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表姐大婚了。
中国人对于结婚的定义很是模糊。古时还好,下了聘礼算是订婚,在正日子将新娘娶进门,算是完婚,也就是正式结婚。现代则麻烦了些。理论上,两人去派出所领了证,就算是板上钉钉的法定夫妻了,可大家,尤其是长辈,都以为,大肆宴请宾客之后,才能算是真正地结了婚。
表姐这次回国,就是为了宴请宾客。
我与表姐自幼一同长大,她长我不足三岁,可算得上是没有代沟的一代人。虽说她较我年长些,她母亲却是我母亲的妹妹。从我记事起,表姐就在我身边,她写作业,我便在一旁捣乱,害得她因为分心写错了字被二姨责骂。我们姐妹,除了平日里的相伴之外,更会在每年除夕举办一场家庭内部的“春晚”,从编导主持,到演员剧组,就只表姐与我二人而已。两人胡拼乱凑,竟也能有十几个节目。唱歌跳舞自不必说,我们蹩脚的小提琴、舞蹈、英文朗诵也须拿来凑数,然而最得意的保留节目便是我们俩自编的名唤“小闹钟”的双簧,每每都让全家人捧腹不已。
后来四五岁上,我懂事了些,也认了字,与表姐一同参加英语班,从姐妹变成了同学。然而回家后,我们便还是姐妹,一同复习,一同看电视里的英语节目,一同晨读。虽说我家与和姥姥同住的二姨家仅一墙之隔,平日里,表姐多会被二姨锁在屋子里写作业,相见不得。可到了假期,我们就如鱼得水起来:早晨,我们分别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摆出一副心无旁骛只读圣贤的样子,等双方父母欣慰一笑,嘱咐一番出门上班之后,我就从自己家里蹿到隔壁的姥姥家,装模作样地给姥姥请安问好,表姐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屋子里出来,跟我闲聊两句。有时姥姥也会督促姐姐快点去做功课,我便顺势说,我要与姐姐一同学习。姥姥见我们姐妹如此乖觉,自然高兴,便也就任由我夹带着一堆书呀笔呀本呀的,钻进姐姐的房间,并将门反锁。起先我们也好好地写作业,将“每日计划”中的任务完成;不一会儿就越写越不耐烦,索性抛开作业,玩在一团。我和表姐的娱乐项目也十分单调,回忆起来,大约只有将一堆纱巾围在身上表演古装剧,以及“开公司”两种。由于常年陪姥姥听武侠评书,我们都怀有侠客佳人的梦,将身入戏也属正常。至于“开公司”,我们则规划了超级大型的公司,名曰“奥赛罗Othello”,就连logo都设计好了,我甚至还做了许多抬头纸来写文件。公司大楼达数百层,员工无数,家中成员皆居要职,工资以数不清的0为单位。可实际上,公司究竟如何运作,以什么为生,我们可就一点不知,也不懂了。现在看来,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家族企业的雏形,万事俱备,只缺好项目。
这些都是小学低年级时的把戏了。表姐上初中后,仿佛就接触了更广阔些的世界,她带着我听王力宏,张惠妹,莫文蔚,给我讲学校里各种年少懵懂的故事,我也慢慢地从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豆包,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
好景不长,我初一过后的那个暑假,表姐要去澳大利亚留学了,我们在她的房间里难舍难分,伴着我那时不甚能够体会的离愁。
我自此形单影只地混迹在长辈中间,不再有表姐的朝夕相伴。鸿雁无情,那时的即时通讯还不甚发达,姐妹间的沟通也仅仅限于不定期的越洋电话,和一些电子邮件而已。五年之后,我也踏上了相同的路,在悉尼这座不属于我们的城市,除了小姨一家之外,我就只能在表姐那里撒娇了。那时,表姐早已是个“老悉尼”,到处熟门熟路,更会带着我吃好的玩儿好的,知道我怕冷给我买电热扇,更会在我生日时悄然在我桌子上放一束花。任何时候我有了难处,表姐知道了,也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面前。我幸福地、理所应当地受着这种姐姐对妹妹的照顾,一直到四年前我回国。
后来表姐说她交了男朋友,一个印尼的男孩。
再后来,表姐说她要和这个男孩结婚。
再再后来,他们在悉尼登记,成为合法夫妻。
一年之后,他们就来到中国宴请宾客了。
印尼男孩家里,除了父辈的几个亲属,来了五个姐姐一个哥哥,个个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比之下,我们北京的人丁显得单薄不少,好在占尽主场优势,七姑八大姨的出席,也让我们的总人数占了优势。印尼的几个姐姐们穿着红裙子,腼腆地笑着,为她们的弟弟高兴着,有几个家里人既不会说汉语也不会说英语,却毫不违和地与我们这个地道的北京家族融为了一个新的大家庭。
我看着表姐与姐夫立在一起,紧张而激动地发言,突然想起她出国前夜,我们两个破瓜之年的少女依依话别的场景,那个本该忧伤却嬉笑着的夜晚,恍如隔世。
她这一去十五年,世界杯都已踢了四届。
表姐,愿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