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01
杜晟最喜红豆汤。府内照顾他的嬷嬷王阿婆，煮汤更是一绝。他这别院不常来人，除了王阿婆。
下人们常议论——可惜了那么俊朗的少爷，怎么偏偏生下来便是个残废……
这些，他自然是听不到的。
杜家二少爷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三岁便能习得千字，五岁便能随手写诗，不过十二载便已阅书万卷。只可惜，他天生便患有耳疾，一双耳朵全然听不见任何声音。连带着，更不会讲话。
杜老爷寻遍名医，都对他这打娘胎就带出来的病束手无策，他常抱着自己疼爱的儿子叹气。杜晟虽是听不到，可对那些同情的眼神也如芒刺背。
于是，愈发不愿出门，只潜心读书……平日里管着家中大小账簿，也算是有了念想。
他在书房算账时，是不喜有旁人的，只留王阿婆一人。大多时候是到了中途，她端了汤来放于桌上。那滋味，他说不好，只觉得是让人上瘾。
他执了汤碗，喝下一口。如玉的指沾了墨汁，轻笑，在纸上写下一句：“阿婆，可会画画?
王阿婆点头，依旧低着眉目。她的脸蒙了面纱——据说是被毁了容貌，这辈子，都嫁不得人了。
初时，她来杜家，声音嘶哑难耐。后来遭人嫌弃，便不再言语。杜晟从父亲那里得知，执意要了她过来。
大抵，是存了同病相怜的意思。
那一日，她穿着粗布麻衫捧着白瓷碗，里面盛着红豆汤。他接过尝了一口，满意的笑开了。
那人抬头，一双眸子意外的清澈干净，不似妇人的沧桑。
她与他对视，慌忙又重低下头。
他疑惑，转身从桌上取了笔墨写下：“你看起来年纪不大。”
她诚惶诚恐，忽而跪拜在地，摇头流泪。递给她纸笔，她写：“贱婢自幼被毁了容貌，伤了耳朵，烧坏了嗓子，已和老妪无疑。公子，此后便叫奴婢王阿婆吧，也免的外人再谈公子的闲话。”
他轻瞥眉，写下：“让他们谈去好了，我还受的起。”
她的头低的更深了，愈发恭敬的写道：“公子不可，便听奴婢一声劝吧？”
杜晟想了片刻，点头，只当她看的到。扶了她起身，转身又写下：“阿婆。”
王阿婆轻笑，一双眸子恍惚的看不真切。
于是，她成了他的阿婆。
她为他每天洗手煮红豆。
这样伺候他一年又一年，看着他从如玉的少年长成俊俏的男儿郎。
02
杜晟至弱冠，杜老爷便将所有家业一并交给了儿子。
他有才，且并无野心。几年来，杜晟在暗处操纵，短短五年，便将杜家的产业遍布了中原。杜家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贾巨商，产业所得他都归于父亲。用他的话说——他本就残疾，只是帮了一些小忙。
杜老爷家中还有三女两子，平日里待人还算敦厚，虽不似杜晟的聪慧，但那品性，个个都是不差的。
后来，其他孩子都成了家，分了别的院落离开住了。单单是剩下一个杜晟，样貌也是堂堂，可这终身大事，始终是没有着落。
京城里也有名门世家的女儿有心钟于他，也不嫌他身带残疾，可杜晟无意，全都一概礼貌回绝。他说——父亲，我不能耽误人家。杜家已经后继有人，我只想好好守护杜家。
杜老爷疼爱他，自知他的心结。索性，随缘罢了。
这月初七，京城有庙会。熙熙攘攘的人在府外走过，杜晟硬是被自家表妹拉出去看了热闹。
回到杜家，已经是天色渐晚。他提了红灯笼，踏入了家门。
书房里，王阿婆正在等着，桌上的笔墨已经研好。她看到他回来，请安出门端了红豆汤来。
杜晟看着红豆汤，色泽艳丽，鲜红如血。却忽而有些，异样的感觉。
他执笔：“阿婆，今日我在庙会，喝了小贩卖的红豆汤。每一种，都没有你熬的甘甜。”
她在一侧静静立着，垂下眉目，写道：“公子说笑了，奴婢也不过是熬的久了些，味道才有些不同。”
杜晟思索片刻，摇头写：“你来这里多久了？”
“九年余八月。”
“却是这般久了……”
“我最近似乎变得有点奇怪，能听清一些远方模糊的声音。有时，旁人说话也好像能听到一些。”
王阿婆微愣，随即写下：“公子，这是好事。”
“或许。”他的手腕顿了顿，又在宣纸上写：“这个，赠予你。”他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张面具——上挑的凤眼，美丽的红唇，面容不似人间的女子。
“表妹拉了我要买，结完了账便不想要了，我看还算是精致的小玩意，配女子合适。阿婆若是有熟识的人，送她们便是。”
她双手颤抖着轻轻接过，内心忽而钝痛了一阵，掩了情绪。低眉写：“那先放奴婢这了。”
是谁啊…
曾经执了她的手，在红豆树下轻念——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
那人从背后摘了她脸上的美人面具，打趣她：“还不如不戴，如此美色，却要被面具掩盖了。”
她呵呵偷笑：“就你会说话。”
那人一身白衣，灿烂了眸子：“若兮，我们生生世世，都不要分开，可好？”
可好，可好？
杜郎……我寻回了你，你已是将前尘往事一并忘了。
03
十二月初，杜晟出外采购，救得一女子。那姑娘正值豆蔻年华，娇俏灵动，性格爽朗。后来丞相亲自登门拜谢，杜家才得知此女原是京城梦丞相的千金梦芊芊。
梦千金对杜公子一见钟情，杜晟虽不似她一般深情，可对她的感觉，还不错。
丞相满意他的温文尔雅，气质脱俗。便同杜老爷商定了日子，订下了两人的婚事。
日子，飞速走的有些不真实。
月二十八，是杜晟和梦芊芊大喜之日。
丞相的女儿出嫁，自然不同寻常。这杜家在京城也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存在，这场面，自然是小不了。
大婚前一晚，王阿婆为杜晟送去了喜服。大红的锦袍，黑色缎带挽起长发，这男子当真是俊朗，怪不得……那丞相千金一见钟情。
木梳，一下一下，从头到尾。
她梳的认真。
他淡笑着说：“阿婆，我真是幸运，能遇到芊芊。自从和她在一起，我这耳疾，突然就好了，说话也无大碍。我有时有种错觉……这前二十年的病症，真似大梦一场。爹他请了大夫来看，他们也只道是奇事一桩。或许是逢了喜事，也说不好。”
“芊芊她是好女子，虽是丞相千金，也不似旁人那般蛮横无理。梦丞相说他那女儿从小便娇纵惯了，最近忽而改了性子，许是遇对了良人。我便笑，芊芊那么好，怎么能是娇宠的女子？说来……她若来了杜家，你看了一定欢喜。”
他忽而皱眉，淡笑：“看我，竟忘记，你听不到。”
王阿婆低眉梳着他的黑发。
杜晟自顾自地说话：“阿婆……有时我觉得，你很像一个故人。我们上辈子，可是相识？又难道是我自幼没了母亲，便对你想要亲近。”
他试好了衣服，王阿婆端来了红豆汤。灯光下，色如黑玉。
他笑，执笔写下给她看：“阿婆，今日的汤，熬的浓了。”杜晟一饮而尽，心情也是极好的，并未在意。
渐渐的，他伏在桌面有些困顿。
恍惚里，看到了从门外走近的白衣女子，摘了脸上的面纱，比他那日看到的面具假面还要美上几分。
他笑——是神仙吗？随后便支撑不住地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那白衣女子，收了白瓷碗。绝色的脸上面容悲呛，似乎是肝肠寸断的痛苦一般了。
取了披风，为他盖好。
她坐在他对面，微笑：“公子，奴婢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且慢慢听。”
“很久以前，有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在山里隐居，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日子虽清苦，也能自给自足。”
“那男子最喜他娘子熬的红豆汤，总也喝不够一般。后来，两人老去，到了黄泉，男子才知，自己的娘子是天庭专掌情缘的月老座下一名红豆小仙。”
“为仙者，可为凡人结缘，自己却不可动情。她是偷跑下去的，人世里走了一遭，便再也放不下了。此事被玉帝知晓，虽有月老求情，可这两人，却是生生世世，再不能相见了。”
“为罚他，玉帝命阎王改了他的轮回。那人，每一次轮回必定身有残疾，家境贫寒，不得善缘，孤独终老。红豆小仙求了许久，这才将罪过全部揽于自己身上。”
“公子，你知道吗？这一世，他叫杜晟。红豆仙下凡，逆天改命。命格里，给予他空白的二十年，由她填写。只要，十年。日日饮下滴入仙血的汤，便能去了那永世的诅咒。”
“阿晟，梦小姐是我为你寻遍天下，才找到的良配。红线一牵，你们此后便是夫妻了。你一定会喜欢的……对吗？”
“而我，留在你身边十余载，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我改了你的命数，便是用仙骨来换，待我魂飞魄散之时，便是你永无灾祸之日。”
“只愿，生生世世，你…永不再记起我。”
杜晟醒来时，是在书房。
桌上整齐的宣纸上写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侧，一幅半开的画被放于桌上，题为：红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