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飞在天上和走在地上的
我去年早些时候在北京上了一次为期一周的化学竞赛培训。在最后一天,我的山东室友说了一句让我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依然会“咯噔”一下的一句话:
“哇,坐飞机回去啊!那你们家可真有钱,我还一次都没坐过哩。”
这句话令我大为惊讶的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和“你们家可真有钱”。首先说明我们家穷。其次在这样一个飞机满天飞的年代,竟然有一个山东省的家庭负担不起一张小小的机票。更何况竞赛不是一个极端贫困的家庭可以负担得起的,这次培训的费用就不知道要比机票价高到哪里去。
随后我便问他怎么回去,他给我的答复是这样的:
“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再换一班客车。”语气沉稳,神色没有一丝波动,甚至手里还抱着一本《动物行为学》。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这个山东室友,从日常生活上来看并不是穷惯了的孩子。相比之下,似乎我更“穷酸”一些。我不吃零食,他吃,买了坚果必分我两袋;我把壶刷干净烧水,可他第一天就买了最大号的瓶装矿泉水,并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喝水可以从这里取。他衣着普通,举止文雅,说话略带山东口音,也不吝啬。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有办法将他与“贫穷”二字联系起来。
可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没坐过飞机。为此,我自惭形秽,为我们这些“飞在天上”得人自惭形秽。
我们的竞赛日常是什么呢?上午六点起床,抓起手机,定外卖。然后拿着充电宝,手机,iPad去上课。在北大的、科大的教授们侃侃而谈时,我们刷空间、聊天······只有当教授们切换幻灯片时,我们才匆忙打开照相功能,咔嚓,留下教授们的幻灯片。中午飞奔回去,充电,定外卖;晚上,依然是手机不离身······浮躁、心不在焉、懒惰、手机控是多数人的真实写照。可我的山东室友,除了去吃那被我们戏称为“水兑牛奶”“水兑稀粥”“生米炒饭”的免费早餐之外,书不离身。他不是没有智能手机,但对他来说功能好像只有充电。我们有过一次测试,拉开大榜一排名,浩浩荡荡数百号人,成绩两位数的不到三分之一,就是两位数的,也是二十分居多。不幸地,我二十几分。虽然竞赛不同,但我也问了他的成绩。于是他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考了80多。
我相信他是为数不多的“走在地上”的人。
不论是竞赛的也好,非竞赛的也罢,我们中的一些人,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可能来自于家庭出身,也可能来自于自我的身份,更有可能来自二者熏陶出的自我意识陶醉感。这些我深有体会:在机场检票口被工作人员告知必须走VIP通道时,周围人的目光让我既兴奋,又恐慌;而室友的带队教练在知晓我来自著名的省级重点高中后的恭敬语气,也让我大为惊愕。但毕竟能一直惶恐地面对优越感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在这种自我加他人的陶醉与吹捧中一点点丧失了斗志,换来的是懒散与麻木,成为了“飞在天上”的那个伸长着脖子,或行为,或精神上自我胜利的人。于是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得虚度光阴,谈笑风生,可以对北大教授不屑一顾。
但这种镜花水月的幻梦总是要被打破,可这种美好是会上瘾的。于是我们试图做些什么去拯救他。而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于是我们补习、抄袭、代考、乃至金钱交易。成天飞来飞去的教授们的课费二十几人均摊也要数千元;二十万买一块金牌之事仍在中国大地横行;灰色的力量迄今为止仍为高考的不平等竞争培育着绵延不绝的土壤;就连在本文结稿一年后的今天,河南这个教育大省仍被爆出偷换试卷之丑闻,而且在舆论哗然之后不了了之。在这一系列的操作中,出面的是父母,获利的是孩子,而孩子不过是点了头或被点了头而已。其实这又岂止竞赛,凡是和加分、自招挂的上钩的项目,统统可以做成一块块诱人的馅饼。甚至有专门的公司为您量身造假自招奖项······在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金钱的魔力还是阶层的固化使然呢?我不得而知。
最近网上因为生物竞赛解剖鲫鱼保送清北火了一个词叫“权贵”,说到底都怪某个吃瓜群众瞎讲,我本人是对这些“大佬”万分钦佩的。但流传出来的表情包却让我有一丝复杂之感:
“你是权贵吗?”
“算是”
“家里有矿还是富二代?”
“我搞竞赛!”
美国在上世纪做过一个教育调查,结果发现,一个孩子的受教育程度和该地区的教育水平并不成正比,反而和父母的社会活动范围成正相关。说白了,不管是家里有矿还是富二代,最后都比我们混的好。竞赛,看似给普通人留了向上的捷径,但更多的,是为权贵们开了绿灯。
重新回到我的山东室友吧,一个没坐过飞机的孩子。我这个人既没有脑子,家里也没有矿,于是拿了一个烂奖。而后来我的室友怎么样了我也不得而知。也许,他有金牌的实力,但他也许注定得不到金牌。不仅仅因为竞赛确实有运气成分,而且我也难以想象中国的奥赛金牌会颁给一个从未坐过飞机脚踏大地的孩子。当然,我更希望的是他现在正站在我梦想的地方启程。但也许,更多像这样的孩子,离他们的梦想最近只有南四环到北四环的距离,但现实留给他们一个残酷的命题:如何用大地丈量两个小时的飞行航程。
传闻从今年高一开始,奥赛降分保送取消了,我觉得是好事。起码不会再有像他一样的孩子,坐着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听一流教授的课,拿着二流的奖项,高考失利,去一所三流的大学。
欣慰之余,我们也该好好想想。制度会自己生长出来,可人的改变要靠自己。从温暖的机舱跃向大地自然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最令我担忧的是,那些用脚丈量梦想的人现在也要抵达目的地了,当我们这些“飞在天上”的和他们这些“走在地上”的,各自裹挟着不同的世界高速相遇时,那该是一场怎样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