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冤屈:美貌而不解风情,也是死局
《红楼梦》里的女性人物,大都是薄命红颜。女人美貌而不幸,尤其令人同情。晴雯是其中尤其美貌也尤其不幸的一个。
王熙凤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王善保家的也承认晴雯“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
王夫人虽是骂,也不得不认可“好个美人儿”。
袭人也说“他生的太好了……这样美人似的人”
宝玉认为“他生得比人强……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
而晴雯自己也是这个思路,说:“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但是,发现没有?晴雯死于第七十八回,而这一系列夸赞她美貌的文字,都是到了七十四回才出现的。之前,关于她的外貌,我们只知道她的指甲留得很长,且染红了,她的个子比麝月高,如此而已。从未见谁提及她的美貌。
这就与其他女性人物很不一样了,其他美女,要么是出场时就明写其美貌,要么在中期会有细节描写其外形,头发如何,身材如何,皮肤如何……最次也会借着别人之口,透露一二。唯有晴雯,虽然出场多次,也被谈及多次,却没人论其美色,直到她快要死了,我们才知道,原来她是荣国府丫鬟中第一美人儿!
莫言说:“真正美好的东西,只愉悦人心,并不迷惑人。颜值加上任何一张牌都是王炸,学历,家庭,智商,背景,才华,唯有单出是死局。”
这话适用于尤家姐妹这种企图以美色实现阶级跃升的美人,她们最后也的确是死局。但这规律并不完全适用于晴雯。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
判词说她是“身为下贱”。其实又副册上的都是丫鬟,都是下贱身份,为何特地强调晴雯呢?因为她的身份更加低贱,她的出身是奴才的奴才。如果贾母没要她,日后她就会一直是赖家的丫鬟。赖尚荣升官,赖家宴客时,林之孝一家赴宴,晴雯可能就得去给客家小姐林红玉沏茶倒水了。可是,因为赖嬷嬷将她献给了贾母,等她到了怡红院,就成了小红的上级,可以任意打骂羞辱小红了。
而晴雯能这样一步登天,就是因为贾母看中了她的美貌。“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模样+爽利+言谈+针线,的确是王炸,晴雯本来是贾母内定要做宝玉的妾的。
然而晴雯进贾府才不过十岁,她并不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是贾母自己发现了她的出众。此后,贾母的刻意培养和人事安排,使得晴雯明白了自己的远大前途。
晴雯进入怡红院之后,因为明白贾母的心思,又有宝玉的宠溺,就开始躺平了。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努力经营,因为她笃定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姨娘的门槛,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等时间的流逝。她最常说的是“将来横竖在一起”。她可不知道,横与竖的分别是很大的。
晴雯的四项优点,从此都被打折收敛了。
她的针线最好,但她声称只做贾母房里的针线,其实这话很可疑,她与袭人不同,她的人事关系早就派在宝玉房里了,她根本就是宝玉的人。贾母有那么多可用的丫鬟仆妇,需要派给她远程完成的针线活能有多少呢?
袭人抱怨她不肯帮着给宝玉做针线“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为什么不肯呢?因为晴雯知道自己才是未来的宝玉姨娘,袭人不配指使自己,只有宝玉指派的活,她才会干。
不但针线活,其他的活计也是如此。麝月正月看家时,她作为前辈丫环倒出去和小丫头一起赌钱;袭人休假的第一夜,麝月忙里忙外铺床叠被,她只顾坐在熏笼上暖和,连镜子套也懒得放,麝月劝她“今儿别装小姐了,也略动一动”(看来她是一贯懒惰的) ,她回答说“有你们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倒不提自己常说的“一样是这屋里的人,谁又比谁高贵些?”她心里觉得袭人等人,都不及她高贵,因为只有她是预备役姨娘。
到贾母王夫人处跑腿儿回话的工作,她通常都推给麝月秋纹等人去做,连在大领导跟前混个脸熟都懒,以至于王夫人都不认得她。直到袭人吐血有了残疾,又被封为准姨娘,于是把宝玉外床值夜的工作转移给她,她的爽利特长才又发挥出来。
至于言谈方面,她是完全放飞天性了。虽然自幼被卖来买去,晴雯因为聪明漂亮,始终是商品中的“俏货”,所以,处处受宠,在个性上没有遭受过什么打压。袭人、平儿之类的丫鬟都是千锤百炼层层血路杀出来的,晴雯这种人,不需要那么多磨砺,主子直接伸手就提拔上来做副小姐了。
所以,晴雯有一种不合身份的骄纵和天真。除了对贾母和赖大家的这些原始主子“不忘旧”,对林之孝家的这种实权派也能倒个茶,其他人就不太在意了。对于宝玉,她要求一种超越主仆的另眼相看,对其他可能不喜欢或者不太熟的主子,比如王夫人林黛玉之类,她都尽量回避。
对于袭人这个领导,她从未放在眼里,对于下层仆人,无论是老婆子还是小丫头,都是能骂决不训,能打决不骂,能撵决不留。
她喜欢骂人,这是性格所致,但口才并不甚好,每次训斥下人都被怼,只有在麝月帮忙时才会大获全胜。所以,吵架是她先挑起,骂服是麝月,她泄了愤,但被骂败的人往往怀恨在她身上。
至此,四个优势已经有三个打了折,甚至成了劣势。只剩下一个美貌了。
可是,晴雯不知拿自己这份绝色美貌该怎么办。
美貌可以是女性的工具利器,也可以是个拖累。秦可卿、尤家姐妹,都是因为美貌而得以进入豪门,也因为美貌而失身乱伦。晴雯天然就与“秉绝代姿容具稀世美貌”的林黛玉颇为相似,但她出身低微,美貌是不受保护的,必须拿去“货卖贵人”。而还没等她学会卖弄姿色善解风情,就已经确定了她未来的前途走向,这是她的幸与不幸。
原本就“使力不使心”的她,在规矩森严的荣国府又饱受最高统治者赏识,自然是下定决心做个乖丫鬟,循规蹈矩,绝不做狐狸精。
可偏偏她长得比谁都有资格做狐狸精。
现实中,美貌的女性更容易遭遇潜规则。有些女生本身能力足够,本该得到晋升或者顺利毕业,然而在上位者见其美色,就希望多拿捏一下,以便借机揩油,导致她们要成功,反而比普通人要付出更多代价。还有些美女并未遇到无良上级,完全是凭本事打拼上来的,但因为本人漂亮,就总会有人暗地怀疑其真实能力和成功历程,觉得这种美女如果没多付出一点儿什么,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风光?
晴雯本来就是因为美貌才被提拔到宝玉房内的,落在世俗人眼中,美貌才该是她的路径依赖,她接下来一定是要继续凭美色来拿捏宝玉的。但是晴雯偏要做个贞节烈女。
准备做妾的晴雯,想来不曾听过“娶妻取德娶妾取色”这个话。她已经在美色上占了上风,接下来,她试图在道德上也占据制高点。
因为是宝玉的预备姨娘,所以她认为自己在两个方面有特权,一是少干(她不想干的)活儿,二是监督宝玉的私生活。
其实后者是王夫人后来派给袭人的活儿,而晴雯早就自发做起来了。但她没经验也缺乏指导,不知该劝宝玉还是该汇报给谁,所以她只有当众揭发和嘲骂。
袭人与宝玉的“鬼鬼祟祟干的事”,被她当众指摘。
宝玉为麝月篦头,被她嘲笑“上头”,说他们“瞒神弄鬼”。
碧痕与宝玉洗澡洗了两个时辰,被她当作笑话评说。
芳官与宝玉共进午餐,被她骂做“狐媚子”。
……
宝玉不满她这种“嗑牙”,晴雯的头脑简单,但表达欲望超强,这些禁忌话题频繁宣于她口,未免让人疑心:怎么她就这么关注这种事?想必她也想做狐狸精。
水至清则无鱼,过分的政治正确,反而让人怀疑她最不正确。
晴雯喜欢打扮,作为女红高手,她的审美、配色都水平极高,而日常工作并不繁重,所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去修饰自己,养指甲,绣领子之类的。单凭那一双巧手,随便打个辫子画个腮红,必定都比别人精致许多,加上颜值奇高,晴雯足以令身边同龄人都黯然失色。美成这样,若是去勾引男人,哪个扛得住?
可晴雯打扮是为了让自己高兴,并没想去勾引谁。她已经是内定的姨娘,哪还有必要去勾引呢?她只是不满于那些没有名分且不如自己的丫鬟,倒比自己跟宝玉走得更近罢了。
但客观上,晴雯给人的印象是:爱打扮成西施的样子,且常说荤段子,给宝玉造黄谣。
其实,要说做狐狸精,袭人比晴雯专业得多。袭人平时的打扮,书中描写不多,只写了三次,一次是给贾芸倒茶穿银红袄儿,一次是回家探母穿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还有一次是把自己新的石榴红裙换给香菱。他知道宝玉喜欢女孩子穿红衣服,但也明白王夫人不喜欢美女打扮高调,所以她的衣服多用娇艳而不乍眼的红色。
她能撒娇,躺在床上装睡等宝玉来逗她玩;也能劝宝玉要读书学好,但不象宝钗那样一本正经惹人烦,她总是在临睡前的床上情切切地委婉劝说,又以赎身威胁又以“八抬大轿也抬不走我” 相诱,嘤嘤而泣吃吃而笑,又能顺从宝玉的喜好,跟他聊“粉淡脂莹”,聆听他“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之类高论。
然而在人前,袭人是“笨笨的”贤人,是“没嘴葫芦”。而晴雯相反,不是狐狸精,胜似狐狸精!
如果晴雯像麝月那样,懒与人争,不得罪人,也就不一定能被那些小人怀恨诬陷。如果晴雯像宝钗那样,虽然艳冠群芳却不爱花儿粉儿,打扮低调,罕言寡语,那么,就算是被人诬陷,王夫人也不见得立刻冲动相信。她去见王夫人时,“不敢十分修饰”,但依然让王夫人感觉打扮得花红柳绿了,可以想象她日常的装束该是何等光艳照人。
晴雯喜欢张扬快意的行为方式,骂丫鬟给王夫人留下了“轻狂”印象,又以与众不同的打扮使她认定自己是卖弄美貌的狐狸精。
袭人则相反,她一直在成长。金钏言行不检,用生命交了学费,倒给袭人吸取了教训,她意识到陪伴宝玉是个高危岗位,马上向王夫人表明自己对宝玉名声的维护;等得到了预备姨娘的名分,她就不再与宝玉狎昵,反而把值夜的工作转让给晴雯。也把更多与宝玉亲密接触的机会让给了晴雯等人。
晴雯喜不自胜,与袭人的关系迅速缓和,到了宝玉生日时,她与袭人已经是携手并行的亲密了。每到她能与宝玉“秀恩爱”,都是她最高调最快乐的时刻。比如,让宝玉给她暖手,宣称知道宝玉的豆腐皮包子是留给她的,钻到宝玉被窝取暖,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每次都有旁观者。
她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的道理,乐于展示自己的美貌、天赋和特权。
“无心中做出,被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与晴雯同龄的袭人深知这个道理,而晴雯只认定了对明规则的遵奉,却缺乏对潜规则的悟性。她不知道,在成人世界里,潜规则有时比明规则更重要,她一直活在孩子的心态中。
袭人在复杂环境里超速成长,成为成人的一员,她让宝玉失望了,她不再是与他一致对外的玩伴,珍珠为了生存,不得不走上鱼眼之路。
薄命司判词中得到”霁月”之喻的,只有史湘云和晴雯二人,她们都是不解风情、光明磊落的“女汉子”。
晴雯对宝玉,也有情窦初开的朦胧爱意,但不知该如何表达宣泄,她只知道,怡红院是宝玉和她的家,所有人都该为这个家尽心卖命,所以,在她看来“中看不中用”的人,都该撵走,只剩下能干又纯洁的她,守着宝玉岁月静好。
这理想虽美,却只是她一个人的。晴雯有个先天缺陷,就是无法共情于他人。在心理学上,这是很常见的一种人格障碍,成因与遗传、发育和环境都有关。现代有常识的父母都会及早发现孩子这种缺陷并加以干预。而晴雯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
她能做到与宝玉“井水不犯河水”,却不能理解别人的青春冲动“情难自制”;她自己可以为了宝玉而不怕熬夜不怕死,却不能容忍别人的疲惫和私心;就算是被王夫人盘剥之后撵走、依然腕上能带四个银镯的她,更不能理解坠儿为何“眼皮子浅”到去偷平儿的手镯……
也因此,她无法理解,从未逾矩的她,为何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妖精。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并不是由我们自己以为的,而是由别人看表象来决定的。你是谁,只是对你自己重要,对别人,更重要的是,你装得像不像。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私下做坏事,能瞒过世人,但瞒不过内心和神明。可是反过来也一样,你私下坚守了清白,你知道、天知道,但世人并不知道,人家只看你表面像不像好人。
从王夫人,到王善保家的,都没做过狐狸精,她们想象中的狐狸精,必然是美貌张扬的女子。在这一点上,王夫人有大义灭亲的意识,她一拿到绣春囊,第一时间就怀疑是自己那个平日打扮如“神妃仙子”一般的漂亮侄女------本身貌美又打扮得漂亮,这种女人势必懂得卖弄风情引诱男人。
晴雯的美貌是有目共睹的,普通女人处在她的地位,拥有她那样的美貌,多半不会安分。而晴雯偏偏是个特例乖宝宝,她守着自己的美貌不用,安心等着吃该轮到自己的那块糖。
尽管美貌单出是死局,但对有目共赏的美貌搁置不用,也会惹来麻烦。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除非别人不注意到你那块璧。
在七十四回之前,几乎没有关于她美貌的评语,因为她从未利用这个优势。可是没有人相信她不曾利用,除了她那个做惯了“荡妇”的嫂子。
“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曹公借灯姑娘的客观论断还晴雯以清白,简单朴素的真理偏偏要经由万人鄙视的淫妇口中说出,只有淫妇才能相信和承认贞洁的存在,这个事实令人可笑又可悲。虽然灯姑娘自己放荡不羁,却能理解小姑子的贞烈委屈。在共情力和同理心上,晴雯远不如她那个淫妇嫂子。
晴雯赌气说“早知如此,当日另有个道理”。是啊,先天条件这么好,不做狐狸精,人家也当你是了,与其枉担虚名,不如索性做了,反而落个实惠,罪有应得也就不必遗憾了。
十六岁的她,到死都搞不懂,要怎么做才能全须全尾活下来,她因为任性而受屈,却以为自己的不幸在于还任性得不够。她像一支脱靶的箭,只遗憾射箭力道不够,从未想过是否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
她以为自己错在不爱风情,却不知真正的弱点是她不解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