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小园
我随着那些跟他作最后告别的人们走向他的棺木,他在里面安详的躺着,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严肃又正式,祖父的最后也依然显着认真的样子,仿佛走进亡寂,也是早早认真做了准备去完成的一项工作。他脸庞瘦削,颧骨下面的皮肤凹陷了下去,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显得宁静慈祥。一时间我忘记了哭,在那一瞬的不知所措中我看着那个安静躺在那里的老人,甚至觉得陌生,我认不出他,而后我随着人群走了过去,眼泪使他在我眼前渐渐模糊。
祖父去世的一个月前是我最后见到他时,他那时已是肺癌晚期,我已从父亲口中得知,祖父时日无多。病痛的折磨已让他行动极为不便,连从床上坐起来也需要家人的搀扶,我如今回想那个永远留在我心里的下午。那时我在外面读书,已是高二,在家待了几天后,我要返回学校。在祖父那里吃完中饭,我已收拾好东西,父亲准备送我离开,可我迟迟不愿起身,我心里有个念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祖父,我不敢哭,一上午都在强装欢乐,可当离别越来越近,我失去了我的表演能力,只是呆坐在沙发上,沉默。到了时间,父亲催我,我起了身,那一刻仿佛眼泪是从身上倒流的,我一站起来,它就涌了出来,我不敢发出声音让祖父伤心,我低着头,父亲把我拉进卫生间,让我擦干眼泪,平复情绪。母亲走了进来,她也抹着红红的眼眶对我说:“你要是能控制不哭就去跟你爷爷告个别,如果控制不住就不要去了直接走吧。”我决不愿舍弃与祖父的告别,我努力压下自己的眼泪,洗了脸,出来跟祖父强装笑意说:“爷爷,我走了,我很快就又放假了,放假就回来看你。”祖父听说我要走了,艰难地从床上起身坐起来挤出笑容对我说:“啊!要走了……嗯,走吧。”我想那是一个老人的直觉,他也知道这或许是与他最疼爱的小孙女的最后一面。我实在难以控制,赶紧低头不敢再看祖父一眼,疾步向门口走去,祖父向着我,尽量用着力气笑着对我说:“要好好学习!” 这是祖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回头望着他,想要留住这可能是最后的告别,他微笑着,向我挥手。那带着笑意的慈祥面容刻在我心上,给我以永远的温暖与守护。
我从小在祖父祖母身边长大,对于祖父的感情甚至甚于父亲,从我五六岁开始记事起,我的最大欢乐就是春天与祖父在小园里玩耍,祖父会自己种些瓜果蔬菜,浇园子时我帮祖父放水,架秧苗时我给祖父递小线绳。祖父对于他的小园极为认真与珍视,小园里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有时到了中午,祖母已经做好饭,祖父还没有放下他小园上的活计,祖母就要我去小园里叫爷爷吃饭,往往要叫三两遍,祖父才肯暂时舍下他的小园回屋里吃饭。祖父也会给我一把小种子,我拿着自己的玩具小铲和小水桶,学着祖父的样子自己挖个小坑,把种子小心的放进去,盖上土,再浇上水。像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每天早上起床我都先跑进小园里看我的小种子有没有长出来,缠着祖父问他我的小种子什么时候能长大,祖父总是笑着说:“快了快了。”小种子终于长出了一根细细的绿苗,我盯着它能看大半日,祖母叫我吃饭我都不应,春天太美好!夏天的小园已是葱葱郁郁了,祖父每日在园中照看他的各种作物,我有时会拿着我的玩具小铲帮他锄杂草。但也只是装装样子,因为没有几分钟我就嫌累跑进屋里吃零食去了,即使这样,祖父仍骄傲的说:“我的小孙女锄草比爷爷还厉害呢。”秋天我们享用祖父在小园里辛勤的果实,那些自然的馈赠里没有化学药品,它们的长大没有工业的打扰。我的小种子终于结出了一个小西瓜,不大,但颜色绿的十分有光泽。瓜熟蒂落,我捧着我的小西瓜,叫祖父祖母来尝尝我自己种的瓜,祖母切开小西瓜,颜色并不是鲜艳的红,而是淡淡的粉,祖父尝了,连说:“真甜,真甜!”我吃了一口,发现并不好吃,也不甚甜。可是自己的劳动结出的果实,还是令我兴奋不已。现在想想应该是我只给我的小种子浇了水,却没有施肥,它该是“营养不良”的缘故。我在小园里快乐地长着,和我的那颗小种子一起。爷爷也在小园里老去,和他那已结出硕果走向衰落的秧苗一起。
自我小时,祖父每日三次饭后,必要走进他的小屋,拿出一把药,随着烧开不久的热水喝下,这在我的记忆中,每日吃药于祖父是常态。当我已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时,我就常常的担心祖父有一天也会死去。大概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时我随父母已与祖父祖母分开住,一个夏日的晚上,我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从窗户望向天上那发着幽微的光的月亮,我想起了祖父,他那弓着腰,穿着烟灰色汗衫在小院里翻锄他的小菜园的样子,我的喉头突然涌起什么沉重的东西哽住了,鼻子一酸,泪顺着眼眶落了下去,身旁的母亲听到我的抽泣,回头问我怎么了,我哽咽着回答,我怕爷爷有一天会去世。母亲显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平白无故提出的伤心问题,而后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我说:“人总有一天都是要离开的,没有人会一直都在。”她可能觉得这话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太过沉重,转而又说:“你爷爷的身体现在多好,活到一百岁肯定没有问题,不要老这么想。”我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看着窗外的月亮,它离我那么近,仿佛我一伸手就能够到,它又那么大,散出的光辉抚慰每一个望着它的孩子,安静微笑着入睡。
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祖父,在一个又一个的平静日子中我也不会经常想起,只是偶尔回到家看到挂在墙上的全家福时,心里有些难受,转而也就忘却。我真的以为,我已经接受了祖父的离去。我在飞逝的时光里长大,他没有看到我高考,没有看到我去上大学,是我的遗憾。我以为时间冲淡了我的悲痛与想念,可当我写下这篇小文时,所有的回忆碎片重新汇集,我发现时间没带来一丝一毫的忘却,反而让过去愈加鲜明,释放了我压在心头数倍的想念。人是会自我疗伤的,时间将那些最珍贵的回忆过滤,美好留在上面,悲伤沉在心底。对于祖父,我早有写点什么的冲动,这么久,也终没有写。我想,没有写也是因为不敢写,怕回忆袭来,亦不想承受悲伤,我是一向善于逃避的。今天,我写了一点东西,是因为距离——那时间的、空间的都已远了。写下来,或是再一次告别。
如今那平房里的小院都已无人居住了,祖父去世后,祖母孤单,父亲便在我们的小区里为祖母买了与我们相近的二楼居住,以便照顾,去年秋,祖母也逝去。那小园已是荒了许久。父亲送走祖母后几个月,春天来了,父亲闲时居然重新给小园种上了瓜果蔬菜。我想今夏那小园会又是葱葱郁郁了。
祖父终留在了青山上,他那永居的处所,背靠着山,面临着小河,是个极为幽静安宁的所在,他俯瞰这方小土地和在这土地上仍旧过着每个平凡日子的他的儿女子孙们,他与那条老哈河为邻,我想他会过着惬意的日子。
我不相信会有另一个世界,可是我想念着祖父,愿想念有个依靠的所在,也愿去相信,以给自己一点慰藉。我希望在未知的远方,也会有一个小园,他仍旧穿着那烟灰色的汗衫,戴着他最喜欢的木蓑帽,挥动着锄头翻着黑泥土,准备架起黄瓜秧苗、撒下南瓜种子……五六岁的我蹦跳着跑进小园,喊:“爷爷,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