生之意。这和她,她的生活以及她的内心是相吻合的。

  听见何念念的回应,楼下黄同凯开始声情并茂的朗读着。

  “诗朗诵——《寻》

  

  我在探寻你的路上,从未迟疑

  一阵微风困惑我的行程,吹散了

  你的芳香,让我无从寻觅。

  

  丛中彩裙飘舞,招展婀娜

  堪比你的妩媚,亚于你的倦容。

  黑夜里,风雨中,你有万千魅影,

  你有你的恬静,你的浓情。

  

  我迷失了你的芳香,模乎了

  你的艳红,绵言浅留在茫茫花海

  探寻一芳倦美,不息岁月偏执,

  却恪守我信仰,不渝我浓情。

  

  终于见你在彼岸,流水澄明

  我的心声,舟寄,鱼游,浪涌——

  遥遥无期的展望,安见黎明。

  

  作者思念!”

  黄同凯读完诗,喝了口茶,不住点头仿佛意犹未尽,大声问道:“夫人觉得如何?”

  对着镜子涂着护唇膏的何念念听见“思念”这个名字,突然停下了动作,深深的看着镜中的自己。

  “思念”是范执生大学时候的笔名,有思她之意,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了,如今突然出现在报纸上,她知道这首诗便是写给她的。

  诗中明显的写着这些年范执生一直在寻找她,因为找寻不得而变得失魂落魄郁郁寡欢,即便如此却仍然初心不改矢志不渝,她能从诗中感受到这几年他有多么不容易,想及此处,这首《寻》便一字一句的不断在她的脑海里萦绕冲击着她的内心,何念念眼里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她赶忙双手用力的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然后去擦眼泪,可是泪流不断,怎么擦也擦不尽。

  黄同凯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何念念着一身青色兰花旗袍,一边从楼梯上自然的扭着腰肢走了下来一边微笑着说道:“这首小诗有些油滑做作,不过很有趣,在这乱世之中很难得见了!”

  在看着报纸的黄同凯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何念念冲他微微一笑,黄凯同的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异样,笑着说道:“夫人今天很漂亮!”

  黄凯同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看见佣人刘妈在厨房烧水之外其他的下人都不在,便向厨房喊道:“刘妈,陈伯不在吗?”

  刘妈回道:“啊,一大早陈伯说有事就出去了,估计快回来了!”

  “其他人呢?”黄同凯又问道。

  “阿香和阿云出去买菜了!先生是有什么事吗?”刘妈问道。

  “我和夫人准备出去一趟,还说让陈伯通知司机来接我呢,没想到人不在!”

  “先生,您准备去哪里?我去通知吧!”

  “那好,辛苦刘妈了!”

  “先生客气了,对了,如果有事,我该怎么找到您?”见黄先生没有说去哪里,刘妈再次含蓄的问道。

  “打蔡副市长家客厅的电话就能找到我!”

  “好的先生,我这就去通知司机小王。”

  司机住在他家隔壁,去招呼一声就能过来,见刘妈出了门,黄同凯的目光看向了坐在一旁的何念念,面色严肃的说道:“你刚刚哭过吗?”

  何念念看他郑重其事的表情,愧疚的低下了头,轻声说道:“我错了!”

  “何念念同志!你是老党员了,怎么能范这么低级的错误。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已经被怀疑了,时刻都在敌人的监视之中,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了!”见何念念这副模样,黄同凯心中稍有不忍,但还是严厉的批评了她。

  “对不起,老师!”何念念又轻声的说道。

  “唉!好了,说说吧!怎么回事?”黄同凯叹了口气,他还是比较了解自己的这个学生,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是绝对不会范这种错误的。

  对于自己革命道路上的恩师黄同凯,从介绍她入党到今天,两个人共同攻克很多的艰难险阻配合完成了多次任务,是非常默契和信任的搭档,并且黄同凯对于她的以往,包括她和范执生的爱情都是知道的,所以她是不会有任何隐瞒的。

  “您刚刚读的诗,是他写的!”

  黄同凯当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没有说话,而是拿起报纸重新去看那首小诗。

  虽然感伤,何念念心中却有疑惑,以她的了解,范执生是不会公开发表这样的文章的,不过她能确定这首诗确是范执生所作。难道他变了吗?想到这儿心中便开始自嘲,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不让他改变呢?

  “我们的队伍已经到了城外,胜利已成定局,念念,你们很快就可以团聚了!”黄同凯看着何念念,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学生,他的内心非常愧疚。当年,组织选中她配合他的地下工作,这当中有很大的原因是他的举荐,他知道这对何念念和范执生两个人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尤其是范执生,直到今天还不清楚事情的真相,这几年一直在忍受着内心的困惑和煎熬。

  

   第三章  风起

  

  长乐路南华新村21号,国防部保密局上海站秘密站站长办公桌上放着一份今早的上海日报,站长王四仁站在窗前,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将窗帘揭开一个缝隙向外看,说道:“黄同凯夫妇什么反应?”

  “反应正常,黄同凯还给他妻子朗读了这首诗,黄夫人听后还说这首诗油滑做作!”站在办公桌前的刘妈说道。

  “是吗?”王四任没有多言,仍在通过窗帘向窗外看着。

  咚!咚!咚!这时站长办公室响起了敲门声。

  “进!”王四任继续看着窗外,喊道。

  应声推门而入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男子进来看了一眼刘妈然后站在她的身侧。

  “刘妈去吧!”王四任看着窗外说道。刘妈闻言鞠了一躬便带上门出去了。

  见刘妈出去,男子说道:“站长,范执生和共产党没有任何关系,同何念念的事情也都交待清楚了,这是审讯材料,请您过目!”说完将手中的档案袋放在了办公桌上报纸旁边。

  原来黄同凯夫妇一到上海便处在了国防部保密局的监视中,如今国民政府通过币制改革收敛到大量黄金白银,并且已经成功秘密运往台湾。政府几经周折将他们调来上海其真正目的是看中了黄同凯在财税账务上的能力,打算将他们带到台湾梳理解决新政府财政问题,所以即使他们没有任何问题也免不了要进行一番甄别。当然此时的黄同凯夫妇并不知道国民政府的真实用意,他们以为暗中的监视是对他们产生了怀疑。

  在监视黄同凯夫妇的过程中,保密局外勤人员发现范执生上门找黄同凯夫人,范执生虽然被赶走,但还是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天被嗅觉敏锐的上海国防部保密局二站秘密逮捕,并且在他家中发现了和何念念有关的诗词以及大量早年的书信和合影,但凡有点水平的人都能根据照片诗词书信和日期看出来范执生何念念曾经的恋人关系,以及分手后范执生的单相思。

  王四任看着这些情情爱爱的诗词,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当即命人在上海日报上刊登了其中一首名为《寻》的现代诗,署名这首诗末尾的两字“思念”。随后命令安插在黄凯同家的刘妈早上买这份报纸,看黄同凯夫妇,主要是何念念的反应,同时安排对范执生的审讯工作,两方面同时下手寻找突破点。

  就在今早阮云云在码头迟迟没有等到范执生,她想一定是简良欺骗了自己,到底还是放不下何念念,心中一阵苦涩,便独自登船去了香港。

  王四任拉好窗帘,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档案袋,拿出审讯材料开始认真阅览,可是他越看越感觉不对。看着站长的表情逐渐变得冰冷,男子的额头出现了汗珠,手心越来越湿,下意识的在裤子上摩擦。

  啪!一堆审讯材料打在了男子脸上,散落一地。

  王四任绕过办公桌来到男子面前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男子后退两步靠在了墙上,站长吼道:“这是什么?何念念薄情寡义贪慕虚荣?范执生去找她是为了讹钱?啊?你信吗?”

  “站长息怒,这是动了各种刑具,晕倒了好几次才交待的,不像假话!”男子捂着肚子急忙解释道。

  王四任一听动用了刑具,这才冷静下来,不过他想不通,刑具的毒辣他最清楚不过,敌人训练有素的特工都撑不了多长时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竟然如此顽强。“现在人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当中!”男子急忙回答。

  “难道说……”王四任手拄办公桌,看着桌面上的报纸若有所思的自语,然后陷入了沉默。

  “上级让我们甄别黄同凯夫妇,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纰漏。”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说完这话王四任坐到了办公椅上,端起茶杯喝起了茶,表情严肃,仿佛在琢磨什么,男子战战兢兢站在对面大气不敢喘,一杯水喝完王四任才接着说道:“这样,你去把黄同凯夫妇请来,我要做最后的甄别!”

  当黄同凯夫妇回到家看到保密局外勤人员在等他们的时候,两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表现的确是沉着与冷静,黄同凯视若无睹的摘下帽子,何念念为他脱去黑色长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自然的说道:“保密局的人来做什么?”

  “想必您就是黄主任吧?”那名坐在沙发上的特务一脸陪着笑的迎了过来明知故问的说道。“是这样的,我们站长想请您二位去他办公室坐坐!”

  如果王四任在,一定被他这名下属的反应气的半死。保密局的人何曾唯唯诺诺过,在人前一直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让人无从琢磨,猜不透。不过王四任也很无奈,如今的保密局上海站已经没了往日的风光,手下死的死,跑的跑,撤的撤,现在的这些人都是东拼西凑来的,业务能力参差不齐,苦于眼下无人可用。

  果然,看着特务这个反应,一旁的何念念暗暗长出了一口气,黄同凯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随口说道:“今天有些累了,改天吧!”

  这名特务尴尬的看向一旁擦地的刘妈,仿佛在向她求助,见刘妈转开了目光没有理会自己,只好为难道:“别呀,您可别为难我,站长吩咐了,今天务必请您二位去一趟!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耽误不得!”

  被他看这一眼,刘妈顿时面如火烧,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她感觉黄同凯夫妇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不敢抬头看,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的展示在大庭广众的目光下,她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不出来,心中暗暗叫苦“完了,被害惨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特工啊!”

  黄同凯夫妇赶到保密局上海站二站站长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呦!哈哈哈!黄主任黄夫人,贵客贵客!来来来,二位快请坐!瞧我这儿乱的!”见黄同凯夫妇被带进来,王四任匆匆忙忙的从办公桌来到沙发收拾着沙发上杂乱的资料。

  何念念一眼便看出那堆资料里范执生的诗词手稿,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惴惴不安。

  见两人在沙发落坐,王四任说道:“您二位来的正好啊,我听说夫人是上海大学文学系的高材生,在诗词文章上的造诣了得,我这里有首诗,请夫人品鉴一下!”

  说完递给了何念念一张手稿。何念念接过手稿一看,是一首现代诗:

  

《烟》

你是生活的细碎,

忧虑——

      孤独,

      相思; 

疲惫。

诉你的苦,

      在眼睛里消散,

在岁月里留波!

 

你是一缕清幽,

      抚慰了苦涩——

你是景色,

是艺术。

 

有人避你,

怨你;

      厌恶你——

或是怕你!

 

你呢?

不亲近,

      不谄媚——

不言语!

 

爱上了你,

      生活是生活;

得到了你,

      才是不枉活着。

  

 一九四九年三月十七日凌晨,简良

  

  第四章  相见

  

 何念念看着这首诗,情凄意切,久久无语。黄同凯察觉何念念的异样,“给我看看!”说完便从她手中接过这页手稿。

  “这是什么意思?”三年来黄同凯与何念念朝夕相处,无话不谈,自是知道简良。

  “就在昨天,我们逮捕了一名共党嫌犯,这首诗便是这名嫌犯所作。在我们调查取证中发现,此人竟与尊夫人是旧识,而且关系不一般啊!此人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肯说,这更能说明他是共党无疑。二位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与共党牵扯丝毫都是要杀头的。所以不得不请二位来配合调查,以证二位清白。”王四任边说边观察两人的反应。何念念脸色苍白,面无表情,黄同凯则表现的非常淡定。

  待他说完,黄同凯问道:“需要我们怎么配合?”其实以黄同凯的身份有权拒绝盘问,但王四任以共产党说事,他便不得不接受。国民党内部但凡是与共产党有关的调查,任何人都要无条件配合。

  “回答几个问题便好!”

  “你问吧!”

  “那便麻烦黄主任到隔壁稍事休息。”王四任笑着说道。

  见黄同凯被带走了,王四任坐在了何念念的对面。

  “我想请问夫人,可认得此人?”

  “认得!”何念念表情漠然。

  “和他什么关系?”

  “曾经的恋人。”

  “为什么最后和他分开,而选择了黄先生。”

  “当年是他追求的我,任何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女孩都无法拒绝一个风度翩翩年轻有为的男子疯狂的追求!”

  “于是你就放弃了一心一意爱着你的范执生?”

  “有什么问题吗?你可以说我物质,也可以说我虚荣,但是现在的我是真心爱着同凯的!”何念念目光坚定的看着王四任。

  “前两天范执生为什么去找你?”

  “不知道,我没见到他!”

  “你为什么不见他?”

  “这个问题我有必要回答吗?”

  “你必须回答!”

  “我不想见!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不想见?我和他早就已经没有关系了,不想让同凯误会!可以了吗?”

  “你和黄先生结婚三年为什么没有孩子?”

  “你什么意思?到底想知道什么?”何念念被问的逐渐不悦,反问道。

  “请回答我的问题!”王四任的表情变得严肃森冷,这话似是命令,不容置辨。

  何念念的目光转向别处,似是在想着什么,她沉默片刻说道:“是…他的问题!”

  查问过何念念的王四任从隔壁黄同凯处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但是他没有半点的失望,反而觉得好戏才刚刚开始。

  “哈哈,非常感谢二位的配和,职责所在,还望二位不要介意啊!对了,这个范执生现在就在审讯室,我带二位去见见吧!”王四任满脸愧色的赔笑道。

  “不必了,没别的事,我们就回了!”这话是何念念说的,虽然她很担心很想见范执生,但是她知道不合时宜,看着虚与委蛇,翻脸如翻书的笑面虎王四任,厌恶之极,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想办法营救正处在水深火热中的范执生。

  “来都来了,去看看吧!”黄同凯说道。

  何念念闻言,心中一暖,看向黄同凯。虽然这话她不能说,但是由黄同凯说确没有任何问题。黄同凯也看向何念念,他之所以同意去看范执生,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此刻何念念心中的牵挂,另一方面则是了解一下现场实际情况也好方便接下来制定营救计划。

  王四任微笑着看着这两人,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何念念进到审讯室看到头发凌乱,面色憔悴,衣衫破烂,满身鲜血处在昏迷中的范执生还被绑在审讯椅上,顿时心中一阵刺痛,大脑一片空白,险些晕厥,黄同凯默默的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她万万没想到同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再次相见竟是这副情景。

  王四任一个眼神示意,一名审讯特务拎起一桶水倒在了范执生的头上,满地的血水沿着地面的坡度流淌进下水道。

  范执生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看到了何念念,他下意识的蓄力,想站起来,但是身体却纹丝未动,这才意识自己的处境,还被死死的绑在审讯椅上,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把头扭了过去,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何念念。

  “简良,你还好吧?”何念念的双手在身前悄悄紧握指甲嵌入了肉中才停止了颤抖,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极力的调解自己的心跳情绪,然后用平淡的口吻说道。

  “你怎么来了?”范执生的语气很冷。

  “来看看你!”

  “哼!”范执生冷笑一声,不说话。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

  “别假惺惺了黄太太,你若有心,便让他们把我放了。”范执生打断了何念念的话。

  “他们说你是共产党,我……”

  “行了,你们走吧!”冷淡的话语打断了何念念的话,但言外之意是既然不能让他们放了我,就别在这儿碍眼了。对于是不是共产党他没做任何解释,也始终没有扭过头再看何念念一眼。

  “我们走吧!”黄同凯这个知情者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听出了范执生的意思,便拥着何念念走出了审讯室,王四任紧随其后。

  听见关门声响起,范执生缓缓睁开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滑过脸颊滴在地上。

  “今天起,把人都调出去,只留两个人看守!放出两条消息,第一,嫌犯三日后处决;第二,因近日有大量共党便衣出现在上海街头,保密局的人都派出抓共党了。”见黄凯同夫妇乘车远去,王四任向身边的手下吩咐道。

  “可是站长,这样一来这里的防守就太空虚了,只怕敌人会乘虚而入啊!”

  王四任看向这名特务,特务看着他的眼神打了一个寒颤,便急忙说道:“是,站长,这就安排!”

  王四任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其实他深知范执生绝非共产党,之所以说他是共党,无非是想请黄同凯夫妇来这里配合调查。虽然问话和见范执生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是他还是有疑虑没有打消,比如黄同凯何念念结婚三年却没有子嗣,这一点在政府官员中是极为罕见的,他还感觉范执生和何念念的关系绝不是他们说的或表现的那么简单。

  政府打算重用黄同凯夫妇,所以安排他这个甄别的艰巨任务,并且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上级已经多次问他甄别结果,这个任务容不得半点纰漏,现在没有彻底打消心中的疑虑,他不敢贸然答复,他决定在有限的时间里再施一计继续甄别。

  秘密逮捕范执生的事情除了黄同凯夫妇没有其他人知道,王四任却在他们二人临走时向他们假意透露,为了诱共产党上钩,已经放出捕获共党嫌犯的消息。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来救范执生,那么便足以证明何念念是有问题的,何念念有问题,那么黄同凯便有问题。如果到行刑前都没有来救范执生,他便向上级汇报黄同凯夫妇甄别完毕,没有问题。

  王四任计划解决此事之后便撤离,现在的上海他实在待不下去了,这几日除了待在办公室他哪儿也不去,因为一旦踏出保密局上海站的大门,他便感觉街上的人都是共产党,都在用杀人的目光看着他,如果继续待在上海他非疯掉不可。

  况且现在走的走,逃的逃,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第五章  黎明

  

  黄同凯何念念回到家,已经不见了刘妈的踪影,何念念回到房间,将房门紧锁,肆无忌惮的大哭起来。黄凯同站在卧室门口,听着里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刚要敲门的手又放了下去,靠在墙上盘算着如何解救范执生。

  出于范执生对何念念的过去,他在保密局多待一分一秒都是对黄同凯何念念的威胁,随时有可能被审问出一些关键线索,以王四任的狡猾,绝对可以顺藤摸瓜调查出问题。所以经过党组织研究决定,必须尽快解救范执生。

   两日后即5月20日,上海地下党组织已经制定好解救范执生的行动计划,在他们看来王四任是故意放出的消息,让他们以为保密局上海站守卫空虚,实则已经严密布防,此乃诱敌之计。那么便将计就计,让我方同志也放出消息,某些地方有共党重要人物活跃,并提供有力证据,让王四任不得不派人去调查,现在的保密局上海站人并不多,调出一部分也就所剩无几了,这时再解救范执生。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王四任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抓捕共产党,现在的他也没有这个心思,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甄别黄同凯夫妇,这也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项任务。

  可是就在地下党组织即将启动解救范执生行动这天,5月20日的中午,陈毅发布了《第三野战军淞沪战役攻击命令》,命令各部队形成对上海的包围,准备发动总攻。

  王四任得到消息后彻底慌了,就在这时他的上级打来了电话:“陈毅要发动总攻了,接下来的工作你要小心行事!”

  “请您放心!”王四任答道。

  “对于黄同凯夫妇的甄别你要立刻做出决断,如果没有问题,今天就安排他们离开上海!”

  听上级的意思,并没有打算让他撤退,王四任心寒不已,心道:到底不是嫡系啊!

  其实对于黄同凯夫妇他是心存疑惑的,但是却没有丝毫的证据可以佐证他的猜测,但眼下的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再调查下去,他深知再不离开上海,他就得永远留在这里,想到这儿他头上出现了汗珠,一咬牙,一跺脚斩钉截铁的回复道:“黄凯同夫妇没问题!”

  电话对面收到他的答复便说道:“好的,四任,辛苦你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凌晨,当中共地下党的同志赶到的时候,保密局上海站秘密站已经人去楼空,范执生被成功解救。

  原来心灰意冷的王四任挂断电话之后便销毁了所有重要文件,没有留给共产党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觉得这样便是无愧党国了。对于范执生他动了杀念,却没有动手,他有着自己的打算。做好善后工作,他便遣散了身边这些临时拼凑的散兵游勇,自己也连夜逃离了上海。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范执生想不到救自己的是什么人,对方将他送到医院便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范执生拿起床头摆好的今天的《上海时报》阅览,当他看到一条“地下党街头暗杀,俏夫人不幸罹难”的新闻时,他的脸色立马变得惨白,双手不住的颤抖,他看着报纸上附着的照片,是一个女子倒在血泊之中,他的胃里顿时抽搐起来,用力的翻过身趴现在床沿不断的干呕,泪水止不住的流,他想大声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那名倒在血泊之中的女子便是他的爱人何念念。

  这下范执生的心彻底的碎了,他不明白世道为何如此不公,明明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却被残忍的分开,他失踪了三年,他找了她三年,终于再次见面,却没能说上一句真心的话,甚至没能好好的看她一眼,现在不幸的她永远的离开他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何念念的离开让他的世界彻底变得昏暗了,他甚至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了。

  又过了一天,阮云云来看望他了,她是看见新闻才回来上海的,刚一到上海便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范执生在这里,她便赶来了。看着失魂落魄的范执生,她心疼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说道:

  “简良,你还好吧!”

  “云云?你怎么又回来了?”看到阮云云,范执生很诧异。

  “我看到了新闻,念念她……放心不下你,所以就回来了!”

  “你不该回来!”

  面对这个一路以来默默陪伴着他的女子,范执生是惭愧的。他希望她幸福,也知道她心意,但是他却给不了她什么,他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位置,而这个位置已经是何念念的了,曾经,现在,以后都是。

  “你这是怎么了?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看着满身伤痕的范执生,阮云云关切的问道。

  范执生说自己没事,便让阮云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然后将这些天的事从头到尾给她讲了一遍。

  范执生说到最后便问阮云云:“云云,你知道我怎么理解的徐志摩先生的那段话吗?”

  阮云云摇了摇头。

  “我在茫茫人海寻到了我唯一的灵魂伴侣,得到了她,我是幸运的,失去了她,便是失去了我的生命。”

  阮云云听完范执生的解释,看着他,她明白或许自己永不也取代不了念念,即使念念已经不在了。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对她而言,只要自己所爱之人健康、幸福、快乐,那便够了。

  阮云云每天都来看望范执生,给他带来吃的,陪他聊天,和他讨论诗歌。她觉得这几天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光。

  5月27日的早晨,范执生和阮云云在同济医院中的草坪上散步,范执生已经好多了,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他们的心情很好,因为今天上海解放了。

  “你猜我来的路上看见了什么?”阮云云说道。

  “看见了什么?”范执生问道。

  “看见了道路两旁一排睡着觉的解放军。怕吵醒他们,我走路都没敢出声音。”

    “他们睡在地上吗?”范执生感觉很不可思议。

  “不错,就睡在地上,很可爱!”阮云云笑着说道。

  范执生想着那个画面,心中莫名的感动,自语道:“他们才是人民的队伍,最可爱的人!”

  “简良!”

  听见有人喊他,范执生寻声望去,不远处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眼中含着泪微笑着看着他,范执生愣住了,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顷刻间,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回过神来便疯狂的向那女子跑了过去,正如他诗中所写的:

  终于见你在彼岸,流水澄明

  我的心声,舟寄,鱼游,浪涌——

  遥遥无期的展望,终见黎明。

  那女子也向他跑了过来,原来她多次向组织申请,组织才批准她留在上海,并且为她兴师动众的演了一出戏,骗过了所有人。三年的相思苦,对他的爱非但未减半分,却愈发浓烈,上次相见时压抑在心中的爱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了一起!什么都不说,对,什么都不说,风风雨雨,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只是紧紧的拥抱着,好像想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永远都不分开。

  阮云云看着这对恋人历经坎坷终于再次走到一起,心中只有感动,看着他们紧紧的抱在一起,她也流下了眼泪。

  

  (完)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