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时代的远去

作者 | Li Cheng 52

近日，我重新看了冯小刚主演的电影《老炮儿》。电影与文字不同，作家可以直白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而电影人只能躲在屏幕背后，他们不能用人物直接转述自己的思想，只能通过影片中的情节和场面来传达创作者的观点，利用细节绕过电影的娱乐性而直达观众的心灵深处，从而引起大众的关注和思考。毫无疑问，《老炮儿》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在它平实流畅的叙事中，隐藏着电影背后人对社会问题的探究，隐藏着他们对于中国社会变迁中老百姓命运的关注。这正是它吸引我的地方。尽管在时代的潮流面前，许多人都无能为力，但老炮儿依然用自己的生命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可谓是现代的游侠、民间的英雄。

提起文艺片，首先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张艺谋拍的《归来》。两部影片背后都有创作者的人文关怀，有他们对于人的思考。不同的是，《归来》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做了更多深究，夫妻之间、父女之间、被害者和迫害者之间……《归来》关注的更多是个体的人和其情感，像是一种自省——时代只是一个背景，它要叙述的是人类普遍的情感关系。而《老炮儿》则通过叙述以六哥为代表的一类人来反映一个逐渐远去的时代，人物是时代的缩影，在六哥身上折射出的，不只是“老炮儿”这一精神，更是整个过往时代的面貌和风气。

英雄走到末路时，也会流下不甘的泪水。

在影片中，冯小刚饰演的是一位典型的北京“老爷们”。“老炮儿”，这是北京俚语，指的正是六爷这种性格暴烈、重义气轻钱财、行为又有些耍混的男人。在六爷的身上，有独属于他年轻时候那个时代的印记。影片一开始，他和小时候的玩伴、没有婚姻关系的话匣子发生性关系后，又带着大男子主义霸道地向她借钱，只是为了去给另一个兄弟交罚款。一些在我们看来只有混混才会做的事，在六爷的心里却是理所应当。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他依然活在自己的那个年代。事实上，他和混混有本质上的区别。他并非不讲理，他不过是只愿讲自己的那一套道理罢了。从小六子到六哥再到六爷，变的是别人对他的称呼，不变的是他对自我法则的坚持，这也是众人始终心甘情愿追随他的原因。他是那个小集团的绝对领袖，在他的规矩里，包含着暴力与个人英雄主义，这也导致了影片最后的悲剧——六爷和人约架，结果病发倒在了冰面上。其实在他拿出自己藏着的日本军刀时，一切就已经有了最后的答案，现代社会不会认同他的行为，六爷必定会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从这里看来，无人光顾的旧式理发店、笼子里的鸵鸟、住在巷子深处的京剧角儿……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奏响了英雄末路的挽歌。这让我想起了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中的一句话：“除了老去，谁也不知道谁的命运。”英雄走向末路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会面临些什么。

六哥身上集中了太多矛盾的东西，但说到底，他也是生活里的真实人物

不只是他，“话匣子”、“闷三儿”、“灯罩儿”、“洋火儿”都曾是时代舞台上的风云人物，都曾在京城里得意过一段时光。然而时代终究还是不会因为几个几十个人就停滞不前。在新的社会规则面前，他们要么适应潮流，要么苦苦坚持。就算是当年在京城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六哥，也不得不在各种新兴势力面前低头、妥协。他拼到死也要保住的骄傲和自尊里，已经混入了无奈和绝望。尽管还是会有人给他面子，城管队长也得叫他一声六爷，但六哥终究不再是六哥了，他的风光已经成为过去时。新的社会规则在重塑这个不入大流的叛逆者，他对自己周围世界的那片天地逐渐丧失了掌控。出了老胡同，他什么也不是，没人会高看他一眼，没人会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六爷”。他也想改变身边的环境，但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他撼动不了现代社会的法则，就像老胡同不能挤走摩天楼一样。我甚至觉得他的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不用再苦苦地逆水挣扎，他从种种不甘中抽身离开，抛开了信任并追随他的那群人。虽然遗憾自己最终依然无力抗争，可他至少保住了仅剩的一点点尊严，所以这虽是个悲剧，但这也是六哥最好的归宿。

他们义无反顾地奔向末路

作为那个集团的英雄，六爷死了，一切也就该遗憾的彻底结束了。闷三儿也许还是会和人打架，但再不会有人替他交罚款、赎他出来了。灯罩儿可能还是会无证经营，但不会再有人替他挡在城管面前、为他出力出气了。谁都有自己的日子，没了六爷，谁都要继续过下去，尽管活得不自在不如意，但为此想不开一死了之也不是个事。人们也许还会时不时的想起六爷，但他终将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所谓的“老炮儿”精神，也会成为历史的遗物，最终被尘封。六爷将成为民间口头历史书中一个不可被企及的英雄，一个只会在故事里出现的人物。生活就是这样的。英雄死了，凡人还要好好活着；英雄时代远去了，新的时代就会到来。

项羽的死也意味着一个英雄时代的远去，他作为上层贵族的代表接受了失败，乌江自刎成就了他的英名。也许英雄都是决绝的，不论是项羽还是六爷，他们都不会为了活着而轻易向世俗认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精神由项羽之死得到了生动诠释后，很快也走向了没落。那一贵族式英雄的时代远去了，但英雄的气血并未完全消逝，而是向下转向民间，与百姓的生活气息结合在一起，或许正是这促成了太史公写下《游侠列传》。直到宋代，逃亡路上的李清照还为项羽的精神在江边吟诵，凭吊那早已逝去的英雄年代。再后来，就有了老炮儿这样的人。

还记得白岩松说过，我们正在由老百姓转变为公民，伴随着的是现代社会整体文明水平的提升。但在我们走向现代的同时，一些过去独有的锋芒也会被渐渐磨平，因为如果不随着潮流改变自己，就不会有立足之地。《老炮儿》讲述的就是这样一段故事。在影片结尾，现代都市的酒吧里给椅子铺上了虎皮，门口挂上鸟笼养着鹦哥，再站一位身着西装的服务员，荒谬中又何曾不透出深深的遗憾和不舍。其实，当冯小刚饰演的六爷病发倒在冰面上时，这个英雄时代就正式落幕了。该离开的就让它离开吧，我们挽留不了英雄也改变不了时代，但至少，我们可以目送它远去，好好告别。

“就这么凑活着活着吧”

图片来源 | 微博@电影老炮儿、腾讯视频影片截图。图片未作为商业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