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厄普代克《父亲的眼泪》所制造的海洋
日常生活,重复的生活,是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创作能量的蓄水池。他的文字既能激起涟漪,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我很喜欢的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在他讨论小说的专著《小说机杼》里说道,小说家要在创作当中呈现三种声音:作者的声音,人物的声音,还有就是世界的声音。
所谓世界的声音,就是透过人物角色事件等元素的交融撞击产生的书中世界,反映出书中的时代,创作者的时代,出版者的时代,乃至于穿透到阅读者阅读的当下,所传递出的声音。
我们说某某人的毛字寫得好,最高的评价就是这个人「力透纸背」。毛笔那么柔软,墨水扫过即乾,为什么王羲之赵孟頫的字,我们从手机从电脑屏幕上面看到,还是会赞叹不已?
原因无他,就是力透纸背。小说里面如果能够辐射出世界的声音,意思大抵也是如此。
美国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两度登上《时代》杂志封面,两度获颁普立兹奖跟美国国家图书奖。他写的50几部作品当中有一半是长篇小说,当然也包括最常被讨论的《兔子四部曲》。
我阅读厄普代克的顺序是,先从他的短篇小说《父亲的眼泪》开始。
已经把我的眼泪流光
小说开始没多久,当时在念大二的主人翁,假期结束要去搭火车回学校。从小就经常带他来这儿坐车的父亲,握住他的手,眼中却出现了泪花:
时间正在吞噬我们——曾经的我,那个男孩如果还没死去的话,也正在死去,我和父亲渐行渐远。父亲给了我生命,现在我却带着它偷偷溜走了。
主人翁的岳父是名受人敬重,而且有点投资头脑的知名牧师。「我父亲,虽然不乏谋生技能,但在人生舞台上却总是扮演着失败者的角色。」厄普代克如是写道他那在学校教书经年的爸爸。
他说岳父的处世态度就是一心想赢,连玩槌球,玩纸牌,都一以贯之地想赢。但是,他岳母过世之前的一段时间开始,失智的岳父「那段日子过得有点屈辱,所有的尊严都消失殆尽。」
但是,故事还没完。他离婚了,母亲才跟他说:「从你第一次带她回家开始,他就为你们俩操心。你爸觉得她对你不够体贴。」
最后,本来在佛罗伦萨度假的他,被母亲通知父亲病危的电话召唤回来。但是,他并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第二任太太搂著他说:「哭吧」。
文章的收尾是这样写的:
虽然我觉得这是哭的时候,我哭也的确无可厚非,可我相信当时我没有哭。父亲已经把我的眼泪流光了。
把寻常生活磨出光芒
白描的文笔,书写的是日常生活的来来去去,生活中的对话还有不对话。
厄普代克做了什么?他就是个安静的旁观者,把寻常生活打磨出光芒。
厄普代克写的父亲也哭得有点突兀却合理,父亲跟岳父过世前的生活也跟所有老人一样,糟。不是吗?哪里深刻?哪里烧脑?
可以说,《父亲的眼泪》是横幅,上联是:他很爱我,他是我的父亲。下联是:我不知道,直到他死掉。
厄普代克还有一个短篇小说《信任我》,也是在讲父子关系。故事开始是主人翁小时候去游泳,结果鼓励他往游泳池跳的父亲,竟然没有接住他。
当父亲把他从水里捞出来之后,气急败坏的妈妈,「异常熟练地给了他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
主人翁长大之后问父亲这件事:父亲带着温柔的悲喜交加说,「要么沉下去,要么游上来,你沉了下去。」
这个故事又是哪里深刻?哪里烧脑?
没有。这两个问题不存在的。因为他的简单,他的白描,就让整个故事都发散出世界的声音。
无法被预定的幸福感
喜欢阅读推理小说的厄普代克,长期要求自己一天至少也写出五页的东西。日常生活,重复的生活,就是他创作能量的蓄水池。
厄普代克说:「我在那里唯一的职责就是描写原原本本向我呈现出来的现实——赋予庸常生活以其应有之美。」
有英國國民作家美誉的小说家麦克尤恩认为,厄普代克的用字遣词都非常讲究,他说:「厄普代克继承了莎士比亚的那种英语文学传统」。
花大力气跟长时间采访作者的《巴黎评论》杂志,采访者问他说,你的小说人物的青春期和家庭的故事,经常会出现类似的劇情,甚至连人名也会被重复使用。何以如此?
厄普代克的回答是说,「每次我构思一个人物——顺便说一句,我会完全躲在那张面具之后,我的记忆和想象变得难以分辨。」
他说有诗人说写作就是「自我的融化」,就是把自己沉浸于其中的想像跟真实写出来。
我们的小说家接著回应说:「在写作的过程中,必须有一种超出意志之外、无法被预定的『幸福感』,它必须歌唱,必须自然顺畅。」
是的,我们在阅读的过程,的确也感受到一种幸福感。
人类制造的最小海洋
日本前卫剧场和影像导演,同时也是小说家跟诗人的寺山修司有句类似俳句的詩,特别有畫面感,而且诗意盎然:「泪水是人类所能制造最小的海洋」。
《父亲的眼泪》,只是老人眼眶中的小小小水滴。等到你读到厄普代克那本观念开放的《夫妇们》,还有《兔子四部曲》,你就可以发现里面有著满满的时代的海洋。
那是由伤感的,狂喜的,愤怒的,或者暧昧的眼泪所组成的。
阅读厄普代克,就是在你的心中丢入一颗石头,有时候是激起涟漪,有时候则是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