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刚进城记

毛志刚家里打小就穷，他妈为了孩子以后能上学，在毛志刚6岁那年出城打工，就再也没回。

毛志刚关于童年的记忆是零碎的，在他妈离开前，他只能记得一个叫玲玲的小姑娘。

那天，毛志刚家里突然来了从省城过来的一家三口，一个小女孩的父母将她带在毛志刚家后，几个大人交谈几句后就走了。毛志刚他爸介绍说，她叫玲玲，比你小几个月，志刚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玲玲和毛志刚两人的太爷爷生前是战友，是生死之交。玲玲的家里人知道毛家后代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就特意趁着学校放假带着玲玲来农村“体验生活”，顺带给毛志刚家一笔客观的“住宿费”。

毛志刚从小不爱说话，见到生人更不吭声了，玲玲刚住进来的前两天，他们两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直到第三天晚上，还没适应农村的玲玲突然发起了高烧，农村偏僻，晚上根本没有地方就医。毛志刚见到玲玲生病难受的样子，二话没说就跑进了漆黑的山里，给她找了两个多小时的草药，终于把高烧压了下去。

玲玲在迷糊中看到毛志刚脸涨得通红，全身是泥，指尖上还流着血，她对毛志刚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谢谢。”

经过这次发烧事件后，玲玲和毛志刚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很快他们成为了很好的玩伴，但时间也很快，玲玲得回城里了。

临行前，玲玲将带着的电话卡，以及抄送了一份家里的电话号码给毛志刚，玲玲说，什么时候来城里了，记得打电话找她。

都说城里好赚钱。

李大嘴在城里打了两年工，回来就盖起来小平房；隔壁张瘸子的大儿子跑城里做保险，今年都是开着红色小轿车回来的；就连平时傻不拉几的徐知道，他都从隔壁村骗了媳妇回来暖被窝了。

在这个偏僻的山村，回来几个在城市待过的人，一定会被村里人围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问个底朝天。

你在城里都干些啥？

城里这么大，你是怎么找路的啊？

听说城市里的小姑娘都是水嫩水嫩的，是不是真的？

城里人坐在办公室吹吹空调就比我们家卖一年粮食的钱还多嘞。

城里好哇！有出息了！

城里好。

第二天村民继续早起干活，直到下一个从城里回村的人出现。

毛志刚他爸是力工，主要工作是帮老板到山里砍树并装货。几年前下雨山体滑坡，毛志刚他爸从山上滑了下来，被树砸断了腿，再也干不了体力活。此后，小学还没上完的毛志刚停了学，在木材厂做起了小学徒。他每天干着一个成年人的活，但只能拿到一半都没有的薪水，小小年纪，皮肤粗糙，背也没办法挺得很直了。

毛志刚家里养了5只母鸡，每当母鸡下蛋的时候，就是他难得进补点营养的时候。鸡蛋是个好东西，能煎能炒能放汤，但这些做法毛志刚才来没试过，他只吃过水煮蛋。每当他小心翼翼地剥开蛋壳，将一颗热得发烫，如玉般白净的鸡蛋在自己手中来回倒腾，他总会大声地喊出：“啊，烫烫烫烫烫！”杀猪般的叫喊久久在山间回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吃鸡蛋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喊烫的时候，那红光满面的笑容。

可就算这样的“小奢侈”今后也无法继续了，一周前，家里的母鸡全都得了病，奄奄一息。

已经16的毛志刚，无法等待的毛志刚，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去城里，和当年离开他的那个女人一样。

父亲知道留不住他，从床底下的沉木箱子里翻出一个铁盒，给了他仅存的三百块钱。父亲说这钱本来当年是决定丢下他去城里找老婆的，但最后还是没狠下心来，放到现在，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钱还是一样的用处。

走吧，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敏锐的人，能在城市中嗅到商机，但毛志刚这样的，只能在城市中嗅到尾气。

毛志刚茫然地沿着街道瞎走，手里的三百块钱光车费就花掉二百七，剩下的三十块钱连一宿都住不起。现在，他凭借着儿时的印象，在人海中搜寻长得像母亲那样的女人。他知道这是大海捞针，何况就算找到了，母亲还会认他吗？或者说，母亲已经死了呢？想着想着，毛志刚撞到了一个街边手机贴膜小摊。

“哎，小兔崽子，你看你把我的东西都撞地上了，一声不吭就想跑啊？”毛志刚什么也没说，蹲在地上给贴膜老板捡起了东西。

“哎，小伙子，外地人吧，刚来省城打工？”留着一小撮八字胡的贴膜老板摘下墨镜多问了一句，头上传来一股发蜡的气味让毛志刚呛了一口气。

“怎么不说话啊，问你呢？”贴膜老板推了一把毛志刚的肩膀，但毛志刚毫无反应。

“嘿，小子你还挺倔！不过不爱说话是个好事，你要是能一直别吱声，我这边倒是有个工作能让你做，你干不干？”毛志刚依旧没有反应，捡好东西后就准备走了。

“哎哎哎，别走啊，先预付工资给你。嘿，还真看不出来，小伙子你看起来傻其实还挺鸡贼的呀。喏，拿去！这里有块板子，你在那个借口举两个小时，每个小时我给你二十，时间到了回来找我。”贴膜老板将十块钱先一把塞进毛志刚的手里，然后把一块摊上放着二维码的板子也一并塞进了他的怀里，最后慢慢使劲地推了一把。

“走啊，有钱赚还磨磨唧唧磨磨唧唧的，你是大老爷们吗？”贴膜老板一边推一边嘴碎，直到毛志刚终于上好了发条，松开手后能自己动了起来。

 

毛志刚站的地方是闹市，没过几分钟他的身边就围满了人。

“扫二维码，成功关注后即获十元  。”这是贴膜老板接的互联网企业私活，本来是在他的摊位上摆着让大家扫的，但这几天来贴膜的人太少，他一周的任务不好交代，于是才想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去闹市增加曝光量。但他和毛志刚两人都没发现，原来“成功关注后即获十元礼品”的“礼品”二字被人刮得看不清，只剩下货真价实的“十元”了。

贴膜老板本还想着今天效果这么好，除去给毛志刚的几十块钱，自己还能净赚四百多，可没想到走进一看，坏了。所有人围着毛志刚要扫码关注后的十元现金，不然就告他欺骗，骂他骗子。贴膜老板发现情况后二话没说，赶紧推着摆摊车跑了。

可怜的毛志刚被人一路推搡，逼到了角落，旁边大妈扯着他的衣领，喊着等警察来抓这个骗子。沉默，迷惑，毛志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这是他刚来城里的第一份工作，还是和互联网有关的。

局势陷入僵局，城管与警察也迟迟没有出现，人越聚越多，角落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起来。这时候，水泄不通的包围圈竟然突破进来一个穿着制服的人，他在嘈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喊了句：“谁再往这挤出了事我就拘了谁！”

本来只是一件免费占便宜的事，现在变成了要拘留的大事，这事谁也不想摊上，结果这句话就像那平地一声雷，一下子就把闹事和围观的人炸开了。

“兄弟，你没事吧？”

这位穿着制服的瘦弱男子推了推眼镜，两边的警察臂章都在人群中被挤没了，他先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他包里的相机是不是完好，之后拿出来给毛志刚拍了几张照后，再把他拉了起来。

“兄弟，啥情况啊，我是记者，你先跟我走，然后再慢慢和我反应情况，我来帮你讨回公道！”记者拉着毛志刚往附近的小道上走，而毛志刚还没有从刚刚混乱的局面中缓过神来。

记者带着毛志刚来到一家面馆，问毛志刚要吃啥，他不说话，记者帮毛志刚点了一份牛肉面，然后还要了一瓶冰啤酒。

“先吃面，别客气，吃完咱们好好唠唠。”记者边吸溜着面条边说。

毛志刚看着热腾腾面条停顿了2秒后，滚烫的面条被他直接一筷子塞满口腔，强行嚼了嚼咽下后，他赶紧又喝了一大口汤。一分钟没到，整碗牛肉面就连汤不剩地喝完了。但放在旁边的冰镇啤酒，他始终没有碰过，因为这东西他只看到农村的大人喝过，从小被教育“小孩不准碰啤酒”的他，16岁还没成年自然碰都不敢碰。

“兄弟，你哪人啊，你没读过书不识字吧，那牌子让你举着不是找警察来拘你么，被人骗了你不知道啊？”记者问他。

“你家在哪啊，我看你傻不拉几的，年纪也不是很大，是不是来城里找亲戚什么的？”记者又问。

“哎，你倒是和我说句话，放个屁啊！”记者开始不耐烦了，他用手在毛志刚木讷的表情前晃了晃，但依旧没有效果。

记者抓了抓头皮，起身拉着毛志刚往旁边的果蔬店走。到了之后，记者买了一篮子鸡蛋，然后将毛志刚拖到了小道中间，从篮子抓起了几个鸡蛋就往地上砸。毛志刚看着碎落一地的鸡蛋，脑子“嗡”地一声，脑海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记者什么时候把篮子挂到了他的手臂上，也不知道记者什么时候开始跑到后面啪啪啪地排起了照片，他只知道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他缓缓地蹲在地方，眼里的泪水如同这洒落一地的蛋黄和蛋清，不自觉的流了出来。

“兄弟你刚才那眼神真是到位！算了，就当我帮你一把，这钱和鸡蛋你拿着吧。”记者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丢进鸡蛋篮子里，然后跑到另一条街口打车走了。

出租车上，记者难以掩盖嘴角的笑意，因为凭借他多年的职业经验，他相信相机里的这些照片如果打上城乡矛盾的标签，或者突出农民工就业这样的三农问题，在这两会刚结束且会上特别强调的节骨眼上，很快就就可以弄个项目做成课题申请经费成为专题主编，而他干了这么多年终于也“挖到”这样一个劲爆性的新闻，标题他都想好，这种题材在目前全是小鲜肉的大环境下绝对是一股泥石流，就等着见报见媒体了。

 

毛志刚足足在地上蹲了6分钟，一旁买菜的老奶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先给他擦擦，结果毛志刚突然站起身，吓得老奶奶一屁股做到地上。毛志刚终于开口了，他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赶紧将老奶奶扶了起来，一篮子鸡蛋和一百块钱都留了下来，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的路上，毛志刚拿起手帕抹了把眼泪，这才想起手帕忘记还给老人了。这是他这一路过来碰到的第一件还算好的事，权当是留作一个纪念吧。正当他将手帕放进衣服的内口袋时，他摸到了一块硬卡片和一张纸条，这是当年玲玲留给他的电话卡和号码。除了父亲，毛志刚在这个世上唯一还称得上有些交集的人，也只有她了。

毛志刚想拨通这个号码，去找这个十年未见的玲玲。但在这个ATM比公厕还多的城市里，塞卡的公共电话亭几乎没有。天色已黑，无奈之下的毛志刚只好向周围的人借用手机去打个号码，可你看他鸡窝一样的头发，身上沾着蛋黄和蛋清，浑身散发着臭鸡蛋的味道，哪里还有人会借给他手机去打一个电话。

是的，所有人都觉得毛志刚是个乞丐，他们都说自己没钱，让他滚开。还有人骂他年纪看起来不大，非要好吃懒做假装乞丐到处骗钱，咒他骗子死全家。四处碰壁且无处可去的毛志刚最终来到了地铁口，他发现角落的草丛中似乎有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蹲在地铁口的老乞丐正在偷偷摸摸地打电话。

毛志刚拍了拍老乞丐的露在草丛外面的半个屁股，吓得他哇的一声从草丛中跳了起来，手里的iPhone13也摔在了地上。老乞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毛志刚，发现碰他的原来是一位同行，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随后他又摆出了一副老资格的样子，告诉毛志刚这一片是他的区域，新来的赶紧滚一边去。

毛志刚表明了来意，告诉他只想借用一下手机，打个电话就走。老乞丐想了想，告诉他可以借他打电话，但以后毛志刚再也不准出现在他的面前，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另外，打这个电话还得先交10块钱的费用，算是新人给长老的孝敬礼。

不管怎么说，电话总算是打上了。

嘟——嘟——嘟——响了三声后，电话里终于传来了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女声。

“哟，李老板，今儿怎么有空想起找玲玲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