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 桃·夭
我从未放弃过爱你,
只是从浓烈变得悄无声息。
1.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公元795年——大唐贞元十一年,乙亥。
春。
少年茫然地走出客栈,信步出城,才惊觉春天如同旌旗鲜明的王师,一夜之间已经攻陷长安——那柳,疾速占领了皇室的御沟和民间的河岸,青青摇曳,炫耀着无处不在的胜利;那桃,飘然飞上了庭院的墙角和郊外的树林,片片红云,俨然踏青佳人俏丽的容颜。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榜文已发,刚刚经过身畔的,该是新科进士们游春的马队吧。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翩翩少年,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他们乘着浩荡春风,畅游全城,马蹄格外轻快,一日看尽长安花,收获无数的艳羡称颂,连衣襟上也沾满姑娘们大胆又羞涩的眼风。翘首望去,是梦里梦了无数次的明天:天子封赏,衣锦还乡,娇妻美妾,前程灿烂……他们的眸子都那么明亮,愈加衬托出他眼中的失意和昏暗。他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他也背负着一个家族的兴衰责任,但这一次,或是时运不济,或是机缘未到,他拼了力气,还是没能挤进这个胜利者的行列……
品尝了几日闭门不出的苦涩,他要出来走走,明天就该收拾行装回乡了。再不济,他也是家族的优秀子孙,十年寒窗,吃过的那些苦,不仅使他熟记了万卷诗文,也磨练出些许坚韧和旷达,更有男儿不屈的志向,热血可以再沸腾,希望可以再燃起,怕什么,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大不了重新来过!收拾好伤口,他还是要挺直脊梁,好好继续他的梦想和家族的大计。
思绪翻翻卷卷,不觉已步出城外。春日晴好,春水凝碧,不远处山坡上,树树桃花,开得花团锦簇!点点粉墨,层层红晕,漫山遍野,铺天盖地,似片片云霞飞落山间,真个是“红云几万里,飞焰欲横天”。一朵朵桃花,似一张张粉面,娇滴滴抵到面前。拈一朵娇艳,看着粉嘟嘟的明艳,闻着甜丝丝的幽香,抚摸细腻腻的凝脂,他的目光忍不住荡漾了几许。“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嘱咐:“孩儿,你一心苦读诗书,早已过了婚配之年。此番上京应举,若是功名称心如意,姻缘也该到了,如有王公贵胄青眼有加,切不可错失良缘。”此刻想来,不知是何滋味。春天!春天!草木也竞相绽放,虫鸟亦忙着繁衍,他一个翩翩青年佳公子,如何不渴慕佳人,只是此前父亲一再告诫务以读书为重,且从未有入眼入心的人儿。若是明年再来登得龙门,不知道那些豪门大宅里的闺秀,可有他中意的那一个?
2.人面桃花相映红
春日的暖阳,竟是这般劲道。走得久了,不觉轻喘,汗湿衣襟,喉间干涩。好在那些烦闷的情绪也似随着汗水而去,身体反而有了些说不出的轻盈。抬头看日色,应已过午了吧。这荒郊野外,该去哪里讨碗水解渴?
前边桃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茅檐。大喜过望,快步赶过去,转过曲折的小径,竹篱幽静,柴扉轻掩。奔到门前,又停下脚步,掸掸袍角的尘土,正正汗湿的头巾——虽是荒野农家,也不该失了读书人的礼数。朗声问道:“有人在吗?讨碗水喝。”
无人应答。
轻轻推开门扉,慢慢步入小院。一一看去,房前角落里也有一棵桃树,花是最明艳的那种红,灼灼耀人眼目,似是瑶池仙品;另一角向阳地上,几畦碧油油的青菜,鲜嫩可喜,又透露出人间烟火的真实。红的鲜亮,绿的蓬勃,一下子点亮了这朴拙狭小的院落。
“啪嗒”,竹帘轻轻挑起又落下,惊醒他的窥探。少女荆钗布裙,衣着素淡,许是方才正在房内忙碌,她衣袖挽起,露出纤瘦的手腕,一手还攥着块湿透的巾帕——指尖似乎还带着水珠,正映着日色闪光。她眉目清亮,却也不卑不怯,静静打量着他。
无端的,他的心头闪过一丝慌乱。虽是家风严谨,他却也是接触过自家大家族闺阁中的女子,他的姐妹们温柔客气礼数周全,却也透着些疏离淡漠;他一心读书,甚少从伴游弋,几乎从未遇见过穷乡僻壤的农家女子,不是想象中理所当然的粗鄙,简直称得上惊艳!她的眼睛有多美,多亮……眸子是把夜空染透了的黑,还缀满了星星,叫他竟然不舍得移开眼睛。他想起浣纱的西施,难怪那些帝王总是要大肆到民间选美……
她终究是女子,抵不过他这般注视,轻垂眼帘。谢天谢地,这也救了他——不知何时连呼吸似乎也忘了。缓过一口气来,敛住心神,轻声问道:“姑娘,恕小生无礼,方才在门外叩问,无人应答,就贸然而入。踏春独行,口渴难耐,能否——”“公子请坐,稍等,这就去奉茶来”。她抬手指了指院中的石桌石椅,一闪身,轻盈地隐入竹帘中去了。
他看过书中形容女子声音美的有“黄莺出谷,啼试新声”、“莺声燕语”,这些都不是她,她该是黄昏的细雨轻敲在竹篷上,还是荷叶上的朝露滚落在池水中?
她已端出茶盘来,放在石桌上,莹白的手灵巧地摆布着白瓷的茶碗茶壶。她倾出一碗茶,轻轻放下,“山野小户,莫嫌粗陋,将就解渴吧”,便踱到那棵桃花树下的荫凉里,静默不语。她斜倚在树干上,奇怪,灿若红霞的桃花竟被素淡的她比了下去,甘心静默地在她身后做陪衬。她看看天,看看花,又看看他,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春山如洗,春风习习吹透罗衣,也要吹动他的情思。这春阳怎的如此灼热!他忙不迭捧了茶去喝。“烫——”她叫了一声,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慢点喝”。他想起以往有时渴极回到家中的情形,总等不及要叫人拿凉水来喝,母亲也总是笑着阻止,让他慢慢地喝热茶——怕凉水伤了他炽热的肠胃。这总叫他心头漫过暖暖的热流——在那尊贵又严苛的大家庭里,在父亲和师傅的期盼和训示里,在家奴的尊敬和讨好里,总有着抹不去的孤单和凉薄……
不知不觉,茶已喝了三碗,热热的茶水下肚,每一个毛孔都是无比的熨帖舒坦。喝饱了,也该走了,总不好一直赖着。起身一揖:“多谢姑娘茶水。小生博陵崔护,此番来京应试,不幸落第。明年定会再来,望明年有缘再见!”嘴里说着告辞,却并不急于离开:他已坦诚相告,她也会告知名姓的吧?她却在他期盼的目光里微微低了头,斜斜避开他的一揖,回以常礼,并不多言。他无奈又慌乱起来,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桃花灼灼,更衬出玉人粉面的姣美。她仍站在桃花树下,含着微微的笑意,静静看他。他一惊,似被火苗灼到,转头匆匆而逃。
回城的路上终是乱了心绪,疑窦丛生:她姓甚名谁?家中还有谁?竟问也未敢问……她的举止细节,沉稳气度,竟不像是生长于乡野之人,她究竟什么来路,怎会一家独居在此?……庄生曾做梦化蝶,莫非这也是一场梦,还是传说中的狐鬼妖魅?
3.桃花依旧笑春风
796年。
又是一年桃花开。
春闱放榜。
“博陵崔护”赫然在目。
站在人群中,注视着榜单上自己的名字——高高地写在上面,那么醒目,看久了竟然有点陌生。激动渐渐平息,想起这一年不分日夜的苦读——灯下埋首,用心揣摩,连季节的更替风景的变换也好像未曾留意过。只是偶然倦极,会踱到窗前,活动下手脚。书房的窗前植有一株梅花,冬天里下了雪,有一日竟绽放了满树红梅。蓦然想起春天时桃花树下的那个女子,心底泛起缓缓的暖流。想努力靠近她,越努力,就会离她越近一些,是这样的吧。于是又收拾起心绪,端端正正读书……
此刻,梦想的一切都到了手中,却似渐渐失去了重量。心头越来越重的,是见到她的愿望。
循着记忆,踏上出城的道路。不同于去年的闲散漫步,脚步显得急切,甚至灼灼桃花也无心多看——为什么桃林无边,遮挡了视线,叫他想不起找不到记忆里的那条路?
……
依旧是幽僻的小径,寂寥无人。近了,近了,隐隐现出的一角茅檐,还和去年时一模一样。放缓脚步,按下去那颗想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心——是否佳人依旧?
……
春风依旧。桃花依旧。小路幽静,门庭如昨。只是一把铁锁,刹那间锁住了他所有的期盼。
怅然等待,从焦灼到平静。日已西斜,仍寂寂无人。仔细看院中,花落无人扫,石桌似蒙尘已久,连那几畦菜苗也被蓬勃的青草取代。
佳人无觅处,前路似归途。
走吧,也许是出了远门。再见总要看缘分吧!内心其实也有隐隐的害怕——她在又怎样,在前面等待着他的,会是一家门当户对的小姐——一如早已被安排好的命运,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新科进士从明天开始,要打起精神,登上仕途。那条路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亦有许多艰辛,迎来送往,小心周旋,一步也差池不得——父亲难道不是日夜忧心操劳,哪得一日安闲?不只是父亲的教诲,家族的希望,那些夫子文章里的毒早已深入骨髓,化为他他的理想壮志,他人生在世不可逃脱的责任——治国平天下,安社稷济苍生,上不负君王,下不愧黎民——简直是人生最难的考题。
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再回首——终是有一丝不甘作祟,折断小小的桃枝,在土墙上留下诗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土墙粗糙,桃枝软嫩,他用力慢慢地书写,一笔一划,每一个字,写起来都是那样费力,竟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可还是写得那样丑,那样难堪,全然不似平日里的飘逸潇洒,力透纸背。只是,她还能否看到?能否看到他的一丝真情?
4.除却花开不是真
金榜题名十余日后,就该是新科进士们曲江宴饮、踏马游春的好日子了。
这一日,天公作美,长安城里风和日丽。京兆尹三日前就下令洒扫街道,红日初升,大街小巷簇然一新。
父亲消息灵通,早已派了得力的仆从来,替他置办了所需的物件——并不十分扎眼,却是透着庄重华贵——月白的常服,镶嵌着金饰和玉片的革带……——许是父亲早已疏通了关节,连公服也有公人早早送了来:黑领红朝服,乌纱的进贤冠,剑珥笔……簇新簇新,亮晃晃的只刺人眼目。
身着锦袍、打马游街,曲江赐宴,雁塔题名……这一天过得那样快,又那样慢;那样兴奋喜悦,又那样恍惚茫然。这是一场全城的狂欢:百姓们争看新科状元的风采,权贵家中的闺秀要趁机相看寻找意中人,王公勋贵(未来的上司)要暗中观察品评,甚至天子还要为适龄的公主挑个驸马……他觉得自己像一块待售的肉,正被屠夫捧在手里夸耀,希望卖个好价钱——“金榜题名”后,往往就是“洞房花烛”时——不知道哪个上司、哪家的女儿会看上他,然后从上马到上床,幸运或悲哀,都要随着交杯酒一饮而尽……
踏马过街巷,竟老是想看看人群中有没有那个身影,可是人潮汹涌,一会儿就晃花了眼;不知何时,曲江流觞的精美的酒杯漂到面前,竟也差点忘了端起来喝;同年们推选他和另一位年轻英俊的少年做“探花使者”,采摘名贵花草分给众人佩戴;他竟在花草间痴迷了好一阵子。回想今天的表现,他像是个蹩脚的演员,身上到处都写着慌乱和无所适从——不过也好,落在众人眼里,恰恰是初登仕途的不适和慌乱无措,他们反倒会赞他的朴实本色吧……
城郊东庄。
一座小小的农舍。
“姐姐,咱们南郊的那个小院怎么办?”
——“过些日子能卖就卖了吧……”
“自从清明前回老家扫墓回来,不知姐姐为什么急着搬家?仓促之间寻了这个院子,还不如城南桃林那个清净……”
——……
“那个崔护公子可是又找来了好几趟呢……”小心看她的脸色,“不过他傻呆呆地站在门前,我可是照你说的,躲得远远的,没被他看见……”
——……
“姐姐,那个崔公子是不是长得很好看?……这一年你老站在桃花树下是不是在想他?嘿嘿,脸都红了……他也在想着你呢,你看他在院墙上写的诗,我都给你抄下来了呢……”
——……
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以后不必再去了,弟弟,你也长大了,你不是老问爹娘的事情么?姐姐今天就告诉你……”
那日扫墓回来,看到他题在墙上的诗句,知道他来过,看到他留下的杂沓的脚印,仿佛诉说着纷纭的思念。聪明如她,怎会不懂!可是那年父亲遭人陷害,褫官下狱;两年后含冤死于狱中。母亲急怒攻心,一气之下,竟也亡故。遭此变故,家道中落,弟弟幼小,所幸父亲生前有一位生死至交,悄悄帮她料理后事,将姐弟二人安置在都城南郊,在他羽翼之下暗地关照。父亲曾留下遗言说官场凶险,叫子孙后代不可再入仕途,只做平凡农家安稳度日就好。农家生活亦有许多难处,但经此一变,她依靠叔叔在此落脚,靠着从小练就的针线女红技艺,用心经营,无欲无求,生活倒是也过得去。
那日在桃林,看他风华正茂气度不凡,已知必是官宦子弟,听得他自报家门“博陵崔护”,更是了然于心。博陵崔氏,赫赫有名,高门大户,“天下士族之冠”,自是前程无量。他与她,早已是云泥之别。他谦谦君子,温润有礼,丰神俊逸,她自是喜爱。看得出他钟情与她,她心里既欣喜又绝望——从高高的云间跌落过,她知道什么叫寒微无路谒金门。待他进士及第,更有春风无限,高门大户,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小的罪官之女前来容身。
那日曲江进士游春,她随着人流去看。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官服是浓艳的大红,纹绣精美,更衬得他姿容俊秀,器宇不凡。世代为官,那红早已渗透进他的血液里、骨头里去了吧。
他脸上有一些慌乱,眼晴里有一些游离,似乎在人群中找寻着什么,是不是在寻找她?人,偏偏容易爱上不该爱上的人。他,终有他的命运,就像她,亦有命定的生活。爱情,永远不会是一个男人的全部。除了爱,他还有更深重的责任——纵使那责任到最终总是落了空,他也总要去历劫。他绝不会为了她而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背弃父母家族,更不会背弃他的理想和责任——他守礼、稳重,他是翩翩君子,思想和衣服的颜色一样赤红。
他,终究是要属于豪门深院里的一个女子,属于他代代为之奋斗的家族,属于帝王的朝堂。更何况,人世间的磨难不止是相隔天涯,也有终成眷属之后的渐渐厌弃。豪门大院,在厌弃之后,还有权利的制衡保得住稳固,她又有什么?她懂得,内心冷静清醒。不是自己的,她不会伸手去拿,够不着的,她不要。对她来说,这就是个不动声色的故事。生活里哪有那么多自在、那么多机缘去编排一则动人的传奇?大多数人事都是这样匆匆离散,再不相逢。
桃花美丽,却也脆弱。单薄的花瓣,禁不起春日的风吹。短短几日,落英缤纷,仿佛祭奠这美丽的夭亡。
情缘就是这样短暂。
岁月就是这样无情。
风静静地吹。
每年,桃花依旧在春风里笑成少女娇羞的模样。我也只会在一年一年的落英里有片刻的伤神。
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