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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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
—题记
1
林溪接到妈妈电话时,已是华灯初上,她正坐在电脑前加班加点做项目筹备。她想,如果这次项目完成得好,她要提前休国庆假,带上妈妈和阚叔去西安,感受千军万马之霆的兵马俑,领略美轮美奂的大唐不夜城……妈妈和阚叔还没坐过飞机,要带他们坐飞机去。
想到阚叔,她的心里漫过阵阵温暖。
阚叔是她的继父。不过,十七年来,林溪和她的哥哥从来没叫过他爸爸,都叫他阚叔。
在她六岁那年的春天,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开着一辆小三轮来到她的家。
妈妈介绍说,以后他就是你们的爸爸,小海小溪,叫爸爸。
林溪还没开口,她的哥哥林海就用犀利的眼神阻止了她。
十岁的林海说,咱们是有爸爸的人,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我们不能把另一个人叫爸爸。似懂非懂的林溪听了哥哥的话。
他们的爸爸去世两年,她的脑海里还留有爸爸残存的记忆。他们不能让另一个跟爸爸毫无关联的人进了入这个家庭后还喧宾夺主。
小海,妈妈有些尴尬地说,你怎么说话呢?
但这个叫阚长江的男人有着长江一样的博大胸怀,他乐呵呵地说,孩子还小,不叫就不叫吧。不用强迫他们,他们长大点,自然会叫的。
2
他们当村长的大伯刚好听到这话,觉得这个姓阚的男人通情达理,就把兄妹二人叫到身边说,你们长大了,应该懂礼貌了……
我们有爸爸,哥哥嘴硬道。
哥哥不叫,我也不叫,林溪附和说。
你们现在是一个屋檐下的人,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装作看不见吧?这样显得我们老周家大人不识礼数,小孩不懂礼貌,影响多不好。
林海不说话了,但脸上的表情很是不服气。
大伯知道他是色厉内荏,趁热打铁说,你们爸爸不在了,妹妹又小,妈妈照顾不过来,现在有另一个跟爸爸一样的人来照顾你和妹妹,妈妈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听大伯这么一说,林海想到妈妈这两年的辛苦,心里软了下来。
他退而求次说,我不叫,让妹妹叫吧。
哥哥不叫我也不叫,林溪认准了哥哥就是理。
那你总得有个称呼吧。大伯面对这个软硬不吃的侄子说,要不然你叫他叔吧?
哥哥小脸涨得绯红,伸长脖子,我们自己有叔。
大伯啼笑皆非,爸爸只有一个,叔叔还是可以有好几个的。
哥哥的牛犊子脾气上来了,我们家有三叔和四叔。
他姓阚,要不,你叫他阚叔?大伯提议。
哥哥不做声了,大伯松了口气,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叫他阚叔,如果愿意,也可以叫爸爸。
3
阚叔,林溪在妈妈和大伯的鼓励下,第一次怯生生地叫。
哎,阚叔满脸喜色声音宏亮,并从口袋拿出两个红包分给兄妹俩。林溪不肯接,妈妈从小就告诉他们,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特别是爸爸去世后,好强的妈妈对兄妹俩的要求更严格,她不希望别人给自己孩子的东西是出于没有父亲的怜悯和同情的馈赠,她告诫俩孩子一定不能平白无故地接受别人的东西,更别说是钱了。
兄妹俩不接,阚叔心里明白,他转过头对林溪妈妈说,叫孩子们拿上吧。
林溪妈妈知道他是发自内心要融入这个家庭,也是出自尊重和礼节,无关其他。她对兄妹俩说,叔叔没有别的意思,你们拿上吧。
林溪还是不肯接,她觉得接了这个红包好像很对不起爸爸。
但阚叔听到妈妈的话,像得到某种支持,他不管林溪接不接,走上前用手掌托起林溪的手往她手里塞。
看见阚叔拿红包的大手掌,林溪小脸跟苹果样红通通的,人像只受惊的兔子只往后退缩。
小溪,阚叔叫她,这是叔叔的见面礼,叔叔希望你和哥哥跟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
不得不说,阚叔哄她的声音很好听,像电视里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小溪已经不记得爸爸的声音了,他觉得爸爸的声音应该和阚叔声音一样,充满温暖,像拂在脸上的春风。几乎这一下子,她好像并不是很讨厌他。
林溪恍惚间,阚叔还用他宽大的手掌拍拍她的手。
林溪只觉得阚叔的手厚厚的硬硬的,红包就塞到了她手里。后来她才知道阚叔手上又厚又硬的是茧子,是勤劳的结晶。
快快,谢谢叔叔,妈妈催她。
她又向哥哥看去,哥哥却故意把头扭向一边,她有些发窘,把红包又塞回妈妈手里乖乖地坐在妈妈身边。
哥哥并没有犟多久也跟着她叫了阚叔。因为这个男人每次看见他,总是笑盈盈地“小海小海”地叫,还会在他放学时接过他的书包,会往他碗里夹上他最爱吃的菜,会说运动后要喝水……谁能拒绝一个每天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人呢?更重要的是,在林海生日那天,会木工的阚叔给他做了一艘舰船。林海看到那艘逼真的舰船,当时就露出崇拜的眼神,阚叔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让林海弃械投降叫阚叔了。长大后的林海还曾遭到妹妹的取笑,说他心气高非得一艘船才能收买。
4
作为一名木工匠人,阚叔手艺精湛,方圆几十里的乡亲没有不知道他名字的,特别是女儿家出嫁家具,阚叔打造的堪称一绝。
阚叔每次从外面回来,总会为兄妹俩带上东西。有时候是他们爱吃的,更多的时候是他利用边角料为他们打造的各种精巧玩具,陀螺,车子,算盘,甚至是一只碗一把勺子,而这些偏偏是有钱也买不来的。
她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站在门口迎接阚叔回来,阚叔进门后,先摸摸他们的头,然后就会变戏法似的拿出或玩或吃的东西来。而她,又拿着这些东西跟小伙伴去炫耀,那时候的她收获了多少小朋友羡慕的眼光,她是多么以有这样一位阚叔为傲。
现在的她有能力了,她也要让阚叔以她为傲。
但妈妈的一个电话打得她措手不及。妈妈嘶哑着声好像是忍受极大的痛楚说,小溪,你快点回家吧,你叔叔他病了……
林溪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她不相信,颤声问,妈,你说什么?
病了,你快点回来……妈妈已经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林溪慌了,阚叔一定病得不轻,不然,妈妈不会伤心成这样,因为只有最亲的人出现问题时才会使我们语无伦次。
妈,你别急,我马上回来。
她立马放下即将完成的任务去请假。将筹备了半月的计划拱手让人,领导无不遗憾地说,你这是放弃了自己半月的心血,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免得以后后悔。
她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心早飞回了家,飞回了阚叔的身边。
在千里奔赴的路上,林溪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一分一秒都似煎熬。她本来想打电话问问哥哥或妈妈阚叔到底什么病?病到什么程度?可是,她一拿起电话,脑海里全是阚叔的音容笑貌,她突然不想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仿佛只有这样,他就还是健康的。阚叔还会像以前一样站在洒满一地夕阳的门口看见她说,小溪,你回来啦,屋里的桌上还有她爱吃的各种饮食。
林溪顶着红肿的双眼风尘仆仆赶到家时,阚叔并没有站在门口,地上也没有落满夕阳,这是阚叔为数不多的一次没有迎接她。
5
房间内,一家人都在。
阚叔躺在床上,面容蜡黄,眼窝深陷,脸颊颧骨凸出,双眼微闭。原来一米八的大个此刻瘦瘦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床上。
林溪的心针扎般,扑过去。
阚叔,阚叔……她喊,隐忍了一路的眼泪此刻再也忍不住纷纷而下。
听见有人喊,阚叔眼睛似睁非睁,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她了,他辨认了好一会又闭上了眼睛。
林溪的眼泪流到嘴里,又苦又涩。她怎么都想不到,明明才三个月没见,阚叔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她记得三个月前她出门,阚叔还骑着小三轮生龙活虎地送她去车站。那时候的他看不出任何异样,他还叮嘱她,小溪啊,你在外面好好上班,注意身体,家里有我呢。
阚叔,阚叔……她忍住泪又叫。她已经叫了他十几年,每一次都是有叫必应,这一次也不例外,她知道他听得见。
打从她叫阚叔的第一天起,在她心里,他就是她的爸爸,和亲爸并无二致,甚至超越了对亲爸的感情。
可是,这个跟爸爸一样的人此刻像十几年前的爸爸一样躺在了病床上。
阚叔,阚叔……她小声地倔强地叫。
阚叔眼睛缓缓睁开眼看向她。
她的眼泪决堤般,哽咽道,阚叔,阚叔,你认不出我了么?说完这话,她哭得更大声,一旁的哥哥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阚叔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声音如蚊蚋,小溪,你回来啦……说完这话,他已经很累了,可他还想举起手去替她擦泪,他试探性地举了几次都没成功,他颓败地叹了口气,林溪甚至看到他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一定在极大地忍受来自身体的痛楚,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替他承受这份疼痛。
林溪任由眼泪狂流,她蹲下身体,抓住起阚叔的手摩挲。
阚叔的手已经枯瘦如柴,指节弯曲无力,指甲泛青,林溪甚至看不见他手上的青筋。只有手掌上茧子的烙印还隐约可循。
别……阚叔说。
林溪知道那是阚叔叫她别哭,她拼命擦眼泪,可是眼泪流得更多更快。
入了秋,风有些凉,昼短夜长。
林溪和母亲,哥哥静静地围坐在阚叔的床边,他们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像要把他刻进脑子里。林溪多想他们一家还能像从前一样围桌而坐,谈笑自如,哪怕只是安静地坐,阚叔只是笑,她也知足了,她有许多话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可是,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凌晨三点,阚叔用尽所有力气叫了声“秋红”,便永远地闭上了眼。
秋红是林溪妈妈的名字,这是阚叔在临终前最后的声音,是牵挂,是留念,是不舍。
林溪妈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6
安排好阚叔所有后事后的头七,林溪和妈妈在整理阚叔的遗物。
睹物思人,每一件遗物都是阚叔留给他们的念想,但她们不得不要把这些遗物封存起来。
母亲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手稿递给她。
林溪接过来,上面是好几副图纸,她认识,这是阚叔画的。
这是你刚参加工作时,叔叔就想给你准备打造的出嫁家具,妈妈提起阚叔难掩悲伤,他曾说要给你最好的嫁妆,我们都以为能看到你出嫁,没想到……你叔叔……妈妈说不下去了。
她拿着手稿,像拿着阚叔沉甸甸的爱,她百感交集,眼泪滂沱而下:阚叔,阚叔……
阚叔不能看她带着他打造的家具陪嫁,不能目睹她结婚生子了,是他做父亲的遗憾吧?
从阚叔来到她家第一天起,她就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
她从小肠胃不好,阚叔会变着法子给她做各种合乎她胃口的菜,会从别人那里打听饮食偏方来改善她的胃口。
还有,整个上学阶段,也都是他开着小三轮把她从小学送到中学甚至大学。
她还记得上初中是在离家十几里的镇里去读,每个星期的周末阚叔都会骑着他的小三轮去接送她。有一次下大雨,她以为阚叔不会来接,她就准备和那些不回家的同学一起待在学校。等她刚刚回寝室时,她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小溪,我们回家啦!
她惊喜回过头,看见阚叔撑着伞站在学校门口,雨水调皮地溅落在雨伞上又掉落,把他的库管溅得星星点点。
林溪,你爸爸真好,下雨还跑这么远来接你,有同学羡慕地说。
林溪心里一动,可不是么?这世上除了父母谁还会对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十几年如一日?爸爸,这是她呼之欲出的两个字眼啊。
但少女的矜持让她只在心里咕哝了几声,她有点恼恨自己小时候为什么叫他阚叔而不是爸爸。
上了高中,去了县城,有四五十里路,阚叔的小三轮去不了,而她也只能一月回来一次甚至更久。每一次,还是他雷打不动地接送。有时候连妈妈都看不下去说,她都上高中了,你还惯着她。
无论她多大,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小孩,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挚爱父亲对孩子说的话。
后来她上大学去了省城,第一次还是阚叔扛着行李去送她。
想到这里,她五内俱焚,阚叔再也不会接送她了,再也不会喊,小溪,我们回家啦。
7
妈妈,我每次都有打电话回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叔叔的病情?她伤心地问。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你叔叔不让我说。半年前就已经检查出来是胃癌晚期了,他说你刚参加工作不稳定,路还远,来回奔波辛苦……
其实,这是她在心里早已知晓的答案,可是,经妈妈说出来,她更加内疚,内疚自己没有认真地去关心过阚叔的身体。
过年的时候,她感觉阚叔吃东西没有以前能吃,而且还嗳气,她就建议他去检查身体。但阚叔说,这是过年闲出来的毛病,等开了春,有事做了,啥毛病都没有。这话她信,在她心里,阚叔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她更信,他不会有病,他是他们这个家坚不可摧地存在。
现在想想,她有多后悔,她应该强行叫他去检查身体的,也许,他就不会走得这么早。
吃饭时,妈妈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她红着眼自责地说,你叔叔来我们家,还没享受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还痛不痛,有没有吃饱饭……
林溪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们都别难过了,你叔叔一定不希望我们这样,妈妈止住自己的伤心安慰她。
是啊,我们要在悲伤中前行,这是我们对逝去亲人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
可是,无数个夕阳落山的时候,林溪看着天边的夕阳,听见自己的声音:爸,回家了,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