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改姓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公号木小清，文责自负。
01
去年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早早关了修理铺，穿戴一新地去学校参加小亮的家长会。
等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家长们议论纷纷：戴小亮神了，连续三次模考夺得全市第一；戴小亮从来不参加课外培训，完全靠课堂上学习；听说戴小亮家境很普通，爸爸修车工，妈妈残疾，居然生出这么优秀的孩子……
听了这些夸赞，我不自觉地直了直佝偻的腰，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家长开始，老师要求戴小亮家长给大家讲几句。
话音未落，掌声热烈响起，我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慌里慌张，步伐凌乱地朝讲台走去，在座家长刷地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羡慕与好奇一览无余。
家长会结束后，家长们又把我团团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询问小亮学习的习惯，我似乎一下子成了被记者竞相追逐的明星。
作为一名整天与灰尘油污打交道的修车工，我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礼遇与尊重，这些都是因小亮而来。
当我走出学校的大门，受宠若惊的感觉退潮，惆怅不可抑制地爬上心头，小亮越优秀我越为他感到骄傲，同时越是感到失落。
小亮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我呕心沥血地抚养他十年，一直想把他的“戴”姓改成我的“孙”姓，可我提多少次，老婆秀英就回绝多少次。
结婚十年，秀英一直对我百依百顺，唯独在反对小亮改姓这件事上，执拗得像一头牛。
02
我和秀英的结识纯属缘份。
那一年的冬天，本城电视台连环播送一则画面：女工赵秀英深夜下班路上，主动把素不相识的倒地老人送去医院，及时挽救了命悬一线的老人，还婉拒酬金重谢。
普通打工人，乐于助人的行为却不普通，叫人刮目相看。
好巧不巧，来年的春天，赵秀英应聘进我家小区物业，好几次把我家晾晒在外飘落在地的衣物捡起来交还给了我，一来二去，我们认识了。
28岁的赵秀英是个苦命人，小时候脸部被开水烫伤留下终身的疤痕，长大嫁人没几年男人撒手西去。她于是忍住悲痛，独自带着年幼的儿子离开农村，进城寻找更多的机会。最近为了有时间送小亮上幼儿园，她就离开工厂流水线做起了小区保洁。
由此看来，除了善良，赵秀英身上还具有一股坚韧不拔的毅力，这股毅力吸引我靠近。
秀英起初比较排斥，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还拖着个油瓶，配不上我这个有固定住房的城里人。
我便对她开诚布公，我比她大十岁，原来有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七岁那年因病而亡，之后，老婆忍受不了睹物伤情，便选择远走他乡。
接下来的日子，作为升斗小民，我自然不敢奢望升官发财，只希望找个陪伴，对我知冷知热，早早晚晚唠唠嗑。
也许我的诚恳打动了她，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带着小亮由租住的地下车库搬进我的家。
周围有人提醒我当心养个白眼狼，导致人财两空，我却不为所动，心里自有一杆秤。
秀英虽然因为脸部有烫疤看起来面目狰狞，但做事麻利，拾掇起家务来里里外外一阵风。
我修车一天，回到干净又温馨的家，再多的劳累与疲乏都烟消云散。
温柔贤惠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孩子，热气腾腾的家，人生夫复何求？
03
然而，生活少不了磕磕绊绊，总有那解不开的疙瘩。
结婚几年，秀英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经医院检查，诊断出输卵管有一侧堵塞，怀孕概率很低。
接下来，秀英为疏通输卵管，吃了难以言说的苦，却收效甚微，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促使她产生做试管婴儿的念头，我辗转反侧，犹豫再三，还是劝秀英放弃。
作为一名匍匐社会底层的男人，有着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执念，那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日里梦里都想着有儿子传宗接代，可是，做试管婴儿秀英必然要吃难以想象的苦，而且花费巨大 ，万一试管失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口袋余粮屈指可数，试错得起吗？
我和秀英奔着一生一世而去，我也真心喜欢小亮，如果把小亮改成我的孙姓，家谱上他就是我孙志坚名正言顺的儿子，这样的话，既无需倾囊而尽冒风险做试管婴儿，也可以全力以赴供养小亮读书上大学，岂不两全其美？
我以为秀英肯定欢天喜地地赞成，想不到她直接把头摇成拨浪鼓，我试图循循善诱，她居然激动到脸红脖子粗，一改往日的温柔与顺从。
我蹲到沙发旁闷声不吭地抽烟，半支烟抽完，秀英也冷静下来，走近摩挲着我的头发，说出她内心的伤痛。
“冬天的凌晨，戴大明藏身在芦苇荡的低洼处，忍受着彻骨的寒冷一动不动，只为扑落低飞的野鸭子煨汤给我喝；
夏季的傍晚，从集镇为我买来新式冰淇淋，并且用毛巾紧紧地裹住，到家后冰淇淋还是化成五颜六色的甜水；
我发烧住院，他几天几夜寸步不离地守在我床头，急得满嘴生水泡……
农村男人疼爱老婆，大多放在背地里，生怕被人看见嗤笑，而戴大明呢，对我好得堂而皇之，好得大鸣大放，就是这样一个老实又善良的人，我怎么能在他死后剥夺孩子跟他姓的权利呢？”
说到这儿，秀英眼中泪光闪闪，我站了起来，用脚板碾碎烟头，揽过她的肩膀。
念旧又长情，这样的女人难得，遇着了是我的福气，理应好好珍惜，怎么能够叫她违背内心左右为难呢？
04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那暂时被摁灭的念头就像种子深埋在地下，一经春风的召唤，便不可遏制地破土而出。
小亮12岁的那一年，我大哥家儿子在部队立下军功章，为家乡增光添彩，族人为他举办庆功宴，孙姓人济济一堂，感到与有荣焉。
大哥更是神采飞扬，满面春风，酒喝到脚步打漂的时候，当着秀英的面，大着舌头叮嘱我，要么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要么把戴小亮改成孙小亮，否则我对不起死去的爹妈，就是不孝子孙，周围的孙姓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秀英的脸色瞬间晴转多云，我也感觉浑身不自在，众人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
回家的半路上我们旧话重提，又各执己见。
“小亮虽然改了姓，但他依旧是戴家的子孙，因为他身上始终流着戴家的血，这一点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要给小亮改姓?小亮无论姓什么，长大之后，他不是一样孝敬你为你养老送终？”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积攒了半天的火气腾地一下子冲上我头顶，忍不住噼里啪啦一梭子，“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小亮始终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任何时候都是你儿子，可他实质与名义都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那我这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究竟图的啥？
戴大明对你再好，毕竟已经成为过去，人不应该活在眼前珍惜当下吗？因为早早晚晚陪你一起欢笑一起流汗的人是我，年年月月跟你睡在一个枕头上的人还是我！”
秀英不说话了，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眼眶渐渐泛红，因为之前我极少对她如此粗暴。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就悄悄地起床，翻出我那死去孩儿的照片摩挲着，一时悲从心头起，忍不住哭出声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回头，秀英站在我身后，满脸忧伤地看着我，透过窗户的月光染了她一身的霜。
05
既然说服不了秀英，那只有劝我自己放弃，可是摁倒葫芦起来瓢，改姓的念头始终在我脑子里浮浮沉沉。
三个月之后，机会接踵而来。
先是我家祖上老屋即将拆迁，哥哥嫂子答应，只要小亮改成孙姓，拆迁补偿款必定分他一份。
当我眉飞色舞地说出这个好消息，秀英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喜出望外，而是脸色平静，半天不吱一声。
几十万都不能叫她回心转意，可我又拿她没有办法，她如果爱钱，当年也就不会婉拒倒地老人的重金酬谢。
我们为此又吵了一架，依旧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我感到灰心丧气的时候，老天再一次把希望送到我面前，小亮升至五年级，一年之后面临初中择校的问题。
我所居住的房子，虽然属于老破旧，但位置好，划归市重点学区。
于是，我主动提出在户口簿和房产证上添加“赵秀英、孙小亮”的名字，这样我们就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人 ，小亮升入重点初中也是顺理成章。
然而，秀英不但不为所动，还瞒着我悄悄跑去老家镇中打听入学事宜，小亮在饭桌上说出了这件事，他不知道我们为他改姓的事发生争吵，当着我和秀英的面，明确表示对高手如林的市中充满期待与向往。
女人心海底针，捉摸不透，秀英真的宁愿小亮进镇中读书也不肯在改姓上做出退让，难不成孩子的升学在母亲心目中不是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至此，我对改姓一事彻底放弃希望，也罢，生前一口气，死后一捧土，只要活着的时候秀英与我不离不弃，我是一天也不能离开他们，至于死后成为孤魂野鬼，也就顾不得了。
饭桌上我答应了小亮让他进市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按照母子两个原名给他们办理了户口簿和房产本入户手续。
对此，秀英嘴上没有说出多少感激的话，行动上却是加倍关心与体贴，从饱饿冷暖到身体健康到平安出行，都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在在抵消了平凡生活带来的龃龉，以及我内心那些时隐时现的失衡。
06
进入市重点初中的小亮如鱼得水，成绩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懂事，我对此感到十分欣慰。
春去春又回，中考即将来临。因为小亮几次模考非常出彩，去年的一个周六，我参加了他的学校家长会，老师与家长对我非常尊重与羡慕。
我感到巨大的骄傲，同时又感到巨大的失落，“可惜小亮不能跟我姓”这个念头在经历了几年的沉寂之后又一次死灰复燃。
可这次我只敢把想法埋在心里，要是说出口，除了徒增烦恼，还有可能节外生枝，因为之前有一次为此吵架，秀英说出“离婚你就可以找年轻女人生孩子”这样的话，我是不会离开他们的。
不管是喜还是忧，什么都不能迟滞时间的脚步，中考来临了，中考又结束了。
中考成绩揭晓，小亮被市中强化A班录取，又一次用实力证明了自己的优秀，秀英跑来场地告诉我的那一刻，我正汗流浃背地卸轮胎，禁不住老泪纵横，灰尘和着油漆糊了一脸。
秀英回家摆了一桌好菜，还未动筷，先让小亮站起来给我深深地三鞠躬，然后她自己连续敬我三杯满酒，从来滴酒不沾的人猛烈咳嗽起来，带飞了眼泪。
我用手掌盖住她的酒杯阻止，她反过来抓住我的双手摩挲着，“喝再多的酒，也没法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这几年，你掏心掏肺地对待我们母子，你自己一分钱摔八瓣子用，却舍得给小亮大把大把地花钱；
“不管天冷还是天热，你风雨无阻地接送他上学放学，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孩子考出好成绩你比谁都高兴，孩子情绪低落你比谁都难过。亲生父亲能做的，你都做到了，不，你比亲生父亲更了不起，因为你和小亮没有血缘关系。”
说到这儿，她又一杯而尽，咳得弯下腰，再起身，抹一把泪水，已是满脸坚定。
“思前想后，觉得太对不起你，戴大明再好，已成为过去，过好眼面前的日子才顶顶重要，所以，我决定让小亮改成你的姓，明天就去派出所办理改名手续。”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秀英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相反，多年的心愿一朝达成，我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若狂。
因为我知道，秀英做出这个决定，必然经历一番激烈的思想争斗和艰难的取舍，我不是她，自然无法完全了解她的内心，但以她的通情达理来看，如果轻而易举，她早就答应我了。
07
乐极生悲，没有料到这句话会印证到我身上。
中考成绩发榜的第三天，我在给散装水泥车做维护保养的时候，一不留神，从高高的水泥罐子上跌落下来，当时失去知觉。
当我醒来，已在医院病房，小亮焦灼地盯着我，秀英紧紧攥住我的手泪水涟涟，我这昏迷了多久，她怎么两鬓增添了那么多的白发？
小亮一下子扑了过来，“爸爸，你睡着这三天，吓死妈妈了！”
我哥哥嫂子站在一旁也有感而发，“秀英这三天不眠不休，小亮同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母子两个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就这么实心疙瘩地对待你，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一定做得到，志坚你真是好福气！”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因为左大腿骨折，都是小亮背着我楼上楼下一趟一趟地做各种检查，我原先要做轮椅，小亮却拍拍胸脯，自信满满地说他已经是健壮的大小伙，刚好锻炼锻炼筋骨。
在我出院回家之后，小亮又瞒着我去了修理厂打零工，我工友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孩子真是不错，打着灯笼找不到，不但能吃苦，还处处模仿学习你的修理技能，亲生的儿子不如他。哎，志坚，只要孩子懂得知恩图报，跟他姓啥叫啥没有直接关系，你百老归天，他一样为你披麻执杖，为你烧香祭拜！”
他的话跟哥哥嫂子的一样，在我内心掀起阵阵波澜，我一次一次地反思过去的所作所为。
在我能拄着拐杖自行挪动的时候，秀英催促我去派出所给小亮办理改姓手续，我却含含糊糊不予理睬。
到了戴大明去世的忌日，这一天，我主动跟着他们母子同往，我觉得有必要祭拜一下戴大明。
08
秀英与小亮农村的家，外观寻常普通，室内却干干净净，堂屋正墙挂满戴大明见义勇为的锦旗。
原来，戴大明不是普通去世，他是为勇救两名落水儿童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上级政府已追封他见义勇为的英雄。
秀英红着眼眶，有感而发，“我之前没有跟你说这些，一是觉得没有必要炫耀，二是指望着小亮日后在上大学和找工作方面政府能给予特殊照顾。志坚，请原谅我的自私！”
小亮不知道我们为了给他改姓曾经大伤脑筋，听完秀英的话噗嗤一口笑出声，“妈妈，你没有必要为我做这样的打算。爸爸挣来的荣誉属于爸爸，我的未来只有依靠我自己。未来我不但要为自己打拼，还要努力孝敬你和孙爸爸！”
一霎那，我感到心潮起伏，生而为人，都不是十全十美，哪一个能做到完全无私？但秀英与戴大明一样，关键时刻能出手助人，可算是生得卑微活得伟大。
我们又一起来到戴大明的坟墓前，鲜花迎风招展，水果饱满光亮。
“被救活的孩子与他们的家人，时常来这里祭拜，戴大明没有被遗忘，他一直新鲜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秀英的话犹如重锤击打在我的心上，刹那间，我幡然醒悟。
活着一口气，死后一捧土，肉体虽然化为尘土，却因为被活着的人记住，便是永生。
我这天下第一字号的傻瓜，长久以来因为一些虚头巴脑的执念，差点走错路做错事，甚至差点失去最好的儿子和最善良的女人。
我郑重其事地给戴大明奉上一杯酒，并且默默地对他许下承诺：好男人，感谢你给我生了这么优秀的儿子，我会让他永远姓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