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老院子
老王有篇佳作,叫《小城无故事》,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火车鸣笛、熟悉的家长里短,一座富有生活气息的小城。
我对小城,也有许多回忆,而这些回忆又都集中于一座老院子。
那是房管所的院子,三户人家住在一起,每户人家一个月四块的租房钱。
院子里是泥土地,可以种豆角和辣椒,夏天吃豆角焖面,出门伸手一摘就是一篮子,也不麻烦去菜店。
除了种菜,院子里还养过鸭子。
那是五月二十七庙会,街上卖小鸭子,一个个毛茸茸的,我就缠着我爸买了两只。
我爸是司机,跟领导下乡时,去河里逮了不少蝌蚪,拿回来放大水盆里,我们俩蹲在跟前看鸭子吃蝌蚪玩,我妈见了说:“真是造孽!”
那会儿小,没觉得蝌蚪也有生命,直到那些幸存的蝌蚪后来变成了青蛙,在院子里蹦来跳去时,才觉得有些难受。
后来,鸭子也没几天好活。一天夜里,我们正准备睡觉,听见外面鸭子凄厉地叫,我爸出门看时,一只鸭子被咬断了脖子倒在窝外边,另一只连个尸体也找不到了,我爸说,被黄鼠狼叼走了。
我第一次听说黄鼠狼,不是在课本里,而是在生活中,在县城中心的大杂院里。听起来,真新鲜,黄鼠狼可以在县城里到处窜,还从我们的门前经过。这也说明那会儿的生态环境好。
黄鼠狼叼走了鸭子,再没出现。然而我们家却一直跟另外一种动物打着持久战。
房管局的房子,房梁上糊着白纸或报纸,一到晚上人们睡觉时,老鼠们就开始在顶棚里追逐打闹,弄得一家子睡不着觉。
我父母喊几声或敲敲东西,老鼠听见声响就消停了,但过不了多久,就又开始了——老鼠也知道人们只会吓唬,实则拿它们没办法。而我,躺在床上,总担心它们会把顶棚踩塌,掉下来,正好掉我被子上,这么一想,真是太恐怖了。但幸好,它们一次也没有掉下来。
收拾老鼠,就得养猫!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一次也没有养过,只有一次,我把一只别人家的猫引诱到我们家,但它并没有逮老鼠,反而把我妈的一盆花给踹地上了。养猫就更不可能了。
老鼠是邻居,鸭子是过客,在它们中间,陪我们时间久一点的,算是鹦鹉了。
有一天,我爸拿回来一公一母一对漂亮的鹦鹉,把它们放在一个精致的鸟笼里,天天听它们叽叽喳喳乱叫。我爸没读过什么诗,我估计也不是因为什么情趣,也就是那会儿年纪轻,大人和小孩一样爱玩。
一开始,鹦鹉的确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但后来就出现麻烦了。这对鹦鹉的繁殖能力特别强,“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于是,很快,我们家四间房里最大的那一间最后竟沦为了“鹦鹉乐园”,地上到处都是鸟屎,又脏又臭,实在有点不像样,我爸一狠心就把全部的鹦鹉都送人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了那些鹦鹉有多好看,只记得我和我爸一人一个羽毛球拍在房间里逮鹦鹉的样子。时间就是这样,总会把最美的回忆体贴地留下来,让人慢慢回味。
关于老院子,还有很多回忆。我拿自己做的“九节鞭”跟那个叫小宝的男孩比武,小宝他妈给我做碎花裙子,我妈推着小车去大门口卖烟酒糖果和面皮。
那个下午,我妈低着头给客人切面皮,我坐在小板凳上吃着良种场五毛钱的雪糕看街上人来人往,音响店里放着“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那是一个闷热而漫长的假期,我以为根本没有尽头,可现在,一回首,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我还记得我妈拿着板凳带着我和我姥在朝阳阁看戏,我还记得中医院门口那条路一下雨就泥得走不了,有一年下暴雨,我爸开车接我们从村里回来,街上的水走不了,西瓜都在水里泡着。我还记得夏天中午不睡觉,和同学到她家门后的田里捉蝴蝶。
食品公司的大门我还记得什么样,粮食局院子里的喷泉池子,我还跳进去耍水,洞子咀那会儿还是农村,没有高楼,雨后看彩虹,特别壮丽。
赶过年,街上就有卖氢气球和糖葫芦的,买几个氢气球,飘在房顶上。过年可以吃酒心巧克力、喝健力宝。过了年,跟着大人们到处走亲戚,总会碰到几个喜欢问我成绩的没眼色的大人。
作业还早呢!做一半儿就急着跑出去玩了。开学了,还有正月十五可以盼,晚上,街上到处挂着花灯,人们猜字谜,看舞龙舞狮子,吃元宵。人民医院的花灯和政府院子里的,是最好看的。但可惜我一次字谜也没猜出来。
到了夏天,跟同学去人民医院的后花园玩,有喷泉,有草坪,还有香喷喷的月季花。但月季花有刺,又有看园子的老头像抓贼一样防着我们,所以总不好得手。夜里,紫丁香静静地开着,看园子的老头也回屋了,病房里的灯亮得很安静,我们蹑手蹑脚地摘花,丁香花的香味总会让我们有些迷醉。
这些都是在老院子里住时发生的事,本以为忘了,可一旦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
我五岁跟着父母来到这座小城,至今有三十多年了,对我来说,小城充满了故事,但过去的故事反而更清晰。
在这三十多年里,我家从租房到自己盖房再到住上单元楼房,已经搬了四次家,但梦里,我却只会梦见北讲街那个大杂院,我妈说,她也是。
木心先生写过一首诗,叫《从前慢》。我想,我忘不了老院子,大约就是因为从前的日子慢,因为慢,所以才记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世上许多事,都是如此,慢下来,才会更用心地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